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长臂伸出,再大力一带,冰冷的衣料摩擦着顾言曦的脖颈,身体不由自主靠过去。男人身上熟悉的气息涌入鼻尖,让她没由来心跳加速,顾言曦震惊地侧过脸。
“爸妈,咱换个话题吧,言言她毕竟是女孩子。”只见相隔不过半寸的男人,面部肌肉牵动得欢快,脸上堆满甜蜜的笑意,将热恋中的疼惜和体贴诠释得淋漓尽致。
她微微蹙起眉头,然而那人将她搂得更紧,嘴角上扬,声音从牙缝间挤出来,“我家这两个老的,最近催我相亲催得实在厉害,不如……举手之劳,配合一下?”
“手拿开!”顾言曦撑住笑脸,咬牙切齿道。
“成交?”那人依旧不急不缓。
顾言曦单手向后一扳,没能拉得动,于是,看准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脚。
纪司辰吃痛,脸色一黑,手上略微有些松动。顾言曦逮着空脱出来,暗暗喘了一口气。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纪司辰打从过年回来之后,就变得有些不同,偏又说不上到底不同在哪里。
与人生路,与己生路。
既然纪司辰嚷嚷着换话题,顾言曦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公报私仇地夹了一个鸡翅送进他碗里,“来,吃了。”
她本想将纪司辰一军,然而那人居然夹起他生平最痛恨的食物,淡定地咬了一口,“不愧是言言挑的,味道很好。”
真会装啊!顾言曦施施然,眯着眼睛笑起来,“真的吗?要不再来一个?”
“排骨汤好了,我去拿!”椅子拖动,纪司辰拎上一块抹布,落荒而逃。
两人明争暗斗,眼睛要交出火来。可惜这一切在纪家二老看来,都只是小两口你侬我侬的打情骂俏。二人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嘿嘿一笑,各自抿了一口酒。
一顿饭东拉西扯,气氛无比和谐。
“小曦啊,你看你今天过来老头子多开心,脸上都笑出花来了。要不趁着春节空闲,多来几次?”纪伯母循循善诱。
“你们不是明天要去海南……”顾言曦嘴里含着一块冬瓜,含混不清道。
“去哪?”纪建国没听清,疑惑地看向妻子。
“喔,还没来得及说,我昨晚帮你们定了明天去海南的机票。”纪司辰插*进来,淡定地喝了一口汤。
“什么?”纪家夫妇齐齐出声,就连顾言曦也惊讶地抬起头。
敢情是纪司辰一个人唱了出双城记,随便编个理由,把她诳来这里?
“臭小子发什么疯!”
“儿子啊,你现在才说,我们哪有时间准备行李!”
不用顾言曦开口,饭桌上已经乱了套。
“不是还有一个下午吗?你们唠叨了这么多年要去海南看看。”纪司辰强装镇静地举起汤勺。
“这么大的事你自作主张也就算了,现在还有理了!”纪建国声音高出八度,一巴掌震飞半勺汤汁,“给我退了!不去!”
“伯伯,司辰也是好心。”眼见战火升级,顾言曦连忙帮打圆场,“他平时工作忙,没什么时间尽孝心,这不是想着要补偿嘛!”
见准儿媳开口,纪建国的情绪好不容易平复一些。
他冲纪司辰哼了一声,梗着头不说话,负气的神态和儿子一模一样。可是坚持了没几秒钟,忽然又被妻子用筷子狠狠地捅了一下,“我说,咱们做长辈也要有点自知之明,与其留在这妨碍他们小两口……啊?”
“哦呵呵呵……”深得妻子话中精髓的纪建国,果然很快换了一副无比慈祥的口吻,“算了,不去白不去!N市冷的要死,干脆咱也潮流一把,飞到海南过冬!”
他意味深长地转向一波三折才拍成马屁的儿子,“新年新气象,你留在这里,好自为之。”
☆、ⅩⅩⅢ
纪家二老下午风风火火地上街添置旅行装备,却说什么也要留顾言曦在家吃完晚饭再走。直接导致了房间里剩余的两个人无事可做,一人占据了一只藤椅,大眼瞪小眼。
顾言曦听着滴答的钟声,越发觉得内心不安,口干舌燥,干脆站起来去厨房倒水喝。走到半路,却被放在音箱顶上的一张照片吸引去目光。
穿着开裆裤的纪小霸王单手搂着蓝布碎花肚兜的顾小妞,两个人歪着头,笑靥如花地站在大院里新建的第一条水泥马路上,三步开外是一辆暗红色的铁质小三轮车。
敢情他们小时候也不全是水火不容的时刻?
