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齐家没有受欺负吧?我和此辰一直都很担心你。”何煦来抓他的手,一脸认真,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灵魂,即便曾经被眼前的人伤害,也仍然可以不计前嫌地来慰问和安抚。
“没有,齐爷对我很好。”
“以华……那个……”吞吞吐吐的,眸子却是隐藏不去的担忧。
“怎么了?”
“我、我知道你对此辰的感情,也知道你心里不好过,但也不要因为这个而自轻自贱啊。齐家家业虽大,但也不是什么好地方……”犹豫了一阵,竟说出这样坦白却算得上真心的话来。
陆以华不由沉默,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折辱,感觉周围的人一直都在暗暗观察他们三人,感觉那些人一直好奇跟在齐爷身后的他的身份,也许都在悄悄听着他对这个敏感话题的回答。他知道这是错觉,每个人都有自己真正需要关注的东西,并没有多余的好奇心放在他身上,但他仍然无法摆脱这种被人窥视与指点的感觉。
就像是一条蛇从他的脚踝正慢慢攀上来,即将滑到他的脖颈上。
他猜测自己的脸色一定已经不大好看了,虽然他此刻很难再去关注这些。他感受得到手脚冰凉甚至在发抖,长久以来被隐藏与压抑着的委屈感突然爆发出来,他知道有些他刻意去漠视的东西仍然是在的,从未被他的自欺驱走。
何煦是同情他的,因为他败给了他,在这样的战场里输得一败涂地,用七年换一年,仍然是个在旁人看来太过于凄凉的结局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牙关发紧,就连眼睑都有些疼痛。他睁着眼睛甚至尽量减少眨动的频率,不想再在这样的场合里出现任何的失态。
他需要帮助。
随便谁,救救他,为他解围,随口说点什么,不要让他这样站着,他已经有一些站不稳了。何煦也好,此辰也好,说点什么,把话题扯开吧。他甚至这样地在内心乞求,像个即将被审判的人那样虔诚,他需要拯救,在这样一个已经不能再用理智和克制来解决问题的局面里,他承认自己不够坚强不够顽固了。
何煦不是个完全不识人事的人,至少从那句话之后陆以华骤然变得有些扭曲的神色来看,他已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只能看向方此辰,希望他能打个圆场。
“傻瓜,胡说什么。”方此辰用手拍拍做错事的爱人的头,这样说。
何煦瞬时觉得好过许多。
陆以华真的站不住了,屈辱与嘲笑的蛇已经缠绕在他的颈子上,徐徐地、不急不缓地,准备咬下那一口。
这次倒下也许他再也没有机会站起来,至少从心理上来说,这一次的压力将令他永远没有办法再面对这些人这样的场景,这一切将成为他的阴影,毫无余地的铺天盖地而下淹没他。
他被危机感触发得不再那么麻木,钝痛着的大脑勉强运行,告诉他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站直、微笑,用淡然的态度和有礼的语气来有技巧地回答。就像之前在任何场合与任何人交锋时那样,不在压力前止步,激发自己的斗志去攻克这一切。
做不到。
当初激励他坚强去应对的,恰恰是如今将他迫进了这样地步的。
要成为一个软弱的人了,理智告诉他,不要让步,先直视对方的眼睛,然后开口,局面会很快稳定下来,不要怯懦。
还是做不到,他的肢体已经在自主地向后仰,考虑逃离这个地方的可能性。
沦陷与堕落永远是这么简单的,一旦松懈,就将陷入泥淖中。再多伪饰的光华也无法做任何助益,原来我根本没有想象得那么坚强,一句自然而然,虽有些突兀却并没有什么不合情理之处的问话,就能重重戳上罩门让我原形毕露——陆以华前一秒还在这样想。
下一秒便被再契合不过的手臂拦住。
“你喝了多少。”这样解释他的失态,齐爷适时收回手看他挺直背站好。
“抱歉,我失态了。”他需要的只是那一刻的扶持而已,而这竟从齐爷身上获得,不知是意料之中又或之外,但是那坚实的保障足以令他不再发抖,动了动唇总算挤出句话来。
“我问了不应该问的问题,对不起。”何煦对突然出现的这个面无表情却令他感觉分外阴沉的男人心有余悸,连忙退了一步。
“没关系,人太多,又稍微喝了点酒,是我不在状态。”顺从齐爷方才给的台阶,陆以华作势揉了揉额角,微微笑道。
“以华不介绍一下,是好友么?”齐爷搭了句话。
“哦,当然。这位是方氏集团的方少董,这位是他的爱人。”陆以华被这明知故问唬住,只得慌乱解释道。
“久仰。我们还有事,不多打扰了。”并不觉得自己的高姿态有什么不对,齐爷不带任何结交的兴趣一般,示意面色仍有些发白的男人随自己出去透口气。
连道别也没顾得上,匆忙跟着齐爷比平日略快的步伐离开宴会大厅。
——“此辰,齐爷真的不记得我们是谁?”
