医院餐厅也停业了,外面的小饭店大部分关门,白雁晚饭就泡了碗方便面。
手术室里安静得出奇,和她一块值班的护士下楼和其他值班的医生聊天。白雁吹了吹碗中浮在上面的蔬菜,把暖风扇搬过来,对准自己,夹起一筷子面条,慢慢地吞咽,手机响了。
“小丫头,想我没?”陆涤飞的口吻从来不正经,也不迂回。
白雁笑了笑,“正吃面呢,你回来啦!”
“嗯,回来有两个小时了,他现在正在喝酒,看上去精神很好。”
“那你怎么没去喝酒?”
“我一心不二用,想你的时候不喝酒,喝酒的时候不想你。什么面,吃得这么香?”陆涤飞听着话筒里吸面条的声音,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方便面。”
陆涤飞一怔,站了起来,“在除夕前,让我的女朋友独自在医院吃方便面,明显是我的失职。你把碗放下,我带你出去吃。”
“陆市长,有点职业道德,好不好。我不是在医院玩,我在上班耶。你要是真看不下去,明天给我们院长打电话,提高夜班补贴才是真的。”
“你怎么总值班?”陆涤飞又坐下来,有点埋怨。他约过她几次,她不是在手术中,就是在值班,这恋爱还怎么谈?
“我也想玩呀,可这是五斗米,我不敢得罪。你什么时候回省城过年?”
“明天和康剑一家一起走吧。我其实不想回去,回去又要被逼婚,我妈妈能念到我发疯。”
“真幸福。”白雁羡慕地叹了一声。
“呃?”陆涤飞愣了,这是幸福吗?
“陆市长……”康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陆涤飞的面前。
陆涤飞慵懒地一笑,“丫头,我有点事,一会再打给你,乖,好好吃饭。”他收线,起身,平视着康剑,“怎么出来了?”
康剑脸已经喝得通红了,“我们俩还没喝一杯呢!”
“哦,对,那进去喝吧!”陆涤飞一挑眉,“康助,你好不好奇我刚刚是在和谁打电话?”
“我不好奇。”
“我刚交的女朋友,你的前妻,白雁。”陆涤飞兴奋地看着康剑。
康剑微微抬了下眉,哦了一声,没有下文。
陆涤飞懵了。
“你不介意吗?”他追问道。
“没什么好介意的,喜欢一个人不是个错。”
“呃?”
“不过,你不适合她。”康剑温柔地笑了。
“何以见得?”
康剑停下脚,转过身,“涤飞,你是正宗的南方人吧。”
“对呀。”
“我只算半个南方人,在北京呆了好多年,差不多北化了,我的口味有点重,能吃辣。”
“……”
“白雁是只不折不扣的小辣椒,外表纤小,威力很大,除了我,没人能碰得,你也不例外。”康剑眼中光彩莹然,笑意直达眼底,十分温暖,一张俊伟的面孔立时温柔至极。
第九十三章
今夜星星很少(七)
十点,夜已很深了,下去聊天的同事还没有回来,白雁把值班室里那台十四吋的电视机所有的频道从头到尾调了一遍。不是颂歌,便是喜舞,差不多每个台都在忙着拜年、办晚会,没啥好看的,她“啪”一下关上电视。在床边坐了一会,还是走了出来。
医院在过年的时候,翻到比平时忙碌,这晚上很少捞到睡通宵的。不是这里出了车祸,就是那边酒喝得心脏病复发、小孩吃坏肚子。天寒地冻,脱了衣服上床,再被喊起来,那种痛苦,简直没有词语可以形容。值班的医生和护士要么围着电视,要么三五成群地聊天、嗑瓜子,索性就坐到天亮。
白雁走到走道尽头的落地窗前,看着下面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幽幽地叹了口气。
平时也罢了,大家都在忙工作,不会有什么落差,但一到了节日,就显出自己的形只影单、孤苦伶仃。白雁有时觉得自己和福利院的孤儿差不多。可她又觉得孤儿都比她幸福,至少他们有人同情、惹人心疼。而自己呢,摊上一个交际花的母亲,一个没有名字的父亲,走到哪,不是嘲讽就是白眼。
没有预期的,就想到了明天。
这世上,唯有明天,不需要努力,不要求回报,就能得到他全部的好。自从她意识到明天的好之后,从来不会担心有一天会失去,也从来不去担心这份好有一天会变少、变质。他的好,很自然,很温暖,抬不抬头,看不看到他,白雁都能感受到。
