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似乎不敢确定,带着淡淡的犹豫和惊喜。这座城市虽大,曾经相识的人却仿佛磁石,带着强烈的轨迹吸引。顾言曦猛地吸了下鼻子,扯了个微笑回过头去。
街心公园里,毛婷婷一身水貂皮的大衣,手上牵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见到顾言曦如假包换那一张一到冬天就冻得鼻头发红的脸,她吃惊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高声地叫起来。
“真的是你啊!死丫头,这么多年也不联系,到哪里去了!”
顾言曦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巧,她呐呐地冲上去,见毛婷婷依旧有心理阴影地侧了半个身子,于是改手摸了摸小正太的头。
“儿子?”
婷婷幸福地点点头,向前推了一下白白嫩嫩的小男孩。“快,叫顾阿姨!”
顾言曦蹲下来,看着小男孩那张酷似毛婷婷的脸,正感叹造化的神奇,却见婷婷已经掏出手机。
“喂,老公?今晚不回去了,对,请同学吃饭!儿子在我这儿呢,放心吧。”
毛婷婷打完电话,迅速挽住了顾言曦的胳膊,笑得像是当年谄媚地爬到她床上蹭夜宵吃。
“走!海归人士赏脸,陪我们这种黄脸婆主妇吃个饭呗?”
晚餐是在“江南好”吃的,顾言曦六年多没见亲爱的下铺,自然万分激动。毛婷婷给她抖豆子似的,倒了很多同学的境况,二人仿佛回到大学时代,躺在床上无节操无下限的夜聊时光。
毛婷婷是T大建筑系难得的大学毕业没有考研的人,她的恋爱经历比小说还要小说,比传奇还要传奇。
据说那日老黄历上写着易娶易嫁易结仇,毛婷婷骑着买来的二手自行车去买模型建材,回来的半路上被一个开BMW的小开给撞了。
这原本是个悲剧性的故事,然而两人一骂二去,居然骂出了情意。毕业之后,婷婷火速结了婚,做起了全职太太。
虽然壮志未酬,倒是爱情丰收。
二人欢快地说了好一会儿,却见毛婷婷忽然放下手中的碗筷。她犹豫地一顿,然后微微蹙起眉头。
“言曦啊,你还记得纪司辰吗?”
☆、ⅩⅢ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没发新章。。。
但是这个是今日新修版!昨天看过的,还可以围观一下哇!<;>;
顾言曦夹着一筷子鱼肉,正准备放回碗里,听到这个名字,脸色一僵,肉登时掉回盘子。她尴尬地抬头,看向对面目光意味深长的毛婷婷。
“看来,还没忘得太干净。”婷婷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本来怕打扰你的情绪,不想告诉你的,但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这次不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她拿起玻璃杯,轻轻呷了一口,道:“纪司辰从德国回来以后的半年,几乎每个星期六都要到我们宿舍楼下徘徊一天,丢了魂一样,逮着同学就问知不知道你的下落。可是,当年你一声不吭就办了退学手续,连我们也是大三开学才知道的消息,谁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们宿舍的三个人最遭殃了,干脆养成习惯,周六改吃泡面,能不下楼就不下楼。”
毛婷婷的声音缓慢、清晰而悠长。“你也知道,T大建筑系的大四是要迁回市里本部的,他每个星期到我们那穷乡僻壤的地方,一来一回就是三个多小时的时间。地铁那么挤,接连站那么久,连我们这群外人看着都心疼!好在听说后来他终于放弃了,只是那一年核心课程落下,导致系里最后算GPA,没有给他保研的名额。”
难怪,难怪纪司辰大学毕业之后就开了
顾言曦忽然记起,自己在第一次拿到Lucien的资料的时候,还暗自奇怪,在建筑学这个大多数人都选择继续读研深造的专业里,Lucien怎么会平白无故,缺失了这一环。
“我说顾言曦,我今天可得替天行道,好好问问你当年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都不说一声,就把我们全系女生心目中的天王,折腾成那副样子!”毛婷婷微微扬了眉,佯装愤怒地伸出筷子敲敲碗边,眉眼里却是时过境迁,往事都付笑谈中的豁然。
“大概……没有一根筋搭对地方了吧。”顾言曦含含糊糊地回答。
还能说什么?
纪司辰根本不爱我?
婷婷的描述,完全把这个最合理最可靠最能堵住悠悠众口的说辞,变成了最矫情最离谱最让人无法接受的,她的过错。
有没有一种可能,自己坚持多年的想法,只是命运开的一个可怕的玩笑?
