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的变化,而领导干部,却是微笑着把供品谢绝了。
微笑其实是对谢绝的装饰,谢绝其实是用不着装饰的,谢绝其实就是拒绝。
卞绍宗感到了尴尬,并且由尴尬变成了愤怒。愤怒是那种足以让帽子顶起来形成所谓怒发冲冠式的怒火,好在,这种怒火已经表现不到脸上来了,卞绍宗毕竟是在进步。但是卞绍宗不能容忍这种被侮辱、嘲弄的感觉。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角色是多么低微、卑贱,刚才还认为自己是一只狗、一个小学生呢,其实什么都不是。他突然为自己可怜,为所有吸清谷牌香烟的人们可怜。
前面坐位上有一名领导干部回过头,微笑着递给他一支红中华。他赶紧接了。领导又微笑着把头回过去了。他在紧张地琢磨领导递给他香烟的真实用意,或许,这是领导的一种不经意的施舍,或许,什么动机都没有,只是一种处于本能的客气,或许,或许就没有什么或许,因为施舍也好,客气也罢,对一位素不相识的下级,根本就没有一点必要。只是这难得的微笑,说不上是给人一种温暖呢,还是恶心,反正人家笑人家的,你可是一点辙也没有,人家笑了,你就得也笑着,而且要笑得更加灿烂,在笑中添加更多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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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第十四章:梦醒时分(1)
于是,面对领导鼻翼两边悬挂的笑意,卞绍宗马上打开了面部所有的笑神经,迅速让笑容在整个的一张脸上像牡丹一样绽放着,直到领导把脑袋转回去,他才让脸上的牡丹合拢起来。
他使劲划着火柴把烟点着了。他点的不是红中华,他点着的是清谷。他猛吸着清谷。红中华在手心里被捻成了齑粉,他捻得很带劲,一下,一下,又一下,他把红中华看成了那些领导干部,领导干部是骨肉之躯,表面积当然比香烟要大千倍万倍,他只有把领导干部看成小人,看成香烟一样大小的小人,才能把他们捻成齑粉。
烟丝被捻碎了,他悄然把碎沫掖到了坐垫下面。待调整完思绪,他这才意识到,自始至终,主任就没用正眼看他。他就明白主任肯定有想法了。调研归来。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直截了当地说:〃你,还想在政府办呆下去吗?〃
官场上的同志说话一般不会直截了当的,一旦直截了当了,那么问题就已经严重到不容客气的地步了。
卞绍宗嗫嚅着:〃……想。〃
〃你今天,可给我们办公室丢人了,更重要的,是丢了县领导的人。〃
卞绍宗心头像滚过一排炸雷,关于丢人的事,他清楚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他只知道是自己给自己丢了人,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在给办公室和县领导丢人。这有点像在国际体坛夺金的运动员,夺到手,金牌是自己的;夺不到手呢?尴尬不仅是自己的,也是祖国的。
卞绍宗继续唯唯诺诺着:〃我没想到,真是的,这次给办公室和县领导丢人,教训很深刻!〃两只手,局促地捏弄着衣角,像个被男人奚落了一番的小媳妇。
主任说:〃什么没想到?如果什么都想不到,你还有什么能耐在这儿混?〃
主任说是这么说着,口气里还没有把他打发回去的意思,拉开抽屉,取出一条红中华,拆开,取出一包,〃给,领导面前,使这个。〃
卞绍宗猛然就激动了,他捧着红光四射的红中华香烟,一时感到失语,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只是感到,自己就像严重违反了战场纪律的一个士兵,理当推出午门斩首示众的,却意外地受到了长官慈父般的宽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惜一切,拼死疆场,以报浩荡隆恩。
一个简单如土豆般的道理摆在了他的面前。那就是,如果说进机关有许多门道,门道是有坎的,他必须花百倍的努力迈过这些坎,否则,即便进来了,也休想安身立命。
真难啊!
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起了九十里铺的甄裁缝,一个为了生计出卖肉体的乡下女人,多不容易啊!他同时又理解了栾建民既然喜欢甄裁缝,又为什么能够容忍其他男人上甄裁缝的床。
如果不是那么多的男人为甄裁缝提供钞票,甄裁缝拿什么来养活瘫倒在炕上的公公和婆婆?西北矿业大学的那个品学兼优的女大学生,她,能顺利毕业吗?