他们之间,没有过误会,没有过争执,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象阳光普照的春天。
都快除夕了,明天的祝福短信还没有发过来,估计是训练任务严密,不允许和外部联系。有没有短信,白雁不是很在意。她知道在除夕的夜晚,听到鞭炮响起时,她会对明天说:新春快乐!明天会说:小雁,我们一同快乐。
想起了明天,白雁整张小脸都舒展开了,眉梢间笑意盈盈。
然后,白雁又从明天想起了康领导。
她知道,他今天回滨江。趋炎附势的官员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地为他接风、压惊。她没有给他打电话。
不知怎么,在得知他被双规时,她非常非常的想念他,想得心都揪起,眼泪都会溢出来,但得知他要回来时,她的心反倒平静了。
康领导为了补偿伊桐桐,送了房子和车,她第一次是到柳晶家吃饺子时听说的,她当时还没有把这事与华兴的行贿联系到一起。直到陆涤飞三番五次地要和她合作,屡次提到华兴这个人,康领导把工资和存折都交给她时,她才意识到康领导受贿了。也许处在他那个职位,那些只是个小钱,不足一提,但她从陆涤飞的口气中知道如果这钱被揪着,就会是个大问题。
她心里面对康领导很失望,两人感情也处于低谷,她心一横,没有提醒康领导,由了他去。如果康领导出了什么事,不关她的痛痒。
直到康领导娶她的真相揭露,直到康领导深夜坐在她床边,对着她捧心表白,她发觉她对他不是只有恨和失望,还有许多已经浓郁到沉淀在心底的情愫。
因为这情愫,她坚决地离婚。
在离婚前,她找到了华兴,利用华兴对康领导感恩的心理,用房子套出二百万并捐给了汶川。
小的时候,为了能从白慕梅手中多拿点生活费,给自己添一件换季的衣服,或者换个书包、买几个习题集,她在几个月前就会对白慕梅察颜观色,会说白慕梅爱听的话,会做令白慕梅开心的事,等到某天某个男人来接白慕梅时,她礼貌地喊叔叔,然后自然地向白慕梅提出要求,白慕梅通常都不会拒绝的。
白慕梅说她是人精。
她说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除了明天,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的好。
康领导不是明天,既然他让她入了心,她想和他过一辈子,她就必须努力,紧紧地把他抓住。
每一次和陆涤飞见面,她都会旁敲侧击地问些与双规有关的话题,她还上网查了许多案例。为了能堵住华兴的口,又能还上房子和车子的钱,她想到了用房产证抵押的办法。
这事如果是康领导出面,华兴必然会想方设法地推辞,或者用别的法子另外弥补给康领导,这不还是原地踏步吗?只有她出面了。
捐款是以无名氏的身份汇过去的。
所有的事情完毕,她没有惊动康领导。
康领导受贿是事实。这个男人注定要吃政治饭,要常在河边走,为了让他不湿鞋,那么只能让他溺水,一次喝个够,他以后必然就会走得小心翼翼。
犯了错,就要担起错误的后果。
她知道陆涤飞不会放过他。省纪委来了专案组,几个局级干部被双规,康领导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那时他已经不能轻举妄动了。即使他把那个洞填上,也是马后炮,反倒露了马脚,他只能按兵不动。
他一个不能自保的泥菩萨,半截身子下了水,心里面念念不忘的却是她。
后来,华兴出事。康领导知道这次不会再侥幸了,他要她等他十年。
其实,白雁在那时把房产证收条、捐款收据拿出来,康领导可以不必双规,城建市长也可以保住的。
但白雁想要的是一个能给自己安全感的男人,能让自己一觉平安睡到天明的老公,而非一个侥幸逃脱的官僚。她要他尝到受贿的后果,要他痛,要他反省,要他学会自律。
有过这次惨痛的经历,再重拾自由,康领导想必是感慨万分吧!
为什么她不感到很开心呢?
是啊,他有点让她心累了。
从伊桐桐到受贿,一个男人还要怎么恶质!
她并不长袖善舞,用尽了心力地这么守着他,他带给她什么了?
