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文明说:〃小卞你这是干吗嘛。〃
卞绍宗说:〃书记,说穿了这点钱真是个小意思,是点茶叶钱,您让我负责扶贫办工作,这为我实实在在为县里做点事情提供了难得的机会,我只能用工作报答您了。〃卞绍宗有意把自己任职看作甄文明的意志。
甄文明的口气果然轻松了许多,说:〃相信你一定能干好的。之所以给你压担子,一来你的实力在那里摆着,二来省里也给我们打了招呼的。不是说这样的招呼不能打,这样的招呼是我们的荣幸,使我们看到未来扶贫工作的潜力和希望。〃
卞绍宗使劲点着头。甄文明也提到省里打招呼的问题,而且用词颇为讲究,特意强调招呼不是打给他本人而是〃我们〃,冲这点,卞绍宗可以判定,甄文明的城府比牛星灿要深得多,双方较量,如果按规则出牌,牛星灿显然不是对手。
组织部很快就下发了关于卞绍宗同志到省委党校青干班学习的通知。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卞绍宗的第一反应,就是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和周筱兰相处了,未来见面与相处的日子,一定有着更多的回味和意味。和周筱兰在省城一聚后,梳理起和周筱兰所有相处的日子,卞绍宗觉得,和周筱兰相处的每一点每一滴都很难忘,当然最难忘的就是消魂之夜了。每当繁重的工作之后,回到家中,服侍父亲吃完药,他就把自己关在小屋里,让孤独的夜晚覆盖自己所有的思想和思绪,这时候,周筱兰白皙的皮肤、迷人的眼神、温柔的笑脸、燃烧的激情就像黑暗中的光亮,把他带到了另一方色彩斑斓的天地。
他还想到了周筱兰那豪华、浪漫、别致的别墅,而这些,给他的思考归结起来只有两个触目惊心的词汇:权力,金钱。
因为她父亲手中的权力,作为女儿的周筱兰的地位没有理由不比芸芸众生显赫和高贵。
因为老公手中的金钱,作为妻子的周筱兰的日子没有理由不比普通老百姓的女儿要好。
这就是权力和金钱的魅力。而自己,才刚刚叩响了权力的大门,他只是看到了大门里的一切,真正潇洒地跨进去尚须时日,因为他是小小的主任,而不是卞县长、卞专员、卞市长、卞省长。
毕竟,自己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他觉得,这一步,尽管显得矜持、仓促,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的羞怯,但是仍然值得可喜可贺。比起仍然在九十里铺艰苦奋斗的穷教师们,他完全有理由让自己的心情好起来。于是,下班后,他把自行车蹬得悠然,让所有的思绪在晚风中飘散。
他照例进行着每天回家后对父亲的悉心服侍。今天父亲的神情有些奇怪,圆睁两眼,脸上干瘦的皮肤绷得很紧,颧骨高耸,几乎要撑破单薄的皮肤了。喂药,他死活不吃。
父亲说:〃宗儿,我不想活了,别管我了,让我死吧!〃
卞绍宗吃了一惊,父亲的情绪前后落差如此之大,他有些始料未及。
平时,父亲总是很乐观,父亲总是期待着他们的机床厂在党委班子的坚强领导下,东山再起,重整旗鼓,请他这个工人阶级出山呢,到时候,他将以工人阶级主人翁的身份出现在车间,胸怀朝阳大干一场革命。每当这时,卞绍宗就顺着他、笼着他,介绍目前的困难尽管多么巨大,但是前途是如何光明云云,等企业恢复了元气,一定会钢花飞溅的,机器轰鸣的,凯歌嘹亮的。有几次父亲非要让他用自行车驮着,到企业去看看,闻闻厂房里飘出来的钢铁、机床、润滑油和煤烟混合在一起的特殊味道,卞绍宗都以企业正处在困难时期,领导们都在忙着深化改革为由,拦住了。他明明知道是对父亲的欺骗,却是没有一点其他的办法,除了欺骗,还有什么法子呢?父亲的状况,需要的是虚假和欺骗,他的生命世界和精神世界经不起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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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第十九章:在交易的平台(3)
这是父亲最大的悲哀,比孔令谋还要悲哀的悲哀。
卞绍宗说:〃好端端的,您这是怎么了?〃
父亲说:〃这么多年了,卧在床上,你们都在骗我啊!〃
〃怎么骗你了?〃
〃我们厂子,早就没了,是怎么垮的?是不是领导搞腐败搞垮的?〃
听到这里,卞绍宗猜想父亲是听到从外面吹进来的什么风声了,他犹豫了好久,才说:〃腐败分子都被抓起来了,那些混进党内的蛀虫,法律早就把他们绳之以法了,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别说了,别说了,我……都……明白了。〃父亲开始剧烈地喘气,说,〃我现在才明白,工厂早就不管我们了,把我们当垃圾了。〃
