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
在血红的天空下,那数字不断减少,就要走到零了。
“我从未想到会有如此难过……”“乳猪”悄悄说。“再见了!”我和倒立的他紧紧拥抱,“死去之后从头再来!”他抬起手,要说什么,突然定住了。
时间到了。
整个世界凝固在这一刻,包括“乳猪”的手,飞溅的泪水,模拟出的悲伤的脸,全静止了。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黯淡下去,退缩到无边的黑暗中。一个窗口弹出:“MUD系统关闭。谢谢您的支持!”
我摘下头盔,木然地坐着,真实的泪水不听从指挥,径自流了下来。灰色的空气在周围弥漫。外面,喧嚣的世界依然如旧,仿佛MUD从来没有存在过,也从来没有关闭过。我从窗口望出去,层层叠叠的摩天大楼隐没在现代化的雾霭中。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楼群,这是灰色的世界,是真实的世界。时间平稳地流逝,没有一丝波澜。好像谁说过,时间是不存在的?我打了个哈欠,向后倒在椅背上,目光划过通向厕所的门,通向卧室的门,通向“那里”的门,三年来,我从未迈出过这所房子,因为没有必要。可现在呢?我浑身不自在,这可能是缺少虚拟空间刺激,听说有人称此为“MUD综合症”。我不懂医学,但我清楚知道,这是一种瘾。我们都是瘾君子。
周围灰色的墙壁让我窒息,出去吧,又都是一样的灰色。我烦躁地在室内踱来踱去,大口喘着气。眼前越来越模糊,为了防止晕倒,我挣扎着冲进卧室,倒在床上,在旋转的色块环绕中睡去。
“嘟嘟!”我从深渊中惊醒,迷惑地看看四周,已经下午四点了。电脑在响,又是紧急信件。我快步走到电脑前,打开信箱:
亲爱的××:
嗨!
我是“再看你一眼”,我们以前从未接触过。我从MWA那里查到了你的信箱地址。请你仔细阅读下面的文字:
这次MUD系统关闭是由于一个黑客秘密组织——“黑客洞穴”侵入MUD代码子系统造成的。在过去的几个小时中,MWA对整个破坏的过程作了分析,并集结了10980名各级巫师在各处反追踪破坏者。我们请你提供帮助。请联结到如下地址:temp。mud。tsinghua。edu。
这是一个临时建立的指挥中心,提供仿真的MUD…7服务。就是说你可以使用你的终端进入,和平时进入MUD的感觉一样的。
再看你一眼
11/04/2097 09:21:37GMT
我们反击了!我马上戴上头盔,联入那个地址。
甬道。两旁红色的墙壁拔地而起,直插入天际。我急速向前移动,不时有人在我周围显形或消失,他们都是巫师,在各个节点间来回穿梭,收集信息,追踪入侵的黑客。我感到战斗的激情在内心奔突,我们反击了!别以为MWA只是一帮管理者,这里也有顶级的高手,我们会让那些高傲的黑客尝到苦头的。
一个天使模样的巫师从空中降到我身边,拿个盒子在我身上碰了一下。“好了,你通过了身份验证。请按箭头指示向前走。”他很有礼貌地说完,又转身飞上了天空。
我头顶上出现了个闪亮的箭头,指示着前进的方向,这就省得我再四处乱找了。顺着它的方向,我来到控制大厅。几个陌生人正在那里商量什么事,一看见我,其中一个就走过来:“你就是第一个帐号被侵入的星猩吧?”我点点头,心里直琢磨他是谁。
“我是MWA的大天神‘再看你一眼’。欢迎来到天神议事厅!”他向我介绍了其他几位天神。
“啊,你们好!”我知道这些天神平时是从来不露面的,现在他们恐怕不得不出来主持反击。
“开门见山地说吧,我们已经查到了‘黑客洞穴’的总部,但他们防守非常严密,根本无法攻破。”“再看你一眼”对我说,“我们总共进行了7次不同的入侵,都被对方的反击打败了。但在一次进攻中,我们无意中获得了他们首领的住址信息。”
“什么?”我大吃一惊。要知道,在网络上转,最难知道的就是一个人的真实身份,泄漏身份被认为是件不体面的事。在MUD中,如果你公布别人的真实身份,就别想再玩了。
“这是真的,我们的一名突击队员曾有32秒进入了他们的档案系统,并下载了几个文件。从中我们发现了一封信,是由这个首领写给另外一人的情书,其中提到了他的地址。”他把地址信息显示了出来,“我们决定直接面对真实的他。”
“很好,”我说,“可为什么叫我来呢?”