有时候,人难免会有一点想斤斤计较。
康领导是个大坏蛋!白雁低低地骂了一句。
脚冻得有些发麻,白雁挪了下身子,动动僵硬的脖子,收回目光,低着头往回走,没发现一个黑影从楼梯口走了上来。
黑影一看到她,站住了。
白雁察觉到身后象是有人注视,回过头,“啊……”,她惊呼一声,身子突然被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声音被一记重重的深吻哽在喉间。
“老婆……”耳边,温热的呼吸夹着呢喃,拂了过来。
第九十四章
今夜星星很少(八)
康剑是激动的,是狂喜的,是失而复得,是悲喜交加……这些词都不足以描绘他此刻心中如风嘶、如浪涌的情绪。
这就如同一个失去光明的人突然在某天早晨一睁开眼,他看见了床单的颜色,看见了窗外的花草,看见了蓝天、艳阳,看到风把树叶吹得哗啦啦在响。
如此的喜悦,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也许不知是先说哪一句好。
他把十多天的思念和劫后重生的欢喜全放入这一个拥抱、这一个亲吻之中,情意如潮水般喷涌而出。
头深深地埋在她颈肩,双手用力地勒着她的腰肢,那力道象是完全地压在他怀中,白雁难受地感到呼吸都快被挤出了胸膛。他从没这么用力地抱过她,甚至忘了怜香惜玉。他的舌柔软而又灵活钻入她口腔之内舔舐,带着酒味,挑逗地与她的舌缠绕在一起,由轻柔到慢慢加重,直吻得她发出微微的喘息,他整个身子和她密贴在一起。
不一会,白雁的头发从护士帽中散开,蓬松微卷的头发披拂下来。她眼睛瞪得老大,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双手拼命地拍打着他的肩。
“小雁……”康剑从迷乱中抬起眼,忙松开她,轻抚着她的后背。
“你想害死我吗?”白雁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息。
“我太想你了,”康剑轻笑,用下巴磨蹭着她的发心,然后,低头,啄吻了下她红艳艳的柔唇,嗓音一低,“我帮你人工呼吸。”
白雁稍微缓过来一点,挣脱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不要。”
康剑看着她板起的小脸,没有温柔的眼神,身子一紧,心腾地像被人一下拉出心房,“对不起,小雁,我来晚了!”他摇头,命令自己不要太过敏感。
他上前一步,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上上下下地看着,似乎清瘦了,下巴比他离开的时候更尖。
他从严厉那里得知她为他做的一切,他听着,心一直在颤栗着。一个男人要一个柔弱的女人张开双臂来保护,他很羞惭,却又感到温暖。
他不算是个好男人,但他何其幸运,被如此慧黠、可人、包容的小女子爱着。
原以为她的爱没有他深,现在才知他的爱远没有她广。
“谢谢”这个词,已无法启齿。
他只有用更深、更广的爱,用生命来回应她的爱!
唯有爱,唯有生命。
“还没到十一点,并不算晚。”白雁没有象他那般激动得不能自己,她都没有微笑,很冷静,就像在谈论一件工作上的事,很敬业,却不带任何感情。
康剑闭了闭眼,他想白雁是在向他撒娇,分开这么久,他没有先过来看她,让她伤心了。他也无奈,他必须要把所有人都打发了,才可以好好地和白雁在一起。他想过打电话,但隔着电波,他嫌没有温度,他要面对面,看着白雁的眼睛,抱着她,感觉到她的体温,然后,他们细细地聊。
“你的手指有点冷!”他岔开话题,感到她指尖冰凉,拖过来帖着自己的脸腮。“我们到值班室说话。”
白雁没有动弹,摇了摇头,“同事一会上来休息,你在里面,她会不方便的。你有事,我们就在这儿说吧。”
她生疏的语气让他的呼吸骤然停止,脑袋也不转了,“白雁,你不会是不想看到我吧?”他开玩笑地问,腾手捏了下她的小鼻子。
“康领导,我有点累了。”白雁低下眼帘,拒绝他深情款款的眼神。
“累就进去休息,我送你。”
“不是身体累,是心累。”她抬手慢慢扳开他紧箍的手。
康剑沉默着,等待她的继续。
“都说当官是个高危职业,做得好,光宗耀祖,做不好,株连九族。同样,领导的夫人也不是平常人能做的,她需要胆量,需要有政治敏锐力,需要与领导同进退。康领导,这几天,犹如坐过山车似的,我胆小,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只想找个安分守己的老公,平平常常地过日子。你懂我的意思吗?”她仰起头,清眸如幽深的潭水,静静地凝视着他。
“白雁,以后我们会平平安安的,对不起,吓着你了。”康剑咬着下唇,愧疚地想把她拥入怀中。
“康领导,我真的才疏学浅,不能胜任高难度的职位。从我与你相处的经验来看,你的话可信性很低。原谅我要为自己着想,我想过得轻松些。”
“白雁,不要违心地说出口是心非的话。”康剑心颤颤地紧紧闭上眼,一股苦涩在心底流动,“你曾答应过会等我五到十年,我只是离开了十几天,你不会变的。”
白雁长长的睫毛扑闪了几下,“是啊,我答应过你。可那时你是说要去遥远的地方做事,男儿有志在四方,我当然不能拖你后腿。可现在,这十几天你是被双规,你知道那种煎熬和无措还有羞耻吗?”
康剑俊容陡地苍白如雪,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白雁。
“既然你感到羞耻,你为什么还有帮我?”一颗心冰凉到极点。
“其实我真不是天使,肚量也不大。”白雁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确定四周没人,压低了音量,“虽然已经把房子抵还了你的受贿款,可是你送给伊桐桐的车和房子却是血淋淋的事实,一直逼着我正视你曾经对她有多关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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