第十四章:梦醒时分
感念、感恩是人性的表现,也是做人的基本法则。不知怎的,卞绍宗一直感念那个长者模样的领导同志,就像有一种情结似的。他在想,多么朴实的领导同志!就是他,就是唯一的他,接受了自己呈上的清谷牌香烟。潜意识里,他几乎隐约把他看作了仕途上效仿的样板。毕竟,在官场,他似乎找到了一种精神的支撑和心灵的默契。
记得那天调研完毕后,和他分手时,谈话不到三句,就聊到了做学问上来,甚至聊到了宋代的官人、学人苏轼和范成大。由于聊得尽兴,就和其他领导拉开了距离。长者显然对苏轼的官品、人品极感兴趣,聊到动情处,伸右手,展食指,一边轻轻朗诵,一边在空中狂草起苏轼的《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指走天地,臂翻龙蛇,顷刻间一幅酣畅淋漓的书法作品大功告成。这悬挂在天地之间的人间杰作,只有他卞绍宗和长者才能读得懂、品得到、看得明。
别人,岂有此慧眼?!以天地当纸、空气为墨、手指当笔者,岂不只有顶天立地之人才能所为。卞绍宗热血沸腾,晃如高山流水之间,觅得千古知音。想到高山流水,他就进一步想到了当年周筱兰在咖啡屋用古筝为他演奏的《高山流水》,想到了乐师俞伯牙和谯夫钟子期故事,想到了〃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和〃洋洋兮若江河〃,自己和这位长者,属于〃子期亡故,伯牙破琴绝弦〃式的知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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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第十四章:梦醒时分(2)
临走,卞绍宗诚恳请求:〃您饱学诗书,满腹经纶,书法方面理当大家了。麻烦您百忙之中,赐我一幅您的墨宝。〃
长者欣然应允:〃好的,好的,看得出来,在官场,你乃谦谦君子,后生可畏,给你赠送我的拙作,我当选好词儿啊。〃
这使卞绍宗特别感动,紧紧地握了长者的手。
回到办公室,卞绍宗就绕着圈子打听这位领导的情况。他不好意思到主任那里去打听,担心被认为是赤裸裸地和领导套近乎。他把印象中的模样给其他秘书反复描述了,都说不认识。有的秘书表情揶揄地说:〃你描述的形象也太像领导干部了,但是领导干部我们都一清二楚,你说的该不是部、省一级的领导吧?〃
惹得大家都笑了。
有人提醒他:〃那,他当时坐在车内什么位置?〃
卞绍宗回忆说:〃最后一排,最后一个座位。〃
〃那不就清楚了,除了落魄的秘书,谁还往那里坐啊!你说的哪是领导同志,他叫孔令谋,是统计局丁局长的秘书。他呀,可是下面基层有名的元老级秘书啦!从交通局调到财政局,从财政局调到工商局,又从工商局调到统计局,一直在基层打转转,越调越背了。〃
〃哈哈哈……〃大家都乐了,乐得很开心,很放肆,仿佛是欣赏到了一出无比幽默的滑稽剧,而卞绍宗就是这出滑稽剧的总导演。既然导演是县领导的大秘,那么这欣赏中就夹杂了善意的嘲讽。
〃啊!〃卞绍宗惊愕地差点就张大了嘴,他努力没有让嘴张开来,这一声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感叹词刚到了喉咙那里,就被他一口吞咽了下去,像吞下去了一个石头,一路轰鸣着掉进肚子里去了。他得处世不惊才是。
他第一次开始对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产生了怀疑。就身份而言,原来那个长者模样的人比他卞绍宗还要低贱,用机关的习惯用语,就是他卞绍宗尽管也是秘书,但是卞绍宗是上面的,而长者却是下面的。
卞绍宗后来就了解清楚了,下面的这位老秘书的笔头子,可是如雷贯耳,无人不知,圈子里人称〃老笔杆〃。〃老笔杆〃早年毕业于省城大学桥梁工程专业,最早在交通部门工作,曾是市、县公路、桥梁建设中不可多得的专业技术人才,但他太爱较真,动不动就指责人家这个桥那个洞是豆腐工程,落得里里外外都尴尬,后来就长期坐冷板凳,再后来就转了行,凭着一手漂亮钢笔字和锦绣文章挪地方搞上文秘了,但他当了几十年秘书,照样没被提拔重用,眼看就要退休,组织上照顾性地给他批了个主任科员,等于落实了一个正科级待遇。据说孔令谋是孔夫子的第七十代孙子,属于家谱里传下来的〃令〃字辈儿,这事如果让二千年前的孔圣人知道了,不知做何感想。
这就是一个〃老笔杆〃的人生悲剧。
这样的悲剧对于卞绍宗来说,就像一注清醒剂,使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这一清醒,仿佛在战地前沿潜伏时有探照灯忽然射过来,立时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回味那天调研途中清谷牌香烟带来的尴尬,他突然庆幸上苍冥冥之中给他的这种蓄意安排。也许,他人生的道路上,缺少的,正是这种尴尬,需要的,也是这种尴尬。从一定意义上说,清谷牌香烟,使他认识了一个新的世界,这是认识上的一大飞跃,在这个认识基础上,他对〃老笔杆〃孔令谋有了新的看法,良心上,他感谢〃老笔杆〃维护了他的尊严和面子;理智上,他绝对不买〃老笔杆〃的帐。买他的帐,就是步他的后尘,与他一样陷入人生的尴尬境地。
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想到了父亲,父亲心里只有一根弦,只想着无私奉献,在工厂辛辛苦苦半辈子,得到了一大堆虚无飘渺的荣誉和光环,身体却最终累垮了,至今瘫痪在床,无人问津,到底图了个什么呢?那天他去劳动部门咨询父亲的医药费问题,才知道企业的家底儿早就光了,高层管理者除了被抓的,有的借助厂子原有的供销渠道和各种资源,另起炉灶当起了老板,一个个都发了。只有工人的下场最惨,各奔东西,慌不择路,饥不择食,像一群困在雪地里觅食的草鸡。许多工人都集中起来到有关部门闹了几次,惟独父亲不参与,用他的话说,就是:〃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要相信党,相信组织。〃惹得工人们都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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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第十四章:梦醒时分(3)
孔令谋的结局应该比他父亲强多了,那么反过来,父亲是不是迂腐得有些没有道理了?
