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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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城-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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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了自己的命运,高佑民靠一双手,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当他用那双手拼命耕地时,那支竹笔就一直在他眼前晃动。否则,他是耕不完那三分地的。

梦城 第三十六节(3)
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一个人的命运可能就是另一个人。
  对他而言,邹含之给了他精神的支撑,而王克勤改变了他的命运。如果他在部队提不了干,以普通一兵的身份复员回家,就算当区委书记的父亲能给他安排一个不错的工作,混到头了也就他爹那个样子吧,一个比乡镇略高一级的干部。仗打完后,高佑民本想继续留在部队里,王克勤却很有预见,说以后不大可能有仗打了,你还是早点回地方去干点实事吧。高佑民听他的,转业到地方,当上了副市长。没想一当这么多年,还是一个副市长。要说没有怨言没有情绪那也是假的。或许正因为这样,在老首长夸奖他时,他才一点也不谦虚,好像这个城市就真是他用爪子扒拉出来的,更不应该的是,他还说了这样一句话:“阻力太大啊,不然,梦城哪是今天这个样子。”
  这是一句高度敏感的话,王克勤立刻就把眉头皱起来了,问:“什么阻力?下面的还是上面的?”
  高佑民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王克勤毕竟不是那个骂骂咧咧的老首长了,老首长早已成了记忆。王克勤现在是省委的一位重量级领导,这才是摆在高佑民面前的一个现实。可高佑民,却一下子变成了那个小兵蛋子了,说出了那么幼稚的话。高佑民避开了王副书记那锐利的目光,同时也赶紧避开了这个话题。他把伞往王克勤那边移了一些,伞上已汪了大片的雨水,像是比刚才重了许多。
  高佑民说:“王书记,时间不早了,我们去工地吧。”
  叫了一声王书记,他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他从老首长的眼神里看到了明显的顾忌和疑虑。好在,王克勤倒也没有逼着问,他看着高佑民湿透了的一只肩膀,心里有些感动。高佑民打伞是一直以他的头顶为中心的。高佑民身上湿了他却一身干爽。这是很小的生活细节,但也说明高佑民不傻嘛。他要开导开导他。他走了几步,轻声说:“薛村可是个好同志啊,他每次去省里办事,见了我,都说你勤政,能干,好几次还向省委主动让贤,说你更适合担任市长,他想退到二线来。这样的同志,可是不多见啊。”
  高佑民撑伞的手下意识地颤了一下。高佑民没想到薛村把手伸得这样长,伸到自己的老首长这里来了,伸到自己的树上来摘桃子了。高佑民的脸有点发青。
  好在王克勤没太注意他的表情,又缓缓说:“你们市委书记褚天民同志在中央党校学习之后,组织上可能另有安排,我这次来,也是给你们打招呼的,市委这边,薛村同志以后可能会要多管一些。”
  高佑民听了又是一惊,脱口问:“他?当书记?”忽然间又意识到这也是自己不该问的,他赶紧把望着王克勤的目光缩回来了,又是一脸讪讪的表情。高佑民发现,他和王克勤之间已经找不到尽兴、无碍的话题了,说什么都可疑,问什么都会引起对方的警觉。雨下得更大了,伞上喧哗着模糊的声音。高佑民把目光尽量向远处望去,一切在濛濛的雨汽中显得亮晃晃的,他的两眼却莫名其妙地有些缥缈了。
  王克勤似若无意地问:“薛村同志多大了?”
  “五十七。”高佑民回答了,又看了王克勤一眼,不知他问这个干什么。
  “你呢?”王克勤依旧不动声色。
  高佑民的心像被什么猛地揪了一下,随即一阵狂跳。高佑民比薛村小五岁。五岁,这对在政界上作最后冲刺的人意味着什么?老首长还是老首长啊,王克勤只是没把话完全挑明了。高佑民紧挨着他宽大沉稳的身体,那种暖烘烘的好多年都没有过了的感觉,一下子又找回来了。
  王克勤拍拍他的肩膀又说:“小高,你早已不是那个小兵蛋子了,干啥呢都要多多考虑全盘工作,要像哪一天你挑起全副担子那样去干。”
  这一次,高佑民已经两眼热热地看着他的老首长了,就像那些老百姓看着他。
  “咱们快走吧!”这次是王克勤催他了。他使劲点了点头。
  

梦城 第三十七节(1)
顷刻间,雨线中忽见火光冲天,远处传来一阵爆破声。
  两个人几乎在同时惊悸了一下。好在他们都是在血火战场上拼杀过的,没有退缩,而是加快了步伐。没事,赶过去时,他们才知道有人在放鞭炮,是那种很响的冲天雷鸣炮。在已经挖开的一堆新土上,撒落了一地鞭炮的碎屑。高佑民嗅了一鼻子空气中残留着的火药味,也憋着一肚子火了,他厉声喝问:“怎么回事?谁让你们放鞭炮的?”
