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迁徙(长篇纪实文学)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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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迁徙(长篇纪实文学)完整版-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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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返库自救”


农工点燃的庵棚渐渐熄灭,库区狼烟慢慢消散,王福义溃败的队伍捂着新添的伤口,狼狈不堪地逃回了陕北高塬“渴死寡妇”的马湖,刘怀荣、苗福群、陈文山的人马也在当地政府组织的“清除”中土崩瓦解,四下逃窜。政府强拉移民回安置区的车队扬起的尘土渐渐落定后,充满杀气和呐喊的库区重归宁静。


失败者并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他们伺机卷土重来。很快,渭北平原的渭南、蒲城、大荔等县境内那几大片卤泊滩和盐碱洼地出现的新的躁动——十多年了,安置在这一区域的五万多原华阴滩移民一直忍受着苦涩的盐碱水和缺衣少粮的生活熬煎。1964年以来,王志义、苗福群、王福义等人在库区刮起的返库风暴也一次次勾起了五万华阴人对故土的怀念,他们也曾积极卷入那汹涌的风暴,虽未进入风暴的中心,但辽阔的华阴滩也一次次洒下了他们在农场争地夺粮时流下的血与泪。


王福义溃散的队伍刚刚消逝在茫茫的蒲城塬上,华阴滩五万移民的“司令”刘怀荣已开始酝酿下一场更大的返库风暴。这种“酝酿”或者说“预谋”的决心是艰难的——“刘司令”生活的地方是中国,自古以来,这就是一个“官为本”的国家——无权无势的人叫“布衣百姓”,百姓把自己叫“贱民”而称官员为“父母官”,什么“官尊民卑”,什么“民心似铁,官法如炉”,什么“贫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这些成语民谚无不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善良的中国百姓。世世代代以耕种劳作为生的农民,心底里更是惧怕政府,有着一种天生“良民”、“顺民”的品德,只要有地种有饭吃,只要当官的不把他们逼到绝路,他们是万万不会“上梁山”的——即使是因政府干部之错,他们稍有“顶撞”,略有“抗旨不尊”,他们自己也会在一种大逆不道的负罪感下惶惶不可终日。所以,在中国,没有——或者说很少有那种想和政府或愿同官员作对的百姓,不进入生活的绝境,他们绝对没有胆量和勇气揭竿而起,不是非常原因,谁也会作国家的良民而决不去做政府的刁民。


何况,刘怀荣还不仅仅只是一个良民——当初,他领导下的义合乡义升村三队丰衣足食,富甲一方。政府修三门峡水库要求“迁一家,保万家”时,刘怀荣二话不说,未与家人商量就毫不犹豫地把全家11口人的名字全部报到了赴宁夏的先遣队。他麾下的160多户600余众也被他动员出了库区。即使在安置区喝着不能喝的苦涩的盐碱水和令人作呕的窖水,即使他的父母被饿死在遥远的宁夏沙漠里,他对政府、对国家的移民政策也没有半点怨言。这种气度,这种表现,不管是对国家对政府,还是对管理百姓的官员,刘怀荣无疑都应该算作一个标准的顺民和良民……


要不是后来三门峡水库高程的改变使库区露出了那么多诱人的土地,要不是部队和省城的机关单位以国有所有制的名义并吞了移民集体所有制在库区的那些土地,或者是安置区的粮够吃,能解决饮用水问题,老社员能不歧视移民,或者是到库区“拉吊庄”不老被追得鸡飞狗跳,刘怀荣肯定会把这个顺民和良民永远当下去……


刘怀荣曾这样告诉过记者:有时,我在想,假如仅仅只是自己失去了土地,只是自己过不下去,只是自己在安置区受歧视,那我也就认了。然而,关中东部几十万和自己一样的农民都同样丧失了土地,都同样过不下去,都同样在安置区受歧视,这就使人有些忍无可忍了。


这种移民背景下,“刘司令”身上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古代义士秉性自然也就显露了出来。


他觉得,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不“闹”不行,就“闹”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于是,他加入了“闹返库”的队伍,站进了王志义、苗福群、王福义等被人视为“刁民”的行列。站在这个行列里,刘怀荣顿生几分“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和为民争利的豪气。他知道,这个行列里的人,无论是怯懦的还是勇敢的,鲁莽的还是工于心计的,轻率的还是深思熟虑的,无论过去是“良民”还是“刁民”,无论他们在社会主义建设中是先进或落后,只要迈出这一步,即意味着自己已脱离了农家人恪守的“乐天知命”的旧有轨道,闯下了“犯上作乱”的弥天大祸。