这么珍贵的一张例证,顾言曦没什么印象,却记得那辆小三轮。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辆车,也是父亲送给她的唯一一件奢侈品。
纪小霸王看不上顾小妞的全部,却独独看上了她的座驾。
那阵子大院里的孩子掀起了学骑自行车的热潮,所有够不上二八大杠的,全部公用着一辆快报废的烂铁,唯有顾爸爸大动干戈地给女儿买了辆崭新的小三轮。
小车被拴在楼道的栏杆上,锃亮的红漆像是镶满的水晶宝石,纪小霸王每次回家路过,都忍不住垂涎三尺。
顾小妞人好欺负又呆,智取不行大不了就强攻。纪小霸王从第一次看见她的三轮,就给自己定下一个月弄到手,骑车上路的目标。
可是,天不遂人愿。顾小傻子什么都能忍,偏偏对自己的小车宝贝得紧,仿佛有了三轮就有了金钟罩铁布衫,百害不侵,连御敌态度也硬气起来。
最后还是纪小霸王灵机一动,逮着顾爸爸陪顾小妞出来学车的机会,主动揽下教妹妹骑车的重任,还喜笑颜开地留下了这张照片,作为兄妹和睦的见证。
照片上,纪小霸王笑得开心是因为马上能借车一溜,而顾小妞笑得开心却是因为傻。
“这大概是我们历史上穿着最暴露的一次合影。”顾言曦正对着照片发呆,身后忽然冒出一个人,“不知道我要是把这张照片提供给那些无风还起三层浪的小报记者,他们会怎么写?”
“建筑界新贵Lucien露点照曝光,疑似私生活混乱”顾言曦面无表情地接。
那人轻笑一声,伸出修长的指尖点了点玻璃相框,“或者……Lucien与身材板平的神秘女性亲密照流出如何?”
他走到顾言曦身侧,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个遍,“啧啧,三岁看老,你果然从小身材就不好。”
“不劳您挂心。”顾言曦把相框往音响上一叩,正欲转身,却被纪司辰一把扣住手腕。
纪司辰同志得了父亲“好自为之”的指令,显然把它片面地理解成了“为所欲为”。他的手指节分明,根根有力,顾言曦逃脱不得,只得回过头用眼神杀他。
“被戳中痛处了?”纪司辰走近一步,神色暧昧地在她耳边吹,“没关系,我不嫌弃。”
“纪司辰,我已经有儿子了。”顾言曦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每个音都发得清楚。她眼神深深,墨色的瞳仁像是越过天井的一线光,直直射进男人眼中。
“我知道。”纪司辰声调平静,竟似全然不在意,他目光流转,用同样认真的眼神回望过去,“敢问顾小姐,你有丈夫吗?”
顾言曦一时语塞,看纪司辰成竹在胸,嘴角勾笑的样子,心里大惊。她原本以为自己祭出的法宝一击必杀,如今却有过了保质期的嫌疑。
难道被他察觉出什么?
然而,纪司辰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并不等她答案。手腕施一个巧劲,趁其不备又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些。
“漫漫时光,我们是不是该找点有意义的事做做?”
这几个音发得轻佻,该引人遐想的地方绝不吝啬表情和语气。
“你想干什么?!”顾言曦双手环胸,向后一跳,力道之大差点撞翻音响。相框摇了几下落下来,被纪司辰一个箭步,稳稳抓在手上。
他轻轻掸去相框上面的浮灰,端端正正摆回原位,突然低头笑起来,“顾言曦,你……又在想什么?”
顾言曦窘迫地抄起合影晃了晃,“呃……既然这么无聊的话,就把你小时候的那些个相册统统呈上来看一遍好了!”
“这不是有个大活人给你看吗?”
“少废话!”
一刻钟后,两个人一人抱着一沓相册,真真坐回藤椅上煞有介事地翻看。
纪小霸王时期的照片极多,不是抱着枪踩着球就是爬在高处,整个人就像一只峨眉山上的多动症猴。
顾言曦一边翻一边对着一张脸上抹了泥的照片指指点点,“你这很有匪兵的架势啊!”
“这张……唔,打了石膏还不老实!”
“要是被人知道纪大建筑师小时候搭积木搭得这么丑……啊哈哈哈”
“天哪!裸*照!”
看照片确实是一个打发时间的好选择,时间一点一点流过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再没有出现冷场。
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纪司辰的照片越变越少。初中以后,那个身材渐长,轮廓愈发出众的少年,在镜头里留下最多的,却是人群中模糊的侧影和背面。
视线聚焦中的少年影像,与她少女时代观察过无数次的角度惊人一致,清冷、孤傲、就像是永远不会回头顾及其他。
“做人做得这么人格分裂,真是本事!”顾言曦没有嘈点可吐,小声嘟囔。
“要是你每天收到那么多的骚扰,也会厌烦的。”纪司辰双臂枕在脑后,眼睛微合,“我那时候一心扑在数学和计算机上,哪有空和小女生纠缠。再说,男人开窍本来就比你们女人要晚。”
这算是,赤果果的炫耀吗?