他没说话,转向其他的人。“因为你离他的住所最近。”其中一位说,“我们需要你去解决这个问题。”
“也就是说,你们知道我的住址。”我冷冷地说。
“我们知道所有用户的住址,这是管理的需要。”“再看你一眼”解释道,“我们只要再在这里空谈一分钟,形势就会变坏一步。我们需要马上采取切实有力的步骤。”
“什么步骤?”
“那些黑客怎么对待你的?”他问我。
“那些黑客把我杀了。”
他们冲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我看着地板,思考了几秒钟:“好吧,我去解决。”
他们笑了。“再看你一眼”首先过来和我拥抱,其他人也依次拥抱了我。“你会成为MUD历史上的英雄的!”他们告诉我。
退出网络,我摘下头盔,站起身到厕所洗了把脸。我回到屋里,打开衣橱,取出落满灰尘的外衣,抖了抖穿上,被尘土呛得咳了几声。我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地址和开门密码,又从床下取出一个盒子,打开,拿出手枪,装上子弹。我不是个凶残的人,但我会要别人为侵犯我而付出代价。我仔细检查了机关,好像是好的。关上电脑,把枪揣在兜里,我心中很平静。
我打开“那里”的门,楼道出现在眼前。三年来,我第一次又面对这里。我鼓起勇气,紧走几步,来到电梯门口。身后传来房门关上的声音,我一阵惊慌,几乎立刻就想返回那熟悉的家中。但我很快抑制住自己可笑的冲动,重新恢复了信心。“这没有什么……”我不断给自己打气,使劲按下电梯的键,但什么也没发生。是不是需要先找到什么钥匙?我四处瞧着,马上就笑起来。这是真实世界,没有固定规则的。这时我才发现电梯已经坏了,门上贴着告示。“见鬼!”我骂了一声,向楼梯走去。
灯坏了。我看着黑洞洞的楼梯,心里直发怵。这里边不是太空吧?我一手扶住墙壁,慢慢走下去。还好,下了三层就有光亮了。我一边向下走,一边数着层数。我住在这幢大厦的17层,总共要走……340级台阶。天啊!苦……
第11层,我的腿开始酸起来,现在我走的路比平时一天走的都要多。那台阶仿佛无穷无尽,不断在每一个拐角处出现。楼道里没有一个人,静如墓地,只有我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我开始怀疑是否能走到地面。
终于,转过一个拐角,我看到一扇门,上面标着“出口”。我走过去,推开门。
喧嚣的世界。
繁华的街道上,车流、人流穿行不息,我仿佛第一次发现在灰色的世界下面有如此绚丽的色彩。那广告牌,那车身,那往来的美丽的姑娘们,甚至路边的垃圾筒都那么鲜艳。另外一点是声音。这里的声音不像MUD中那么纯净,那么完美,但这些声音给人一种鲜活的、肆无忌惮的感觉。目光转过街角,我的心跳快起来。
那里有一幢6层的小楼,在这林立的高层中显得十分独特。我的目标就在4层的一个房间中。我把手插进衣兜,握住枪,忍着腿上的酸痛,一步一步地向那里走去。
楼门口有个栅栏,我把栅栏门拉开,发出一阵刺耳的吱吱声。他是否听见了?是否正在监视我?我向那人所在的窗口望去,只有遮得密密实实的窗帘。楼门没有锁,我径直走进去。一个老头从旁边的房间里探出头来,询问地看着我。我含糊地向楼上指一指,微微一笑。他面无表情,点点头,缩了回去。楼梯破旧不堪,铺着脏兮兮的地毯,我小心地向上走,刚感觉好点儿的腿又疼起来。楼道里有几个乞丐在睡觉,世界上最厉害的黑客居然住在这样的地方,也真是让人难以相信。我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慢慢走上4楼。