——“贵人多忘事而已。傻瓜,不要多想,你喜欢的蛋糕在那边,去取吧。”知道以后可能要调整一下社交倾向的方此辰感觉太阳穴发涨。
远离灯光人声与音乐,室外的空气好了太多,也更容易令人放松。重要人物的离场引来不少人的注目,却没有一个人不识相到追上来打趣两句。
沉默地走了几分钟,齐爷终于停下脚步。
“坐下。”类似于一个命令的语气。
陆以华依言坐到花圃前的横椅上,低垂着头,内心复杂得不知道当用什么样的字句来自我形容。失落与另一种被托起的感觉令他失去对自己的控制权,几乎干涸却又觉得被泡沫侵占充盈而饱和。
“你让我觉得失望,至少某些方面上。”凝视他一阵,齐爷背过身,这样说。
“我很抱歉。”
“你是在对我说?”
陆以华觉得委屈。他也许在齐爷面前丢脸丢过太多次,里子面子全没了导致有些无所谓般的赌气,也许今天强行压抑着的酸涩感几乎再不找到倾泻口就要将他窒息,不知为什么很久之前他就不再觉得在齐爷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是极其糟糕的事,至少没有强忍着把自己从内部撕毁那么糟糕。
所以他干干脆脆地把头垂得更低,合上眼,纵容眼泪滑下来,有点哽咽地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
“你在对谁说?”齐厉觉得恼火,他内在极其冷酷的一面开始占主导,以至于对眼前人的示弱无动于衷。从他站在远处看到这个男人只懂得死死咬着牙一脸麻木、睁大眼睛像是要做出无谓的表情时,这种情绪就已经被引发出来了——眼角都红了,他以为他瞒得过谁?
他大概猜测得出是尴尬的身份和某些人没有遮拦的嘴让他这样动摇和难捱,他以为他可以一脸笑意地回答些官话打发过去,奈何等了半天,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无助样子。
他不够坚强令他恼火,不够坚强却硬要故作坚强更令他恼火,直至最后,他发现自己无法纵容他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的时候,这种恼火掺杂进去了一点其他的什么,甚至直接导致他做出对两个小辈表示一定程度上的轻视这样无礼的事情来。
现在居然还敢哭。
真是……脆弱得让人想狠狠地给他一拳让他清醒点。齐爷将手指探入他发间,略施力迫他仰起头来,然后俯身一个安抚性质的吻,“别哭了。”
于是陆以华知道自己得到了这个男人的纵容。
真奇怪,不是么。在他努力地努力地变得坚强之后,在他知道自己已经坚硬得不值得怜悯的时候,他在曾经最最喜欢的人面前伪装没有被言语重重刺伤,却失败;在不明不白甚至连关系都模糊的人面前放下所有任由泪水落下,竟被安抚。
他知道这样的放纵,这样地近似于退化地展现最□的脆弱的一面,仅此一次。这之后,即便是他自己,也不会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失态了。所以这一次,就让他彻彻底底地发泄出来吧。
泪水无限制地流下来湿漉了整张脸。哽咽与耸动的肩膀都显示出一种自觉与不自觉的克制感,看起来分外悲哀。
齐爷松开手任由他继续哭,远远看见有人向这边看来,干脆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丢到陆以华头上,罩住他的脸。
哭够了的陆以华抓着价值不菲的西装擦脸,擦净后却不想将它扯下来了,宁可这样闷着,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一直静默着站在身边的齐爷。
没过多久传来烟草的味道,是齐爷指掌间常略带一些的那种。
星光之下,远处的灯影人声都显得更渺远了,穿着白色衬衣的齐爷将领带扯下来挂在手臂上,正点起一支烟来。
陆以华重新将撩起一角的西服外套罩回自己脑袋上,忽然不知道此时此刻当哭还是当笑。
第十五章
他想笑是因为角色的颠倒。
他方才曾发觉方此辰由一个领导者变为一个守护者,而现在,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由一个自以为是的守护者转变为一个只会躲在其他男人西服下用软弱方式来发泄情绪的家伙?
