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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会儿，母亲终于累了，她扔掉扫帚，跑进里屋，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
莫卿卿也哭了，她发现自己心爱的小熊被压在了挂钟底下；饼干筒被砸扁了，小动物形状的饼干撒了一地；收音机也仰面躺在地上，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发出声音，再也不能收听《小喇叭》和《杨家将》了。她有些害怕，她觉出了这次吵架跟以前不同，以前父母没有撕打过，也没有砸过东西，更没有说过要离婚。
莫卿卿知道离婚的意思，她们班同学黄大伟的爸爸妈妈就离婚了。黄大伟的爸爸找了个新妈妈，妈妈也找了个新爸爸，然后新妈妈给他生了个小弟弟，新爸爸带来个小妹妹。可是，他们谁都不要黄大伟，黄大伟被爸爸妈妈扔在了奶奶家。想起黄大伟，莫卿卿哭得更厉害了，她不想被扔到奶奶家，她奶奶家在农村，院子里养着一条膘肥体壮的大黄狗，莫卿卿怕狗，特别害怕那只大黄狗老是追着她跑。如果父母离婚，谁也不要她了，如果那样，她宁愿去省城的外婆家。莫卿卿从小跟外婆长大，她记得外婆烙的油饼特别好吃。外婆家里有警卫员，外公还有小汽车，小时候，莫卿卿一生病外公就带她坐小汽车去医院。莫卿卿突然很想念外婆，很想念外婆温暖软和的肚皮，她想和从前一样，躺在外婆温暖软和的肚皮上睡觉。
莫卿卿擦擦眼泪，从餐桌底下爬出来。她蹲在地上，在一片狼藉里找了半天，终于找出了那只深棕色的小熊。小熊的一只耳朵被利器划了一下，豁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露出了里面参差不齐的线头。莫卿卿心疼极了，她把小熊放进了自己的被子里，她想着晚上一定要搂着小熊一起睡，一定要好好安慰安慰它。她还想，要是哪天妈妈心情好了，她一定要央求妈妈把小熊的耳朵重新缝好。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担心起来，父亲不知去了哪里，母亲的哭声仍在断断续续，她忧心忡忡的来到里屋，悄悄地站在床边，无可奈何的看着床上哭泣不止的母亲。
良久，叶婵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她眼皮浮肿，头发散乱，一迭声地叫着：“卿卿，卿卿啊……”。很快，她发现了床边的女儿，她说：“卿卿，你过来，妈妈有话要问你。”
莫卿卿愣愣地没动，她有点紧张，眼前的母亲太陌生了，那种疯狂的眼神让她害怕。
“卿卿啊，”叶婵走过来，她蹲下身子，将手放在女儿的肩头，眼睛凝视着女儿的眼睛。凝视了一会儿，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她说：“卿卿，如果爸爸妈妈离婚了，你愿意跟谁一起生活？”
莫卿卿低下头，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黑色搭扣皮鞋上，她咬紧牙关，不说话，也不让自己哭出声儿来。
“说啊卿卿，你到底想跟谁？跟妈妈好吗？”叶婵摇着女儿的肩膀，她有些着急，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焦虑和烦躁。莫卿卿的头越来越低，她不说话、不动，只是呆呆的站着。叶婵很快失去了耐心，她站起身来，嗓门一下子提得老高：“你这孩子怎么了？为什么不和妈妈说话？你是不是不想跟妈妈啊？说话！”
莫卿卿仍旧一声不吭。
叶婵抱着双臂，在屋里烦躁地走来走去。她皱着眉头，像犯了牙疼病似的不时吸着冷气，她时而看看满地狼藉，时而又恨铁不成钢地看看女儿。好一会儿，她终于在女儿面前站定，长长地舒出口气。她摸摸女儿的头，说：“卿卿啊，妈妈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妈妈要和爸爸离婚。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跟妈妈也没关系，你跟爸爸吧。不管你跟谁，你永远都是妈妈的女儿……”叶婵说不下去了，她哽咽着蹲下身来，将莫卿卿紧紧搂在了怀里。
突然，门口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敲门声。同时，一个沙哑的女声焦急地喊着：“叶大夫，叶大夫，急诊来了个车祸，需要马上准备手术，主任让你赶快去手术室，快点啊！”
叶婵一个激灵儿站了起来，冲着门口大声回应：“知道了，我马上就去。”然后，她飞快洗了把脸，简单拢拢头发，穿上外衣，拿起包，一边急急忙忙往外走，一边说：“卿卿，妈妈去手术室了，你自己吃点东西，然后，”她稍一沉吟：“然后，自己乖乖睡觉，妈妈可能要很晚回来。”说完，叶婵拉开门小跑着出去，走廊上旋即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此时，正是一九八二年十月的一个星期天傍晚，窗外夕阳和彩霞辉映，染红了大半个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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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我我 第一章 6（1）