这一层一个人也没有。我四处看看,也许会有他们组织的人在这里保护他,我不能太大意。城市的声音听来遥远。我顺着墙根走到他的门前,确认没有人在旁边,然后键入了开门密码。
门无声地滑开了,我看到一条两三米的走道,尽头拐向右边,里面传出阵阵摇滚乐。我走到走道尽头,看到右面是客厅,地上胡乱丢着纸片、脏衣服,窗都被层层的窗帘遮住。音乐是从与客厅相连的一个房间传来的,我把枪掏出来,悄悄走到房间门口,轻轻推开门。
一个人背对着我坐着,戴着我从未见过的一种头盔。他面前的电脑上显示着各种数据,好像是一些网络地址。他没有听见我进来,正摇头晃脑地沉醉在摇滚乐与网络的世界中。他的手急速地敲击着键盘,数据也随之变化。
我走到他身后,抬起手臂,枪口离他的头只有20公分,微微有些颤抖。我深吸一口气,稳住枪身,瞄准他后脑的正中。
一首曲子完了,周围突然静下来。我一动不敢动,听着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的噼啪声。等音乐重新响起,他叹了口气。
另一首曲子开始了,电吉它疯狂嘶吼着。我轻轻把保险打开,用食指勾住枪机。
他还在晃着脑袋。
我盯着他。是他使我死亡,使我的帐号被侵占,使MUD系统关闭,使那么多人伤心落泪。我要让他也尝尝死的滋味。
音乐声震耳欲聋。
他一点儿都没发觉,像傻子一样,还在自己的世界中沉醉着。
我忽然落下泪来,手颤抖着,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我小心地把保险重新扣上,垂下手臂,开始慢慢后退。他那怪异的头盔不断晃动,越来越远。我退到门外,轻轻把门带上,慢慢向外走,不敢跑。客厅、走道、大门,等到门关上,独自站在楼道里的时候,我才哭出声来,转身快步冲下楼梯。一个乞丐被吓了一跳,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我,却不敢说话。我直冲出大楼,一屁股坐在马路边上,抽泣起来。我如同大梦初醒一般,浑身颤抖。
等自己安静下来,我才想起把枪放进衣兜里,掏出一支烟,坐在那里吸着,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
一个并不漂亮的小女孩从我面前走过,手中拉着七八个气球,蹦蹦跳跳、嘻嘻哈哈。苍老的乞丐拉着破烂的口袋跟在后面,散发出腐朽的潮气。车辆轰鸣着驶过。一条狗在街角悠闲地撒尿,毫不理会主人的喝斥。穿红裙子的少妇在和店员讨价还价,拼命向对方抛着媚眼。几个青年在一起放肆地大笑,不时自以为潇洒地看看四周。快乐的小女孩转过街角,不见了。
这是真实的世界。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抬头一看,她手里拎着个装满食品的大袋子,站在那里迷惑地看着我。
我笑了,因为我立刻想起了她是谁。“我在看景色。”我说。她更奇怪了:“你今天怎么了?怎么突然想到要下来?”
“没什么。就是想下来转转。”
“嗯……”她狐疑地打量着我,“我们回去吧。你怎么不联MUD了?”我摇摇头,扯了扯她的衣角:“来,坐下,看看街景。”
我们默然无语,相互凝视。她的目光越来越柔和,最后粲然一笑,坐在我身边:“好吧,我们看看街景。”
她把头靠在我肩上,散发出诱人的温暖气息。我伸出一只手搂住她:“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外面的世界这么美?”
张晓雨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