母亲告诉卞绍宗,一大早,当年的下岗工人又来了一大帮,像一帮乞丐似的,要抬着父亲去县政府闹事。平时,有下岗职工来,母亲都私下劝他们千万不要告诉老头子企业的真相,担心老头子受不了,而这次,下岗职工们根本就不理她这一套,一进门就嚷得山呼海啸:〃老卞师傅,您这十多年在床上,躺得不明不白啊!〃把企业的情况全端出来了。
父亲当场就惊得眼球如核桃,都要蹦出来了。
有个领头的说:〃老卞师傅,当年,我还是您的学徒呢,您知道吗?落到您这个地步的,何止您一个,还有被病魔折腾走了的呢,企业垮了,都是那帮王八蛋害的,抓了的只是傻子,不傻的进到党政机关当官呢。今天咱大伙儿就抬着你,去找他们。您可能不知道,现在咱清谷县的县长,就是当年咱厂的改革明星牛星灿,我们都记不得找过他多少次了,他根本就不认帐,把责任全推给了监狱里的那几个混蛋。据说当年领导班子分赃不均,牛星灿抢先下手举报了书记和厂长,自己反而成了维护企业利益的功臣了。〃
父亲好久一言不发,后来终于表了态,说:〃好,你们抬着我,这就去县政府,找牛星灿。〃
母亲当场就跪在了大伙面前,母亲说:〃你们去县政府,那不砸了宗儿的饭碗嘛!他在牛星灿身边工作,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嘛。〃
所有的人都噤了声。
有人就说:〃嫂子您保密性够强的啊,我们只知道你家宗儿从农村回来了,没想到在牛星灿身边工作,是求的牛星灿吧?〃
母亲连忙说:〃不是的不是的,全是宗儿自己调的,牛星灿根本就不知道宗儿是我们的儿子。〃
有个下岗职工当场就哭了,哽咽着说:〃就你们卞家有儿子,我们的儿子就不是儿子了。你们的儿子还有铁饭碗可端,可我们的儿子初中一毕业就进了咱厂,现在大街上卖馒头呢,每天被市容监察队员赶得像流寇似的,有时连吃饭的钱都挣不回来。〃
听到这里,父亲坚决地说:〃不要哭,咱们都是一个厂里并肩战斗过的同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今天就是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去县政府找牛厂长,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儿子,就不顾我们这个集体的利益,我还是老党员呢。〃
父亲冲跪在地上的母亲怒吼:〃起来,太不像话了,有你这么拖后腿的吗?你起来不起来?〃
母亲就是不起来。
〃你……你你你……〃父亲当场气得晕了过去。
母亲起了身子,朝众人大骂:〃你们还有人性吗?我们老爷子都快咽气的人了,还拿他当砝码,有本事,自个儿找到县衙里去。〃
众人见卞师傅气若游丝,一时半刻醒不过来,只好离开了。
卞绍宗听完母亲的讲述,心情不是滋味,沉重感和轻松感兼有。之所以感到轻松,那就是父亲终于知道了企业目前的状况和一些内情。这是一个痛,这个痛父亲迟早得品尝,现在,他终于品尝到它的滋味了。
品尝比不品尝好,这是个迟早的问题。
父亲又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还不如死了。〃
卞绍宗只好安慰父亲:〃您也别往悲观里想,企业是没救了,不等于我们就没路可走。真的,一切都会慢慢地好起来。〃
卞绍宗清楚,此时此刻,一切安慰都是苍白的,唯一能带给父亲希望的,只有他在仕途上的进步了,就说,〃爸爸,我已经提拔了,负责全县的扶贫工作,您不要灰心,有我,一切肯定会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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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第十九章:在交易的平台(4)
〃宗儿,对你的前途,我不是不明白,我也是从你这个年龄过来的,也有过理想,有过追求,我知道你从九十里铺到县政府,一定有自己的抱负的,对你的选择,不管是九十里铺还是县政府,爸爸我都是放心的……〃
说到这里,父亲的表情突然显得庄严、肃穆起来。父亲说:〃没想到牛星灿当县长了,在党内,像他这种骗取组织信任的家伙毕竟是个别的。我始终坚信我们党惩治腐败的决心和力度,你还年轻,千万不能跟着这样的坏蛋跑,你要走好你的路,把公事干大,多为九十里铺办实事,办好事,在那里受的所有磨难,都是你的财富,你一定不要忘了那块地方……〃
卞绍宗机械地点着头,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是安装上去的,所有的螺丝没有拧紧,有些松。
又有人到家里来了,竟是九十里铺乡的全体领导班子成员:书记、乡长、人大主席团主席、武装部长。这使卞绍宗感到意外。房子太脏太小,在这片贫民窟中也属于最次的。卞绍宗说:〃很不好意思,连大家坐的地方都没有。〃