筷子“当”地一声落在地上,顾言曦弯腰去捡,脸色瞬间煞白。
毛婷婷却已经停止了这个话题。她是聪明女人,听见顾言曦如此搪塞的回答,便知道她不愿意提及那段往事。于是,拍了拍儿子的肩,柔声说:“去喊服务员阿姨,让她们重新拿一双筷子过来。”
小正太听话地跳下沙发,蹬着两只小短腿,整个人像只圆鼓隆冬的小球似的,消失在柱子后面。
“真乖啊!”顾言曦看着男孩跑走的背影感叹道。
“恩。”毛婷婷笑起来,脸颊在灯光的投射下,散发出暖黄的柔光。就像是圣索菲亚大教堂里,玛利亚怀抱耶稣的拼砖,温柔恬静,充满着对光明的向往。
“大学毕业以后,我放弃读研,选择闪婚。很多人问过我,为了丈夫和儿子放弃事业到底值不值得。我想,虽然没有尝试职业生涯是一种遗憾,但至少我现在过的很幸福。”她冲远处拿着筷子奔回来的儿子招了招手,接着感叹:“人生啊!有舍才有得。什么时候感觉对了,总要不顾一切去争取一次。”
像是心底的一块砖崩塌下来,扬起簌簌入眼的浮灰。顾言曦本以为她辛辛苦苦为自己筑起的围城,坚不可摧,万夫莫当,然而此刻竟然轻而易举地摇成了危房。
“那万一……”她咬住下唇,才发现出口的声音细如蚊蚋。
“哪来什么万一!鞋子只有买的人试过,才知道合不合脚。你要是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一直前怕挤后怕戳,那只能打赤脚了。”婷婷把气喘吁吁扑过来的儿子搂进怀里,忽然站起身,眼睛里倒映着吊灯细碎的光芒。
“干杯!”
晚饭后,毛婷婷叫老公来接,并执意要把顾言曦送回宾馆。看着车子前排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顾言曦忽然觉得婚姻这东西,就像一个结界,总是能轻易制造出围观者的幸福感,伸手去摸,却是指尖寒凉。
“宝贝儿,跟阿姨说再见!”毛婷婷从车里探出头,喝出的白气在黑暗里缓缓散开。大手牵着小手,一起在顾言曦眼前晃过。
“千万别再闹失踪了,这次让我逮着你的联系方式,有空一定得常联系!”婷婷顿了一下,看着顾言曦几乎要没入夜色的单薄身影,忽然大喊:“言曦,祝你幸福!”
顾言曦把手抄在口袋里,听着“要幸福”的尾音一波一波飘过来,心里有些酸又有些痒。明黄的路灯投下一片一片光影的圆斑,像是每一个落寞的曲终人散的舞台。
她磨磨蹭蹭走到酒店的楼下,才发现手机和门卡都没有带,人倒霉的时候,总是一路霉到底。于是,干脆在门口花坛的水泥边沿上坐下来。
今天,婷婷的话带给她太大的震撼,直到此刻孤身一人,冷风扑打在脸上,才有了消化的空间。那些她未曾参与却真实存在的旧事,都像命运狰狞着嘲讽的面庞——
她与他错过的那些年,孰是孰非,如果早些知晓,还会不会造成今天的局面?
顾言曦低下头,忽然觉得眼前被遮了光,路灯下露出一个颀长的身影,影子交叠在身上,像是恋人温柔的絮语。
谁也不知道,世界上怎么会出现影子这样一件神奇的东西。它可以消弭掉人的表情,将世界变成黑灰的默片,让所有的矛盾、纷争、不平和愤怒,全部温柔起来。
就像……顾言曦想起他们为数不多几次高中的遇见,她默默跟在他的身后,不愿被发现地低着头。地上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都被阳光拉成半透明的稀薄。
如果说她侧开一些身位,再微微抬起手腕——此刻若是被相机定格,便可以看见那张投影在地上的胶片,在光影的角度里,像是一双手,牢牢牵住。
“纪司辰?”她有些惊讶地瞪住眼睛,带着浓重的鼻音出声。
“哟,还知道回来,找着路了?”纪司辰的语气里带着微微的怒意。“你差点就去警局挂户,晋身失踪人口了。”
纪司辰下午走相反的方向把车子开出不过五分钟,忽然意识到,顾言曦今天是在昏迷状态下,被自己强行拖出来的。她房间的门卡还静静躺在他裤子的口袋里,而她身上什么也没有带。
顾言曦总有本事用一句话的功夫,把他气得方寸大乱,以至于自己居然忘了履行“好借好还”的职责。
这个没有钱几乎寸步难行的社会,他把她丢下的地方,虽然离酒店并不是很远,但是对于“顾路痴”来说,会不会越走越长,就说不准了。
愤怒的情绪一下就被席卷而来的担忧盖过,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掉转方向,顺着原路找回去。
可是,一个一个街区,一栋一栋相似的大楼。他以酒店为中心,把顾言曦数十分钟内脚程可达到的范围,通通搜寻了一遍,眼前却始终没有出现那个熟悉的人影。
“顾言曦失踪”远远比“顾言曦拒绝我”的消息,更加让人癫狂。
他害怕她大病未愈,糊里糊涂倒在了哪一条街巷的路旁。他害怕她会在这座隐藏着无数黑暗与**勾结的城市里,彷徨流浪,丧失迷茫。