父亲比孔令谋要可怜得多。卞绍宗想,病魔侵袭的何止是父亲的生理组织,还有他的精神世界和心理组织。
〃去你妈的孔老夫子!〃卞绍宗点燃了一支红中华香烟,他先是吞进去了一部分烟雾,然后让剩下的烟雾慢慢喷出来,形成一个又大又圆的圈。红中华的味道到底怎么样,他可是一点都没品出来。他的整个心思,根本就没在烟上。
他必须要找回红中华一样的尊严,彻底舍弃清谷一样的卑微。甚至,甚至将来有机会,他要让嘲笑过他的干部亲自给他点上一支红中华。
不!让嘲笑过他的人点烟算不了什么,该给他点烟的人太多。他首先要让教育局局长苟长利为他点烟。
令卞绍宗回味无穷的是,第一次给他点烟的最高领导却是九十里铺中学的校长庞社教。自从进城后,卞绍宗仿佛草鸡变成了凤凰。九十里铺中学的教职员工每次进城都要带些东西给他,其中最多的要算清谷牌的烟酒了。校长每次给他点烟,总是说:〃卞秘书,九十里铺中学的建设与发展,需要你给上面多吹风啊!〃而那些当初的穷教师们,进城见了他居然有些缩手缩脚,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将来卞绍宗发达了,也捎带给他们一点运气。在他们眼里,他仿佛成了救世主。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受别人送来的东西,他甚至想到了这或许就叫受贿,他奇怪自己怎么就把这十分廉价的香烟和贿品相提并论了,看来自己骨子里还有〃老笔杆〃孔令谋的影子。
卞绍宗〃噗嗤〃地笑出了声。
香烟和酒一样,是需要品的。烟鬼最能品出烟的优劣。在接受别人送烟、点烟的日子里,卞绍宗发现红中华的味道确实不错,味道绵长而细腻,余味无穷,回肠荡气;相比之下,清谷牌香烟吸下去,就像饿汉子急了啃土豆,一时解了馋,但最后就撑着了。他发现,秘书们总有各自的渠道弄到高档烟,这还不包括所侍奉的领导一时开恩从抽屉里随便拿出一条两条表示犒劳的。卞绍宗半年的试用期满,他也习惯了吸高档烟。吸高档烟的过程,是他的认识进一步升华和提高的过程,也是他破译和领悟机关奥妙和奥秘的过程。他在应付机关事务中可谓淋漓尽致、得心应手,领导们一致同意卞绍宗正式调入。
卞绍宗终于等来了教育局局长苟长利给他点烟的机会。
只是这样的机会到来的时候,他竟再一次感到莫名的紧张和害怕。卞绍宗的反思是痛苦的,甚至充满自责,他清醒地意识到,尽管对官场的大千世界见识了许多,脑子仍然尚未完全开化,全然不知自己的秘书身份对于基层领导意味着什么,更没有把狐假虎威这个最著名的典故和自己与县领导的关系联系起来,仍然视基层工作的苟长利为一尊恐怖的神灵,把自己怯怯地摆在荒野小鬼的位置。
有次卞绍宗随县领导去教育局听汇报,苟长利先是给县领导点烟,然后以同样恭敬的态度给他打着了打火机。卞绍宗当时就吓得头皮有些发麻,叼在嘴上的香烟像男性生殖器似的抖了一抖,就疲软地掉在了地上。卞绍宗赶紧弯腰去拣,而这时苟长利的腰早就弯下去了。苟长利抬头的时候,就与他刚刚低下的头碰到了一起。卞绍宗的脸一时涨得通红,而苟长利面不改色,甚至连一丁点的尴尬气色都没有,不声不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