但与沮丧同时存在的是庆幸,庆幸还有这样的一个人愿意给他一件外套看他哭。
这样的察觉让他很快开始试图振作起来。很奇怪不是么,陆以华这样的人,似乎一直是在为其他人而转变心情的。为谁而沮丧,为谁而庆幸,甚至是现在的振作,似乎都是受了其他人的影响,或者为了其他人而做。
这许是人类的社交性决定的,不能过分地被感情控制,也不能独立存活。即便是男人,灵魂深处也难免有怯懦与软弱这样并不适合表现出来的心性与情绪,在适当的时候被强翻出来,展露于外,而后,坚强的人会将之重新压制回体内,而不够坚强的人则会任由那不应为人所见的一面曝露于外,直至被粗糙的现实磨砺得麻木,变成自己也无法意识到的悲哀。
陆以华自认坚强,他调整着呼吸,用内衬柔软的衣料沾去脸上的湿迹,而后放下衣服轻轻用手掌拍打自己的脸颊。
至少看起来没那么苍白了,齐厉不动声色地看着,将萦绕在指间的烟气稍稍挥开。那是一个成熟男人做起来相当随性而优雅的动作,在寂静的黑夜中那微弱的红色火光划开一个弧度来,又静止成一个零星的闪烁,“外套你拿着就好。”
“嗯。”把衣服搭在臂上整理好,他仰起头来应到。
“哭够了就站起来,今天还有精力工作么?”
“有的。”依言站起身,还未及整理好被弄乱的头发,就见那人已经迈开步子往回走了,连忙快走几步跟上,陆以华仓促着说道:“齐爷,谢谢。”
天知道他为什么脸红。
不过是一句谢谢,竟只能在那样有点慌乱的情况下说出。幸好齐爷没有回头……不然只怕他今天要在齐爷面前失态到底。
不过走在前面的人虽没回头,却还是顿了顿步子,等他跟上来才继续前行。
就这样一路无话地走回了宴会大厅。很奇怪地,大概是因为只顾着跟上齐爷脚步这件事,陆以华居然没有因回到这个地方而感到太大的不自在。
事实上齐爷也照顾了他一些,并没有直接穿过舞池,而是顺着右侧一路直接走向连廊处的另一个出口,折过两条昏暗些的走廊,打开另一扇门。
暗色的气氛扑面而来,两位妙龄女郎正守在门这里窃窃私语、笑作一团,看到来人便故作惊讶地互看一眼,微笑道,“先生走错地方了吧,再往里走就是内厅了。”
齐爷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手来,腕上珠光色的痕迹在悄然发着暧昧的光亮。
“原来是贵客,请见谅,里面请。”立刻便改变了神色,从略显浮躁的少女转为一种公式化的严肃表情,金发碧眼的少女站在原地不动,褐发黑眸脸上缀着一些俏皮雀斑的则领着他们走向更深处。
“请问先生贵姓?”直截了当地选择了无视身后随从着的人,少女习惯向走在前面的人发问。
尽管那人的领带随意地抓在手里,与表情的冷淡形成某种诱惑性质的反差。
“齐。”
“原来是齐爷。”立刻笑得更加开朗,“几位先生收到了您今夜会出席的消息,都提前在隔间中等待,您想先见哪一位。”
哪一位都是旁人欲见一面而不得的,而这位耍大牌的齐家家主却陪一个被引领人完全当成透明的随从在花园中站了不知多久,陆以华为这件事而产生的感想无关于得意,而是一种耽误了正事的内疚。
因个人感情的问题而影响工作,这是大忌。
“我要先见李久李老爷子。”齐爷对此毫无所觉,并不为所“浪费”的时间有什么惋惜,而是直接用更加有效的方式来弥补流失掉的时间——那就是更快的效率。
A1107
齐爷告诉陆以华在外面等待,之后便走了进去。开门的那一瞬间陆以华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而更令他担忧的是,老人身边站了四个高大强壮的保镖。
齐爷对此不以为意,合上门便消失在了门后,只留下陆以华强打起精神来守着门猜测里面在谈些什么。也许是李老爷子听到了什么风声来探个口气,也许是来给这位年纪算不得太大的“小辈”一两句警告,也许是示好……谁知道呢,就算是要求联姻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吧。
陆以华双臂环在胸前,臂上搭着齐爷的衣服,有点室外的潮湿气味。
并没有等太久便听到门响,回身正见齐爷走出来,身后是出来送他的李老爷子。不知齐爷之前对他说了什么,此刻他的脸上有一种意识到岁月无情的表情,动了动唇,最后只说了一句“下个月我会去印尼那边的植物园视察,状况好的话可能会滞留一两年,权作养老了。”
齐爷冷冷地点了点头,在门合上后若有所思地对陆以华道:“人老了确实会比较怕死,也许野心确实的是扰乱平静的罪魁祸首。”
“不同的年龄段追求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吧。”陆以华这样回答。
“每个人都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