  梦城禁放鞭炮已经七八年了,也难怪高佑民这样生气。可让他生气的还不止这些。他把目光放得更远了一些,竟然看见一个身穿白袍的道人手拿桃木剑,口里发的怪叫声,正在作法。脚边还蹲着一只黑猫。道人前面的泥坑里,跪着黑压压的一大片民工。道人叫一声,一片人头便低下去,仿佛一阵风吹过芦苇顺势倒伏。猫叫一声,一片身子又直起来,随着那道人的怪叫声发出波澜起伏一般的怪叫。也不知在叫些什么。人群后面,还临时架起了一副铺板,躺着一头刚刚宰杀的牲猪,散发着阵阵热气。一个民工手里抓着一只惊恐地怪叫着的大红公鸡,手里操着刀,正要宰杀。
  王克勤失声大笑:“高佑民,你是请我来做道场啊?”
  高佑民几乎气疯了,冲过去,指住那个尖顶道冠的老道人问:“你这是干什么?谁让你来的?”
  那位道士虽不认识高佑民,但看这气势也猜得出是个领导,连忙冲高佑民连连打躬作揖,说是为了开工顺利,杀了牲猪,宰了雄鸡,拜土地,祭龙王。
  “方友松呢?把他给我叫来!”
  这哪像市里一个现代化工程的奠基典礼,这完全是旧中国的农民要造几间土屋破土时的搞法。乱弹琴!高佑民当兵时的火爆脾气又上来了,恨不得要日方友松的娘了。方友松冤枉了。方友松并不知道民工在玩这种把戏,他正到处找高佑民呢,只怪高佑民走错了地方。由省市领导出席的奠基典礼,设在另一边,那里排场很大,很现代,有穿统一制服的交响乐队,有遮风避雨的主席台,有斜披红绶带的礼仪小姐,还给领导准备好了铲土的铁锨,锨柄上都系上了红缎带。高佑民和他的老首长王克勤,只是无意间撞进了这隆重典礼的幕后,看见了中国社会现实的另一面,或许也是更真实的一面。
  方友松被暴跳如雷的高佑民打发人叫来了。
  方友松远远地就把一双手伸给王克勤,又伸给高佑民。王克勤握了握,高佑民两手叉腰,两眼*,那脸绷得像一颗地雷似的。
  方友松赶紧赔罪:“这都是些做小工的农民,您就只当没看见吧,主席台那边都在等着王书记和高市长呢,请——”一个请的姿势。两位漂亮的小姐立刻把两把伞分别罩在王克勤和高佑民的头上了。这两位小姐一看就是请来的时装模特儿,个子比王克勤和高佑民还要高半头。这又是方友松的不明智,两个首长一下被矮化了。
  高佑民还是不动步,说:“方友松,这个奠基典礼你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吧,我们不参加了!”
  王克勤倒显得很大度,反过来劝他:“小高,咱们既然来了,就去铲几锨土吧。”
  鼓乐声中,王克勤、高佑民和其他一些领导每人手里操着一把铁锨,各自摆出庄严的姿势,将目光投向远方,记者们的镁光灯、摄像灯纷纷亮了起来、闪动起来。高佑民一向讨厌这样的出镜,把头偏了过去。他瞟了瞟老首长,王克勤对记者拍照倒是十分配合,像是个有经验的演员,遇着镜头时,总是适时调整自己的表情,佯作亲切地笑一下,下巴泛着青光。一锨锨黄土撒开去,落在大理石碑上沧沧桑桑像是下雨,这埋得太久了的土还让人感觉到有点头晕。在这样的气息中,那块大理石碑却越埋越深,直至消失。多少年之后,它会成为供后人考古发掘的一个遗迹,诱惑遥远未来的人们去猜测一座桥或一座城市的历史,回望那久远年代里的日出日落。日已落尽,白云幽深,这才发现时间已把一座桥一座城市拖出好远了。同无限的岁月相比,人类对时空的占有实在太有限了。一个人能够留下点什么,心里便觉得有了依靠,有了一种在真实的岁月里活着的凭证。

梦城 第三十七节(2)
高佑民已经有点想入非非了。在别的人都已经停止挥锨时,他犹自挥个不停,泥土都堆得高了起来,像是一座坟了。雨依然在下。地上的积水化做无数条小溪,顺着湖坡哗哗地奔向那个大湖,听起来就像潮水般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大,一条条小溪怎么会发出如此汹涌澎湃的声音?高佑民吃惊了。他紧握着铁锨的一双手不动了,抬起头来,连眼球也定住了。
  这才发现所有的人都没有再铲土了,都和他望着同一个方向。
  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听到的声音并非那一条条小溪发出的,而是人。这突然涌来的人仿佛从溃决了的堤坝后面奔腾而来,他们打着横幅,呼喊着口号:“我们要吃饭,还我邹含之!”积水被他们踩得四散飞溅,那么多双脚一齐踏下去,发出骤雨般的轰响。连高佑民站着的这个地方也在他们的震动范围之内了。高佑民听见了四分五裂的声音。他的心都像是被震碎了,震得四分五裂了。他认出来了,这都是市工总面临下岗的工人。他迟疑了一下,把铁锨一扔,就奔向那如滚滚洪流一样的人们,伸开双臂,想要把他们拦住。他这样多可怜啊。螳臂挡车就是这样的。哗地一下,一股洪流就把他淹没了。
  高佑民就这样被人暗算了。他还是低估了薛村的本事,薛村其实早已洞悉和明察了这样一个结局,甚至是预设了这样一个结局,你高佑民可以把满盘皆输的局面翻过来,他薛村当然又可以给你重新翻过来。今天的主角从一开始就不是高佑民而是薛村,他将会有绝不亚于戏剧高潮的精彩而令人叫绝的表演,而且,他不会再给你重新开始的机会。
  高佑民不是没有预感,不是没一点儿准备,他甚至也不缺少政治智慧。他层层设防,可他还是掉进了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高佑民像深水里的鱼发出哗哗的搏击声,却连一根救命的稻草也抓不到了。
  “我们要吃饭!”