他想尽了几乎所有的可能性,去每一个附近的医院询问,听到的却始终是“对不起,查无此人”。最后,平生第一次进了警局,又被告知人口失踪后的二十四小时内,不得报案。
这种感觉……就好像当年他挂断那个电话,买了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国,遍寻各处,却已经失了她的踪影。
纪司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酒店门口站了多久,才看到顾言曦心思沉重地低着头,自夜色中缓缓蹭出来。
那一线人影,就像当年在日本参观安藤忠雄的光之教堂,从坚实厚硬的清水混凝土的围合中,看见阳光从墙体的水平垂直交错开口里流泄进来,明亮、温暖、纯粹,像是安宁的皈依。
此刻,顾言曦看着眼前的男人,眉梢上挂着淡淡的霜花。像是个负气的孩子,别扭着眼神,撇过头去。
他从来不喜欢等人。
据说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开年级大会,主要领导迟迟不来。底下的学生窃窃私语,暗自骂了半天都不敢有大动作。而纪司辰眼风淡淡地问了一句邻座“几点了”,然后,把手中的西建史一拍,搭上挎包站起来,一言不发就抬腿走人。
后来,这件事成了院里的传奇。那阵子,每个人见到他,都会笑嘻嘻地伸出大拇指。
“霸气外露啊!大帅!”
傲气,几乎是纪司辰从小到大最骄傲的资本。可是,他正一点一点磨平它们,向她靠近。
顾言曦忽然觉得,这些天的争执逃避和吵闹,全都没有了意义。
婷婷说,人生总要不顾一切去争取一次。
如果可以,纪司辰,你还愿意给我机会吗?
踩着花坛水泥方砖的高度站起来,顾言曦发现两个人的头顶正好平齐在一条线上,这样可以很清楚地看清对方的表情。
“你有多久没回T大了?”她忽略掉男人的语气不善开口,像只是在进行一次寻常不过的聊天。
纪司辰愣了一下,仿佛自己刚才发泄的怨气,都一拳打进了软软的云絮,“记不清了。”
“很好!”顾言曦双掌一击,“那么,这个周末,陪我回一趟T大,好不好?”
☆、ⅩⅣ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纠错字。。。
顺便招呼一声,这周更新可能比较慢。。。
因为姑子成天跟各种同学鬼混去了【星星眼
看过的亲,可以自行忽略这一章<;>;
校园的变化总是给人以一种慢于时间的感觉。也许是那一方园囿隔绝了都市的喧嚣,又或者是因为它始终充斥着新鲜的青春气息。
T大建筑系新校区的院系楼是在顾言曦来之前不久新建的,六年过去,已经长满了爬山虎的藤蔓。此时因为是冬季,墙上并没有些郁郁葱葱的叶子,像一张褐色的网,覆在墙砖之上。
顾言曦和纪司辰走过院系楼的时候,都有些感慨,所以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倒是那些在读的建筑系学生,三五成群地远远张望,细碎的语句顺着风飘过来。
“喂,那里站着的那个是Lucien吧?”
“看错了没?看错了没?那个人明显比照片上要好看哇!”
“啧啧,那身材、那眼神……”
“发什么神经,你要赏析的是建筑不是男人!”
“阿弥陀佛,原来我们以后的工作状态,不一定是操着黑眼圈,鸡窝头,大裤衩的苦逼画图员!真相在这里!”
……
顾言曦轻轻一笑,身边的这个人,果然是到哪里,都要做焦点的。
“走吧。”纪司辰皱着眉头,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
院系楼离女生宿舍很近,谈恋爱那会儿,两个人总是要来来回回走上好几遍才舍得分别,不知道怎么会有说不完的话。就像现在,两个人之间隔了很远的距离,踢踏着脚步,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冷场。
顾言曦为了减轻不自在,一直东张西望。乍一眼看见宿舍窗户和楼下熟悉的门牌号,终于忍不住激动比划。
“呀呀,那块掉下来的墙皮还没有补上去啊!小娟目睹了它砸下来的全过程,差点就英勇献身了!”
“还有这里!这棵桂花树在我走的时候才种下,病怏怏的,我们成天担心它活不到开花,没想到已经这么大了!”
“据说,女生宿舍的倒数第三个台阶比其它的都要高出几厘米,我刚入学那会儿,走到这里经常摔跤哎!”
她大声嚷嚷,眉眼之间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经年的时间,虽然可以造出蚌珠一层一层光润的叠加,内核却始终是那一粒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