然而,刘怀荣仍硬着头皮往下走,走进离“良民”标准越来越远的地方,走进他无法预知福祸吉凶的暴风雨中。


刘怀荣并没有人云亦云地胡闹。他始终把握一个原则:作为本来就热爱国家、热爱政府的移民,只以返库和种地为目的,返库中要“闹”得有理有节,不违法违规。他知道:这返库“闹”得出了“界”,或超出了国家和政府容忍退让的底线,就会有一柄达摩克斯利剑从天而降,就会有诸如“暴乱”、“颠覆国家政权”、“破坏社会治安”之类的罪名让你去领受牢狱之灾。


尽管后来他也没能躲过那个“破坏社会治安”的罪名,但对各次返库失败教训的吸取不仅使他避开了更多的罪名,而且也为移民最后成功返库奠定了扎实的基础——王志义等人的锒铛入狱使他明白了“闹”的尺度和界线,对“闹”的分寸有了更加准确的拿捏;在苗福群的屡“闹”屡败和屡败屡闹的“闹”腾中,他学到了坚韧,也悟出了“斗争策略”;从王福义的失利中,他知道了“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在进库前就首先派人去摸农场领导及农工对移
民的态度,搞清哪个农场可利用,哪个连队应作为攻击对象;不久后的“清明祭祖返里”行动失败后,他和王福义等人都有了“硬弄不行,得边返库边上告,把问题反映到上边”的醒悟……


有了丰富经验的“刘司令”以布衣百姓少有的睿智在既要“闹”返库又不违法违规之间寻找着平衡。他说:返库的事不“闹”则罢,“闹”就要闹得有理,“闹”得成功,至少,“闹”返库不要授人以柄,闹得自己不能脱身,闹得入狱坐牢……


在这样的原则下,1982年返库前,刘怀荣首先开了一个大会,让移民了解自己设计的返库“蓝图”。这个会是1981年11月的一天在稼店乡司家村开的。


会场布置得很气派很有声势,四面的墙上、树上都插满了红旗,红红绿绿的标语口号从村里贴到了乡上。


会场上,“移民返库动员大会”的会标和两边“返库有理,种地有权,彻底解决,只有返迁”的口号遒劲有力,很有气势。


会议规模很大,一万多与会者把村里的打麦场挤得满满的,周围的空地里也全是人。参会者很广泛:华阴八个乡的移民来了,渭北五县(蒲城、富平、澄城、合阳、白水)的移民代表也来了,稼店乡政府的干部也来了——他们是得知消息后准备来搅局的,但一看会场周围站满了手持棍棒,随时准备与人恶斗的年轻人,干部们只好放弃兴师问罪的打算,站在场外暗暗监视会议动向。为会议担任警戒的年轻人挑衅道:“乡领导,该干嘛就干嘛去吧,用不着你们站岗放哨了!”


“放心吧!谁敢捣乱,我们一定把他揍得屁滚尿流!”


“回去吧,我们可没给你们安排吃喝……”


“今天人多,你们的安全有什么闪失可没有人负责。”


在会场警戒者的威胁和驱赶下,乡干部们气愤而又无可奈何,只好悻悻而去。


会议在掌声和口号声中开始。各县代表发言后,华阴的代表也表达了坚决返库的决心,最后,刘怀荣讲话。这位在各县移民中有较高威望的“司令”历数移民的苦
难,痛陈一年来粮食歉收,移民生活的艰辛,然后指出,只有返库夺回土地,生产自救,才是移民的唯一活路。


接下来,“刘司令”在一片掌声、口号声和欢呼声中部署:1982年正月15日返库。各县参加返库的一个村分成一个点(华阴共60个点),每个点制作一面旗帜;一个点准备五口锅灶,一个县安排一个医生。每个返库者都要带足粮食和农具……


为了使返库万无一失,司家村会议后,刘怀荣分五个组对会议布置的工作进行了检查,同时,于1982年的正月初九派出三个“侦查员”到库区摸情况。


一切准备就绪,正月15如期而至。又一次返库浪潮呼啸奔涌着卷向库区。


《渭南移民志》说:1982年,移民返库,由旱塬地区发展到平源灌区,返库地点,由朝邑滩发展到华阴滩,返库移民在3000多人次。他们携带口粮、种籽、牲口农具,涌向库区。一路上散发传单,张贴标语。在华阴滩召开2000余人(据移民回忆,华阴实际返库6000余人,本次返库的总人数近一万)的“移民返库誓师大会”。他们高呼“宁做库区鬼,不做安置区人”、“不忘移民苦,返回老家园”的口号,大造声势,在库区抢种3000多亩……


《移民志》没有记述到的还有这样一些情节:这天,“总指挥部”“刘司令”一声令下,八县几百余乡的移民一万多人出发了,一百多辆隆隆轰鸣的小四轮拖拉机在前开道,车上坐满了高擎“移民返库”、“生产自救”的移民。浩浩荡荡的队伍里,刘怀荣、苗福群、王福义、陈文山等“司令”各自走在本县队伍的前边。他们的身边,行进着充当“卫队”的青壮年,还有背着锅碗搞后勤的妇女,挂着药箱的医生和专门去开商店的“店员”。一路上,人声鼎沸,狗吠牛叫,每逢路过场镇,移民们还动情地唱起篡改的《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渭河平原,那里有棉花小麦,还有那,祖辈的坟山。五六年,五九年,在那些伤感的日子。离开了家乡,去了旱塬高山……爹娘呀,爹娘呀……何时才能回到黄河滩边……”歌词虽不伦不类,歌声却凄凄切切,催人泪下。