栾建民笑着说:〃卞主任,到你这里来了,我们还客气什么啊。我们是来参加全县农村工作会议的,顺便到你这里来,一来为了认认门,看看老卞师傅。二来把乡上的主要扶贫项目报告给您送来,请您过目。〃
卞绍宗脸上写满一种不好意思和歉疚的表情,说:〃这次农村工作会议,我们扶贫办是主角,我应该先到县政府招待所看望你们才是啊,这不倒着来了,我刚刚到位,规矩方面的事情,还需要慢慢适应啊。〃
栾建民就说:〃咱们之间还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都是弟兄。〃说着话,给武装部长递了脸色。
武装部长就把一个鼓囊囊的编织袋塞到了门后。
卞绍宗说:〃看看看,你们来就来了,还拿什么东西,这不生分了。〃
栾建民说:〃这是第一次,下不为例,好吧!〃说着拉过卞绍宗,塞给他一个信封,当着众人的面耳语道:〃一点小意思,乡上的奖金,人人有份,你为九十里铺写了那么多的文字材料,也算编外干部了吧。〃耳语其实应该是私人话的语言,当众的耳语其实就是演戏了,既显示神秘,又让大家看到是公对公。
卞绍宗还要推挡一番,栾建民却手一挥,招呼大家就要离开。临走,每个人都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子,和卞师傅亲切地握了手。
多年了,父亲的手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握过,竟激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送走栾建民一行,卞绍宗回到自己的小屋,他把信封掂了掂,觉得比上次栾建民给他的信封要沉一些。他知道里面是钱,打开,匆忙地数了一遍,竟多达两万元。他感到好笑,自己不给乡上费脑子赶稿子了,奖金反而来了,当然,他更明白,乡上哪有如此发奖金的,这笔钱只不过披了奖金的袈裟而已。说白了,就是公款行贿。
他打开门背后的编织袋,原来是一箱包装精美、红光四射的红中华牌香烟。一箱以二十条香烟计算,最少也得价值八千元。
父亲说:〃宗儿,你当上官了,要多为老百姓办事情,这些东西,咱可不能要啊。〃父亲只是看到了香烟,并不知道卞绍宗手里还有两万元钱。
卞绍宗平静地说:〃那当然,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卞绍宗就把香烟带到了机关,搁到了办公室的柜子里。
卞绍宗心里明白如镜,这一切,都与九十里铺的扶贫项目有关。据他了解,全县二十多个乡镇的扶贫缺口很大,为了争取到扶贫项目和资金,各乡都各显神通,使出浑身解数搞公关。自己由于与九十里铺这层瓜葛,竟理所当然地被九十里铺的栾建民他们捷足先登。但是,项目和资金却是十分有限的。
凭心而论,他从心里想为九十里铺做点什么。九十里铺给予他的东西太多了,就像人生这部大部头中不可缺少的一页。无论他在上面书写了什么,留下了什么,他人生的步履有很重要的几步是从九十里铺走过来的。
为九十里铺办点实事,他觉得有一种使命感、责任感和成就感。他会在尽可能的条件下,努力帮助九十里铺的,当然,并不仅仅是因为栾建民他们送来的两万元钱和一箱红中华。责任和使命如果是因为送礼,那就太没有价值了。他卞绍宗没有低贱到那种地步。香烟可以笑纳,但是两万元现金如何处置,他一时真有点拿不准。安排资金和项目,并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说不定两万元在人事打点中就已经灰飞烟灭了。当然,钱对于自己来说,毕竟是太实用的东西,但是放在他这里,他并不会感到心安理得,毕竟,钱不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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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第二十章:党校的日子(1)
这个世界上,什么才是自己的呢?
他认真地看了九十里铺的扶贫报告,涉及的项目基本都是各乡共性的,如道桥建设、小流域治理、畜牧养殖、中小学危陋房屋改造、乡村农路建设等等。共性的项目往往是最不好安排的,谁轻谁重,一目了然,很不好摆布。卞绍宗把扶贫报告放进公文包里。
过了好多天,卞绍宗才把那两万元分几次拿出来,分解到自己的工资当中,送给母亲,说:〃这是最近的工资和奖金。〃
母亲说:〃每次这么多啊!〃
卞绍宗笑着说:〃可不呗,我现在不是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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