  “还我邹含之!”
  高佑民知道了,刘一鸣还是没有放人。刘一鸣怎么会把邹含之放出来呢,放了不就演不出今天这一场好戏了。这场戏只有一个观众,薛村从来就不需要像高佑民那样有成千上万的观众,他只要一个,那就是王克勤。高佑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王克勤了。王克勤心脏不好。王克勤如果这时一倒下,几千双脚,立刻就会把他踩成一堆烂泥。高佑民想要浮起来,可刚冒一下头,从四面八方伸过来的手臂,很快就把他推进了漩涡之中,他在不停地旋转,他也在大声地疾呼,但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来的声音也只是一滴水的声音,汪洋大海里的一滴水。
  王克勤、方友松和那些刚才都还在亲切地微笑着的人,很快也掉进了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他们也在漩涡中旋转。不旋转是不可能的。他们的全部生活重心——权力在顷刻间失去了。没有谁再听他们的了。现在每个人都在喊出他们自己的声音,你怎么喊也没他们声音大。你喊的声音和他们不同,你的声音就别想喊出来。王克勤在漩涡中转得有些头晕脑涨了,他想喊,他一喊竟然也是“我们要吃饭,还我邹含之!”这是真的。高佑民听见了。高佑民吃力伸长脖子,看准了王克勤所在的位置,努力向那边靠近,他要救驾。他把一只手伸过去,眼看就要够着王克勤了,旋即又被人流荡涤开去。等他再朝那个方向看时,王克勤消失了。高佑民绝望地大叫起来,已经是撕心裂肺一般地大叫了,高佑民叫的是什么?高佑民和王克勤一样,也不知不觉地跟着愤怒的人们发出了同一声呼喊:“我们要吃饭,还我邹含之!”

梦城 第三十七节(3)
被席卷的已不是身体,连意识也被人流席卷了……
  市长薛村就是这个时候赶来的,最关键的人物总是在最关键时刻出现的。紧随其后的还有市公安局长刘一鸣,在他们身后,还有刚从看守所里放出来的邹含之。薛村爬到了一辆警车顶上,一个人站得这样高,也就不会掉进人民的汪洋大海了。薛村讲话的声音也很大,手里拿着一只电喇叭,这声音也就不会被淹没了。薛村讲话的声音不是威严的,而是带着哭腔的,痛心疾首的,他一口一声兄弟们,工人兄弟们,我对不起你们,是我这个当市长的工作没有做好,我们正在想办法,不让每一个工人兄弟饿肚子,有我薛村吃的,也不少你们一口。薛村的话是家常话,它的家常的、底层的气息,一下子就把人们感染了。不像高佑民那样一张嘴就杀气腾腾。薛村的两片嘴唇也不停地哆嗦,脸上闪着泪光,很远都可以看见。
  洪水不再汹涌,又变成了一个一个的人。人心都是肉长的,一颗颗心都被薛村那哭一般的话语和一点也不假的眼泪泡软了。薛村看人们的情绪都稳定下来了,就往旁边挪了挪,又一个人爬上了车顶,邹含之。邹含之是他们闹事的一个理由,邹含之一放出来,他们只好不闹了,几千双眼睛,都百感交集地看着邹含之了。一看就知道他是刚从号子里放出来的,脸色苍白憔悴,胡子头发毛拉拉的,站在车顶上腿还有些发抖,谁看了都心疼啊。都知道,他是为了公司的利益打了高佑民,才蹲了号子,现在看见他终于出来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又都加倍地伤心。在一片欷殻н煅手校藓诹耍雀行谎κ谐ぃ撬炎约航映隼吹模叶プ×酥种盅沽ΑK不暗纳舨淮螅统粒逞疲缋壤锊皇贝鲆徽笳蟠种氐暮粑4怂炙担焐喜换岬粝诒煳蘧酥罚颐枪居涤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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