莫卿卿站在十字路口，她左右张望，辨别着去往火车站的方向。她是五点半左右出的门，用了将近半小时的时间，拐了七八个弯，走了大约四五个路口，然后，到达了这个贯穿东西、连接南北、纵横交错的十字路口。此刻，她既不知道去火车站该怎么走，也不再认得回家的路，她唯一明白的就是自己已经彻底迷路了。
叶婵走后莫卿卿一直在哭，她躲在被子里，抱着破了耳朵的小熊，感到既孤单又害怕。她哭着哭着，突然就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走，她谁也不跟，她要独自去省城外婆家。
想到这里，她不再哭泣，她从床上迅速爬起来，找出书包，在里面塞上心爱的小熊和每晚必读的《十万个为什么》。然后，她将小猪的储蓄罐敲碎，里面是她平时积攒的零用钱，一共是两块两毛八，加上春节得的压岁钱，一共是十七块两毛八。她将这些钱仔细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裤子口袋。最后，她穿上略显肥大的毛衣外套，背上书包，满眼含泪地环顾了一下一片狼藉的屋子，咬咬牙，一把拉开门，勇敢地走了出去。
莫卿卿去过火车站，去年，莫卿卿的姨妈从省城来，妈妈带她去火车站接过姨妈。印象里火车站离她家并不太远，也就是拐几个弯、走几个路口的距离。可是，出门不久莫卿卿就傻眼了，马路上到处是车，到处是人，她根本无法辨别方向。她只能凭着感觉走，感觉里火车站很近，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却怎么走也走不到。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莫卿卿在十字路口徘徊了很久，依然不能确定要往哪儿去。她很饿，肚子咕噜咕噜叫个不停。她无奈地在马路沿儿上坐下来，眼里慢慢涌出了泪花儿，她有点后悔了，并且觉得害怕，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突然，有一股浓郁的馅饼香味儿飘过来，香味儿直钻鼻孔，从鼻孔到胸腔，从胸腔到肚子，从肚子到双腿和脚，她一下子来了精神，浑身上下充满了莫名的力量。她兴奋地站起来，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一个小饭店，门头用红漆写着四个大字：长江饭店。门口支了块纸壳儿，上面用黑毛笔写着：馅饼、馄钝、火烧、面条。这些字让莫卿卿脸颊发烫，心跳加速，嘴里涌出了口水，她迈开大步，径直向长江饭店走去。
一进饭店，馅饼的香味儿更加浓郁。莫卿卿有点羞怯，这是她第一次来这家饭店，并且也是第一次一个人到饭店吃饭。她发现饭店不大，只摆了七八张桌子，吃饭的人也不是很多，大约有一半的桌子是空着的。
莫卿卿来到柜台的窗口前，她把手伸在裤子口袋里，摩挲着里面的十七块两毛八分钱。收钱的是位四十多岁的胖女人，穿着泛黄的白色工作服，表情严肃，无精打采。她看一眼莫卿卿，大着嗓门说：“小姑娘要什么？在这儿吃还是带走？”
莫卿卿被这样一问，脸腾一下红了起来，她嗫嚅着，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
胖女人等了半天没回应，感到很奇怪，她往窗口外探了探身子，眼睛盯着莫卿卿上上下下好一个打量。莫卿卿脸涨得通红，她低着头，惶恐地感觉已经被人发现了她是个离家出走的孩子。突然，胖女人用极其响亮的嗓门冲莫卿卿冷不丁地大喊一声：“嘿！”
莫卿卿吓得一哆嗦，身子下意识地抖了起来，眼里涌出了泪水，她半张着嘴，久久地说不出话。胖女人也吓了一跳，她瞪着眼睛，大惊小怪地嚷着：“吓死我了，你不说话，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不是说十聋九哑嘛，真奇怪，这个小哑巴的耳朵还挺好使，哎，你到底是不是哑巴？”胖女人热切地看着莫卿卿，等了一会儿，见莫卿卿依然没有反应，她无奈地摇起了硕大的脑袋，啧啧地咂着嘴说：“看来真是个小哑巴啊。可惜了，这么俊的一个孩子，真是可惜了。爹妈不定多心疼呢，真是造孽啊……”她絮絮叨叨了半天，然后，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和蔼地看着莫卿卿说：“小姑娘，你认字吗？你要吃什么指给我看，呶，”胖女人一伸手，指了指窗口上的红字。莫卿卿抬头，看见窗口上的字和门口纸壳儿上的字一样，都是馅饼、馄钝、火烧、面条。她踮起脚尖，在馅饼上指了指。胖女人笑了：“这招还真管用啊。几个馅饼？在这儿吃吗？”莫卿卿点点头，轻轻说了声：“两个，要两个馅饼。”
卿卿我我 第一章 6（2）
胖女人没听见，她依然笑咪咪地说：“你还是比划吧，要几个伸几根手指头。唉，这作爹妈的也真是心宽，弄个小哑巴自己出来弄吃弄喝，可怜见儿的。”
