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峡电站修成 后,不仅能支援社会主义建设,还能保护下游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我们库区移民要放弃狭隘的小农意识,发扬“迁一家,保千家”,“一人迁,万人安”的无私奉 献精神……
几位干部照本宣科的传达虽有些古板,但却在会场上轻而易举地制造出了一种荣誉感。每个与会者都开始没由来地对自己肃然起敬:自己将为黄河下游数以千万人的 生命财产安全而作出牺牲,自己是国家的功臣,自己将在中国经济建设中名垂青史……
人们还沉侵在自我陶醉的激动中,冯乡长又循循善诱,把另一个美好的场景推到了大家眼前:“我们的奉献不是没有回报的,上边讲了,我们迁一家保千家,今后, 下游那些因修建三门峡水库获得利益的‘千家’也会反过来扶持‘一家’搬迁移民的!”讲到这里,乡长激动了起来,他同时高高地伸出双手,然后又将左右手的食 指同时伸出,边用右手的食指压在左手的食指上边动情地说:“大家设想一下,一千家来帮助一家那将会是怎样一个概念啊,一家帮你一元钱是多少!帮你三元又是 多少!帮你五元呢……”
这位高明的诱导者首先陶醉了自己——冯乡长眼里放射出发现阿里巴巴山洞般的狂喜,久久地伸着两根指头也忘了放下,给与会者留下了一个富有感染力的“雕 像”。过了许久,会场里交头接耳的嘈杂声才使他从那个由数字换算出的财富世界里走出。喝一口水后,他接着换算另一笔账,“退后一万步讲,即使没有一千家帮 一家我们也不会吃亏,国家要给我们广大移民‘输血’,按搬迁政策什么都会有专门的搬迁补助。我给大家透透风吧,一棵树赔多少,迁一座坟赔多少,拆一间房赔 多少,上级都是有规定的。上级还有一个对我们移民非常有利的重要规定:在迁移区新恳荒地前3年不能达到安置区同类土地常年产量的,其产量差额部分由国家予 以必要的补偿,并在3年内免交农业税。我可以肯定而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们搬迁的移民只会越迁越好,越迁越富。安置地的生活绝对不会低于迁出地现在的水 准!”
村大队长李运龙赶紧附和:“肯定会越迁越好,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嘛……”
冯乡长和李运龙等人在作这番宣传时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们明明知道,眼前这些先遣队员要去的宁夏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存环境,他们也知道,1956年,三门 峡水库移民计划中移民补偿费为每人620元,远迁为每人800元,这点钱,除掉干部进行移民工作的办公费和移民的路费就会所剩无几了,还有什么钱去安置移 民?还有什么钱去保证他们能“越迁越好,越迁越富”?还怎样使“安置地的生活绝对不会低于迁出地的水准”?
冯乡长更没有想到,1958年大跃进开始后,过分强调自力更生和人的作用,逐渐降低移民安置补偿标准,1958年减少到每人429元,1959年降为每人 316元,有人甚至还提出不给一分钱也可以搞好移民安置的口号,这种不顾客观实际的做法,直接导致了关中移民安置质量的低下。
对此,1958年4月21日;周恩来总理在视察三门峡水库工地时曾痛心地讲道:“在移民问题上;我们犯了一个政治错误。那就是去年增产节约预算下来以后; 我后来才听说(移民资金部分)少发了一些钱;这个影响很坏。”总理强调:今后,有关移民问题;一切合理的要求;中央一定要负责解决。陕西一定要把迁移工作 做好。
总理的指示并未能在陕西得到很好贯彻,导致不少移民无房屋栖身,无土地耕种,无饭吃无书读……
公正地说,出现这样的局面不能全怪基层的干部们,当时的实际情况的确使冯乡长这样的乡镇干部陷入两难:“没有钱也要搞好移民安置”的口号使基层的干部们成 了无米之炊的“巧妇”,他们不用虚幻的“画饼”和“美好的前景”去欺骗移民,移民就不会到风沙蔽日、环境恶劣的宁夏,那个充满诗情画意的三门峡电站就不能 开工,自己就完不成上边下达的任务,就会轻者受批评挨处分,重则丢官失职。在国家建设、自身利益与移民利益发生冲突时,干部们只有选择欺骗去坑害28。7 万关中移民。
世间的事似乎皆有因果报应。当年,冯乡长在会场上对“迁一家保千家”与“千家扶持一家”的即兴发挥和对移民迁往宁夏后那番美妙图景的描绘使他在几年后也遭 到了点小小的报应——1961年底,在下乡的路上,冯乡长被从宁夏逃回的那些愤怒的先遣队员们用麻袋蒙住脑袋一顿狠揍,打掉了四颗门牙,从此说话吐词不 清,只好安上假牙。
如今,早退休在家安度晚年的冯乡长仍时不时会为过早离开自己的四颗门牙感到惋惜,也会良心发现地对当年那次会场上的欺骗感到歉意。但在有生之年,他也许永 远也忘不了那次会场上受骗者如痴如狂的情景——自己的慷慨激昂使整个会场的人也慷慨激昂起来,自己带描绘性的煽动和李运龙的“画龙点睛”点燃了参会人员心 中的烈火,会场气氛一下活跃起来,除一些可能有如刘支书所说的那种“狭隘小农意识”的人显得态度冷淡外,大多数到会积极分子都很激动,有的自觉地在鞋底上 蹭灭烟头专心听讲,有的以点头微笑表达自己的心领神会,有的还用笔在黑乎乎的本子上记录着。这种按捺不住的激动渐渐演绎成了无法控制的狂热,义和村那个后 来到达宁夏陶乐县平吉堡后聚众逃跑的李志强还带头呼起了口号:
“坚决支持国家建设!”