顾言曦换了一本相册,撇撇嘴,“祸害!”
手上的触感很奇特,顾言曦低头才发现手中这本相册与其他的有些不同。薄薄的几页用黑色的丝带系起来,最外层用暗纹的玻璃纸封好,又绘了手工的封面。
封面上画着一个女人,曳地蓬松的裙摆,寥寥几笔勾出纤细的背影,女子面向的方向是一座雾气弥漫中,若隐若现的城池,而后是大片大片的留白。
略显稚嫩的钢笔画杰作。
顾言曦捏着那几张精心设计的薄纸,仿佛拿住了潘多拉魔盒的使者,她有预感这份东西对纪司辰很重要,“你?这个……”
“打开看看吧。”
顾言曦忐忑地翻开这些小心珍藏的纸张,本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秘密,她甚至做好了里面藏着一套苏芮写真集的准备,可是纪司辰总有法子让她大跌眼镜。
花花绿绿的气球和彩带,人模狗样的少年挽着龇牙咧嘴踩着高跟的少女们,灯红酒绿,气氛诡异。难道……这是高二圣诞节心愿舞会的场地实拍?!
心愿舞会是F中的传统,作为倡导国际化办学,与世界接轨的产物,每一届高二学生都会在平安夜那天晚上,正装出席学校举办的歌舞晚会,并在校园里挑一棵树,埋下自己成年前最后一个心愿。
顾言曦前前后后把相册翻了三遍,才确信这套照片无主题人物,无中心思想,每一张都五彩缤纷、群魔乱舞。
“场地是你布置的?”
纪司辰摇头。
“照片里面潜伏了外星人?”
又摇摇头。
“那……这些是你们班同学的合照吗?”
“看清楚了,这是你们那一届的舞会!”纪司辰忍无可忍,投来鄙视的一眼,“就这观察能力你还当建筑师?”
“哎?”顾言曦凑上前,好不容易从密密麻麻的人头中揪出一个认识的人,“真的哎!”
当年,纪司辰因为数学竞赛全省第一,早早就保送了T大建筑系。校领导见他天天在自习教室里呆的无聊,就派他去主持高二的圣诞舞会,也算给下一届的孩子沾沾喜气。
喜气沾没沾上不得而知,纪校草的出现却导致了那一届晚会成为F中历史上最人满为患的活动之一。许多高一的孩子慕名来见大神,还有高三的学姐不怕死地逃掉晚自习过去。
顾言曦回忆起自己那天被挤在疯狂的人群后面,不仅没见到纪司辰的面,连主持话筒的声音都没听到几句。
穿着高跟鞋站久了,小腿肚子很酸,冬天天气又冷,饶是她在礼服下穿了三层袜子都冻得打颤。
邀请她跳舞的男生倒是不少,最后选了谁不记得了。人员太多,场地不够,每组人都跳了几下就草草下场,最后自己还提前溜回了家……
总之,是一段糟糕的经历。
“这么说,你是因为很享受当主持的过程,才拍了这些照片?”顾言曦抖抖相册,“那也不至于吧?”
“你再仔细看看。”纪司辰咬牙。
顾言曦很有耐心地对比了几张,可是这些照片拍得实在随意,毫无取景技术可言,甚至有些还是抓拍,连人像都是模糊的。
“爱说不说!”她把相册往桌上一递,“说不定就是你审美独特,闲得无聊!”
纪司辰眉毛拧得狰狞,脸色却混合着尴尬,他伸出手指在每张相片上飞快地点了几下,“这,这,这,还有这儿……你不觉得这个人很眼熟吗?”
“她又不是校长,我眼熟个什么劲!她……”顾言曦接过相册,懒懒地看了一眼,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难以置信地偏回头。
“我?!!”
那天,纪司辰站在主席台上,声音平淡地念主持稿。他本来极讨厌这种场合,始终认为有这时间不如多看几篇有关数论的英文文献,或者随便组团刷一个副本也好。可是学校的面子又不能不给,最后还是妥协来照本宣科。
台下的学弟妹热情得让人头疼,熟悉的花痴套路也无聊到让人头疼。纪司辰居高临下,眼神四顾,琢磨着要给自己荒废的两个半小时找点乐子。
在万万千千色彩绚丽的组合中,纯粹的白会成为耀眼。所以,深谙其道的建筑师,一直没有忽略对经典色的运用。
那时候的顾言曦自然不懂这个道理,却误打误撞选择了一身纯白的连衣裙。
所以,纪司辰发现那个躲在人潮大后方的少女,是天意。
没有人知道少女初长成那一低头的温柔,带给纪司辰多么巨大的震撼。
顾言曦黑发披肩、梨涡擎着一抹浅笑。她不看他,正微微侧过脸和同学说话,鼻尖和唇角都带着美好的弧度。
在他心目中,顾小妞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