路过乡镇城区,移民们那被个别政府干部恨得牙痒痒的“嚣张气焰”一点也没有收敛,一伙年轻人还故意冲着政府大楼扯着嗓子高唱:“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移民怕官员,而是官员怕移民……”。


进入库区,按事先的安排,苗福群、王福义、陈文山等“司令”各带一股移民向朝邑、沙苑农场而去。刘怀荣则带几千移民直奔华阴滩。“刘司令”从事先派出的“侦查员”那里得知:华阴农场八连的空房子最多,八连的人也最爱打架。这之前,为争地已与人数次恶斗,他们打移民,打其他连队,当地政府工作人员也打,某乡一书记被其打断好几根肋骨。该连由此声威大震,人称“钢铁八连”。


刘怀荣不信邪,他要“化”掉八连这块“钢铁”。采访中,刘怀荣竭力而又有些词不达意地想向记者表达出一种关于威慑与和平共处之间的关系,但他的语言表达和概括能力都达不到那样的水平,讲来讲去也没有讲清自己的意思,急得他满脸通红,说话都有些疙疙瘩瘩了。


记者只好用二战时英国人伊宛里克的那种观点帮他概括:所谓和谐和睦,只有在实力相当时才能提出来讨论——平衡源于力量,和谐有赖于威慑。


记者把这个意思讲出后,刘怀荣一拍手,连连赞同:“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刘司令”的思路是:华阴滩是块风水宝地,但也是一座不容二虎之“山”,一旦进入此“山”,朝邑农场四连袭击王福义部那种事肯定在所难免,要赶移民出滩和
企图将移民“驱逐出境”的也肯定不只一个八连。所以,要想在华阴滩上站住脚,不做铁锤,就作挨打的铁毡。


刘怀荣想把移民变成砸向铁毡的“铁锤”。想从此在华阴滩扎下根来。他想到了作“铁锤”的捷径:擒贼先擒王,对手中谁横就专跟谁拼,杀鸡给猴看或杀一儆百
——具体说,就是要“杀”八连的威风给库区敢于挑战和企图挑战的其他农工看!


到华阴滩后,几千移民呼啦啦地将八连所有的空房间抢占一空,并在八连的周围密密麻麻地搭建庵棚。刘怀荣的“卫兵”为他抢占了四间空房,他“指挥部”的牌子就挂在中间两间房子的中间——26年后,刘怀荣还记得:“那次返库的苗福群、王福义、陈文山都挂了‘移民返库生产自救指挥部’的牌子,但我住的那里挂的是‘总指挥部’的牌子。”


上午11点,三面大旗帜在刘怀容的“总指挥部”升起,各村各点也同时树起了印有“移民返库”、“生产自救”字样的旗帜。接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响起,移民们像过节一样在鞭炮的烟雾中兴奋地奔跑着、欢呼着……


21、威慑


二十六年后,刘怀荣回忆华阴农场八连农工面对移民返库后所作所为的神情时非常得意:“他们怯怯的,根本不敢动!”


对于那些“怯怯的”农工,“刘司令”和他的部下们表现出了极大的的宽容和真挚的友好。以前,每逢抢种抢收季节,农工常请流落库区的移民帮忙种地,除供吃供喝外,干一天,农场还给移民付两到三元的报酬——刘怀荣在库区“拉吊庄”时,就曾多次给农工种地混饭吃并挣一份外水补贴家庭。


有时,农工不请他也去帮着干——他见不得那些从城里来的娃娃干活笨手笨脚的样子,更不能容忍那些城里人对土地作践糟蹋,他觉得,城里来的人根本就不热爱土地,完全是以应付了事的态度进行掠夺式耕种,那些过去肥得流油的土地到了城里人手中,那结局也就难免像一个胖嘟嘟的娃娃死了亲妈,遇到了一个并不喜欢小孩的后娘。才几年时间,库区的土质越来越瘦不说,还严重盐碱化和沙化,地里的草比庄稼还深。视土地若生命的刘怀荣见自己热爱的土地被如此糟蹋,心中十分难过,很多时候,农工不请他也会去地里侍弄一阵,在劳作中寄托自己对这方故土热爱、留恋的深厚情感。


“返库自救”以来,刘怀荣和他的部下们就向农工宣称:这次,移民返库帮农场种地,不吃农场的饭,更不要农场的报酬,白干了还负责教农工种地。他们的行为除有建立“统一战线”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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