“牺牲我一家,幸福千万家!”
“迁出华阴县,为国做贡献……”
按会议议程,积极分子代表开始表决心。这一议程也是事前就安排好的,决心怎么表,说些什么,乡里已派专人把关。所以,大家的决心都近似于“坚决支持国家建 设”、“迁出华阴县,为国做贡献……”之类的口号。
刘怀荣的发言却没有按乡里的“套路”来——他从人群里站起,先讲起了华阴、大荔四县的人文地理:“刚才,刘书记说我们这几个县像一块瓦片,这的确是一块令 人难以割舍的‘瓦片’啊!这几天,我反反复复研究了地图,才发现我们这里的地势是以渭河为轴线,形成了南北两山、两塬和中部平川五大地貌。我们这里有山有 川,有塬有滩,四季分明,光照充足,尤其是水源丰富:黄河自北而来,沿陕西关中平原东部的大荔、华阴边境流过。洛河自西北而东南入渭河,渭河自西而东,在 境内汇人黄河。这些,都是上天赐予我们丰衣足食的保证。秋季,我们这块“瓦片”上简直就是一片棉花、粮食、油、西瓜、苹果、花生、红枣的世界……”
“怀荣,别扯得太远了!”刘怀荣正讲得兴起,村支书刘柏松打断了他的话。平时开会,刘怀荣就常爱提些相反的意见,弄得村干部们很是难堪。在事关国家移民大 事这样的会上,刘柏松见自己的这个部下信缰由马,山南海北地闲侃,怕他又唱反调,造成不好的政治影响,忙进行发言引导:“你就代表全村八个队的干部,表表 如何用实际行动支援三门峡电站建设的决心吧。”
刘怀荣有些激动地应道:“决心要表,但我想多说几句!”会场里有人应和:“刘队长已憋好多天了,让他讲吧!”“我们没机会发言,已托刘队长替我们讲讲,怎 不让说呢?”
冯乡长见状,摆摆手说:“刘书记,怀荣心中有话,让他说吧!”
得到乡长首肯,刘怀荣重新接上了被村支书打断的话头:“大家都知道,我们这里也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之一,历史厚重,源远流长。距今约80万年前的‘蓝田猿 人’,20万年前的‘大荔人’,就在我们这些地方繁衍生息;周、秦、汉、唐两千年间,我们这里是京畿重地,历来为兵家所必争。被称为五岳第一庙的西岳庙, 中外驰名的西岳华山就在我们县内。隋文帝杨坚这样的皇帝,杨玉环这样的美女,还有好多我说不出名字的文臣武将也都出在我们这里。这些都说明我们这一带是人 杰地灵的风水宝地!”
说到这里,刘怀荣话锋一转:“我们这里是金不换的风水宝地,最初听说要把我们迁走我还有些想不通,但通过上级的宣传发动,现在我想明白了,国家要治理黄 河,要建水电站搞社会主义建设,我们这些托**党的福才翻身做了主人的贫下中农,我们这些新中国建设的积极分子,还有什么二话可说?还有什么理由同党同国 家讨价还价!其他人怎么做我不知道,反正我刘怀荣一家决不含糊,坚决支持国家的移民政策,迁到南宁去建设新家园!”