莫卿卿刚想比划，身后突然有人拽了她一下。莫卿卿回头，发现紧贴在自己身后站着一个穿大红色毛衣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的个子比自己稍高一点，年龄应该差不多大，见莫卿卿回头，小女孩儿冲她笑了一下：“阿姨说的不对，你不是小哑巴，我刚才听见你说话了，你说要两个，你要两个馅饼。”说着，小女孩儿冲着窗口里的胖女人大声说道：“阿姨，她不是小哑巴，她会说话，我听见她说话了，她说要两个。”
胖女人好像没听清楚，她愣怔着，半天没反应。好一会儿，她才疑惑地开口，她冲小女孩儿说：“又是你啊？你说什么？她会说话？那她自己为什么不说？她要真会说话还用你替她说吗？让她自己说。”
小女孩儿走上前来，鼓励地看着莫卿卿：“你能说话，对吧？能说话就要大声说，你说吧，我知道你不是哑巴。”
小女孩儿梳着两条齐腰长的辫子，额前留着浓密的刘海，一双微微挑起的丹凤眼，小巧的鼻子，秀气的嘴唇，脖子纤细挺直，肩上斜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绿色军用挎包。她大人似的拍拍莫卿卿的肩膀：“来，你自己说吧。”
莫卿卿从这种由衷地鼓励里获得了莫大的勇气，准备像小女孩儿一样大声地告诉胖女人：她要两个，要两个热腾腾、香喷喷的馅饼。她舔舔干涸的嘴唇，竭力挺直了身子，迎视着胖女人写满疑惑的脸，她甚至清了清嗓子，张开了嘴，她觉得她已经说了，她已经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可是，周围依然静悄悄的，没有人听见她说什么，而实际上她只是努力地张着嘴，根本没发出一个音节。
良久，胖女人嘎嘎嘎地笑了起来，她冲小女孩儿豪爽地一挥手：“算了算了，小孩儿懂什么啊？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你会看还是我会看？”然后，她转头看着莫卿卿：“小姑娘，两个是吗？一毛六。”
小女孩儿急了：“我怎么不懂？她本来就不是哑巴你干嘛非说她是哑巴？她就是会说话，我刚才……”小女孩儿话没说完，就被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拉开了，她一边拽着小女孩儿的胳膊往后退了一步，一边严厉地说：“你怎么跟阿姨说话？妈妈怎么告诉你的？跟大人说话要有礼貌。”
小女孩儿挣脱开女人的手，委屈地说：“妈，您不是说好孩子要诚实吗？我就是听见她说话了，她不是哑巴。不信您问问她。”说着，小女孩儿一伸手，拉住了不远处呆呆发愣的莫卿卿。
女人的目光越过女儿落在莫卿卿身上，她温和地笑笑，柔声说：“小朋友，两个馅饼一毛六，你快把钱给阿姨吧。”然后，她收回目光，跟自己的女儿说：“咱们不是要赶火车吗？这儿离火车站可不近，赶快吃，吃完赶紧走。”
胖女人插话说：“哟，这就要走了？要找的人找到了？没找到就再多住几天呗。”
“不了。”女人笑笑：“我们准备去省城，已经买好票了。”
莫卿卿在递钱取馅饼的一瞬间清晰地听见了“火车站”三个字。她一下子激动起来，她几乎是在霎那间就打定了主意——她也要去省城，她要紧紧跟着那对母女！
卿卿我我 第一章 7（1）
夜晚的火车站灯火通明。可能是刚刚有火车到站的缘故，广场上、大厅里到处是拉着行李、行色匆匆的旅客。莫卿卿神色凝重，她目不转睛、亦步亦趋地追随着不远处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生怕一不小心目标就会被喧嚣的人流淹没。
她随着母女俩走进候车大厅。也许时间还早，她看见女人放下行李，示意小女孩儿在座位上坐下。然后，女人从脚下的旅行包里拿出水壶，拧开盖子递给小女孩儿，小女孩儿捧起水壶喝了几口，母女俩不知说到什么，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看到这些，莫卿卿突然难过起来。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想起了下午妈妈问她的话——如果爸爸妈妈离婚了，她愿意跟谁？她当时没有说话，因为她的确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不想父母离婚，不想成为黄大伟那种谁也不要的孩子。可是，她却无法阻止父母的争吵，无法阻止他们想要离婚的念头。她的力量那么弱小，弱小到离开家门就举步维艰，她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避开父母离婚的现实，独自一人到省城的外婆家去。
喇叭里开始广播，说开往省城的列车开始检票了，人群立即呼啦啦地向检票口涌去，瞬间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莫卿卿伸长脖子，在人群里仔细搜索那对母女的影子。很快，她看见了小女孩儿的红毛衣，那种明亮的艳红，在色彩灰暗的人群里显得特别扎眼。莫卿卿慢慢向队伍里靠拢，渐渐接近了那对母女。因为她是个身量未足、看上去怯生生的小姑娘，所以没有人企图和她计较什么。人们按照惯性思维，以为她是跟随大人一起出来的小朋友，所以，当莫卿卿悄悄站在女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