冯乡长、刘支书等人带头为刘怀荣的发言鼓掌并带领大家把刘怀荣的发言内容变成了高昂的口号。“坚决支持国家移民政策,迁到南宁建设新家园”等口号透过教 室,在茫茫雪野回荡……
3、导演激情
一棵不知有几百年的歪脖子槐树矗立在华阴县义升村村头,巨大的树冠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夏天纳凉,平时开会,小孩子们游戏嬉闹,走累了的人休息一下,农闲 时,村里的婆姨们聊天做针线活都会选择在这棵树下。于是,有人戏称歪脖子槐树是义升村的“活动中心”。刘怀荣回忆说:动员大会召开的当天,渭南地委的文件 便贴上了“活动中心”那棵歪脖子槐树:
“……在黄河上修建三门峡水库是我们的前人想做而未做成的大事,它也是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中的一项伟大工程,这种对国家对人民都会带来极大利益的工程,必 然遭到反革命分子的极端仇视。他们会千方百计地制造各种谣言,阴谋破坏治理黄河工作。对此,我们的移民工作必须进行严格的资格审查……”
根据渭南地委的安排,华阴等县部分村社将移民宁夏。为了给移民宁夏创造条件,各县都以村成立了先遣队。地委文件规定:“先遣队员必须以党团员、积极分子和 贫下中农为主要力量,吸收部分表现较好,条件成熟的上中农。严格禁止地主、富农、管制分子或他们的子女和直属亲戚进入先遣队。在移民过程中,对他们,要严 格管制和进行秋风扫落叶般的斗争”。
结合本县实际情况,华阴县还规定:愿意参加先遣队的村民以社为单位报名,然后村里讨论,报乡政府进行政审,最后由县政府批准。
踊跃的报名在“积极分子动员大会”后的第二天就开始了。义升村第一个报名的是刘怀荣——本来,按政策规定,报名应“本人通,全家通,全社通”。可刘怀荣未 与家人商议就缠着村干部硬要把全家11口人的名字全部报到赴宁夏先遣队。村干部说,先遣队不要老人小孩和妇女。刘怀荣说,我去总可以吧!他们第二批去。村 干部劝他,“你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可要三思,一下子把十几口都迁去,就不留条退路?”刘怀荣两眼一瞪,“支援国家建设还留什么退路!”
这件事经华阴县委宣传部那帮笔杆子一提炼,刘怀荣很快就成了移民宁夏的典型。“典型”的事迹马上配合库区移民的大局四处流传——那些日子里,县、乡干部们 起早贪黑地骑着自行车,穿梭于各村社,不断把刘怀荣这样的动人故事以通报、报告会等形式传递给本县或大荔、朝邑等县年轻的积极分子们,然后,又把大荔、朝 邑等县积极分子的故事搜集给华阴的积极分子。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一直同刘怀荣等人一起闹移民返库的原朝邑县严庄乡新东市村的赵德龙也学着刘怀荣当了一回移民先进。1956年,赵20岁,是全家 10口人的顶梁柱——他的奶奶70多岁,父亲患严重胃病,母亲是个瞎子,六个弟妹都还年少,像这样困难的家庭连乡干部也不同意他参加先遣队。但几次动员会 后,赵德龙热血沸腾了,去先遣队报名被拒绝后,他找到乡长刘怀兵嚷嚷:“我是共青团员,为什么不让我参加先遣队?”好心的刘乡长劝他说:还是好好照顾家人 吧,先遣队少你一个没什么,但你这个家少了你就更困难了。
赵德龙认为刘乡长不支持自己建设新宁夏,又去乡党委书记雷步怀那里缠,乡里“磨”不过他,只好同意他参加先遣队。五十多年过去了,回忆这段历史时,赵德龙 仍然十分得意,“我是全乡第一个报名的!”
全乡第一个报名的赵德龙和刘怀荣一样上了县里的简报,他们“克服家庭困难建设新宁夏”的事迹在库区家喻户晓……
据刘怀荣回忆:那段时间,几乎天天都能听到一些激动人心的先进事迹。什么义和村只分了30个先遣队员名额却有**十人争着报名呀,什么杨村某妇女要求和丈 夫共赴西北呀,什么父子兄弟争着报名当先遣队的事迹和妻子劝丈夫踊跃“建设新宁夏”的典型人物不断在渭河平原上传颂,激励着更多的人上演绎出了更多更动人 的故事。
刘怀荣解释说:那时,人们响应政府号召的积极性是真实的,大家要一心支援三门峡电站建设的热情也是真实的。但大家的积极性和热情也有因形势所逼而不得不表 现的成分,你不表现就显得落后,就会被人瞧不起,就会有人怀疑你不支持社会主义建设。那个年代,如果有谁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那他离倒霉的日子就不远了。
南洛乡义和村的那份血书也许就是这多种复杂情感的“结晶”。该村二社有个叫赵少虎的中农也去报名当先遣队员,因成分“高”了点,且他是独子,村里担心其走 后无人照顾他的父母,故劝他不要报名。这位20来岁的青年急了,当众咬破手指在白布上写下“坚决要求参加先遣队”的血书交到村里。村里向乡里报告后,乡里 又把那份开始发黑的血书上报到县里,县里政审的干部为其精神所感动,于是,赵少虎参加先遣队的事不但很快解决,他还成了建设新宁夏的典型,被县里大张旗鼓 地宣传了好一阵子。
为了把“建设新宁夏先遣队”的声势造得更大,华阴县除在各乡、村、社不厌其烦地大会动员,小会发动外,还在县城东边的岳庙布置了大型的“治理黄河大展览” 等活动。朝邑、大荔、潼关三县也组织各村社的先遣队员和贫下中农轮流到西安文庙参观了“根治黄河水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