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喜欢呆在阴影里,因为黑暗中,无需看见太阳起落,无需知晓时光流逝。程灏知道,所以他总是在她面前站得笔直挺拔,让她站在他的影子里。她厌恶阳光,渴望每天都是阴天。厌恶长大,渴望每天都是童年,尽管她的童年从没有父亲这个字眼。
显然徐景平来到她的身边不是以父亲的身份出现,他所做的远远没有达到父亲的标准。一个父亲,是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这么不堪的被送进医院,不会允许她的难堪被暴露于人前。而徐景平,光明磊落得不似一个为了女儿千里迢迢奔赴而来的父亲。
流年可以住高级病房,可以有特护照看,可以享受其他人无法享受的待遇,但她的自尊心无法弥补。别人对徐景平的客气,只是因为他有钱,但这些钱买不来她的自尊。一个女孩子,出了这样的事,任谁不会在背后指摘两句。
连徐景平都来过问她,以关爱的口吻,和颜悦色:“流年,这件事我不怪你,你也别想太多。流年,看着你这样我也不好受,我知道从小我就不在你身边,你受的苦比别人多,我不能再看着你这么下去了。流年,你告诉我是谁,我替你去找他好不好?”
找着了又怎么样,用钱摆平。似乎不太可能,程灏家并不缺钱。找人脉,也不现实,程建新能爬到市长的位置,怎能没有本事。
所以流年不打算开口,更何况这事件的本源在程灏那里,程灏是乖宝宝,若是他知晓这样的结果,兴许不等他父亲的反对就自己退缩了。
但徐景平也有优点,流年向来不受管束,而她也从来听话,徐景平除了在物质方面尽力补偿外,不多做干涉,这至少保留了她的内心空间。
徐景平问她:“流年你恨我吗?”流年没有作答,因为答案很显然,是恨的,不为了他从未进过当父亲的义务,只为苏云年的一腔痴怨付诸东流。她从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包括程灏,他们少不更事,他们也有过甜蜜浪漫,他们许过的诺言成就过苏流年。但徐景平不同,第一次听见他的名字,他就成了死亡的代名词。
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自己赶上学校开学,自闭症,脑震荡,宫外孕,每一个都不是美好的词汇。徐景平说,不用担心,等你身体养好了再说。流年对自己说,就算了吧,安分守己的生活,即便程灏真的能在两年后归来,他们也回不去了。
就像是半生缘中的曼桢对世钧说的,我们回不去了。因为相隔太久,谁算得准时光的威力,犹如她的名字,在苏云年看来,是在向白流苏致敬。在苏流年看来,却另有一番解释,流水一般的年华,时光易逝催人老,爱情里,最不能相信的不是甜言蜜语,而是夺人年华的流水时光。
光影交错的年少像海,流年一直在漂泊,等到到达彼岸,才发现那时间的长河已然带走了一切,亲人,少年,和流年挽留不及的青涩青春,她孑然一身,孤军奋战,直到她走不下去。
可有谁知道她早就撑不住了,那一次令人手忙脚乱的抢救,她是抱着必死的信念。
那些永远的人,那个遥远的人
流年许久没有下床走路,连穿鞋都有些吃力,一弯腰就会有刺痛从下腹传来。果然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动物器官用进废退。她没有护士的帮助,连路都走不稳了。
可是双脚踏在地上的感觉不知有多美好,她全身都是放松的,不用紧巴巴地蜷着自己。她没有惊扰任何一个人,徐景平若是在这里,一定会找来一大群人,护着她拥着她,半步都迈不开。
这是流年见过的最漂亮的医院,连盆景都赏心悦目。流年扶着墙欣赏那棵摆在护士办公室门前的发财竹,修剪整齐,枝叶翠绿,养在水里,甚是好看。
只是办公室里突然爆发出的笑声破坏了平衡的美感。有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算了吧,你还有笑话可看呢,你们病房里的人真逗。哪像我房里的,小小年纪自闭症,从来不说话,笑脸也没有,成天就是看着窗子发呆,问她话也不说。她爸爸又是大款,得罪不得,成天的看着她脸色做事。”“你房里的,就是特护病室里的那个小姑娘?”“对。”
立马有人附和:“哦我知道,就是宫外孕拖了很久才来开刀的那个嘛。她名字很特别,案例又特别,上次楼下妇产的医生一见她就认出来了。说这个小女生被她一个朋友带来的,一看就知道没有25,当时她朋友在,不好说。果然啊,她只有18吧。”
“嗯,挺可怜的,那么年轻,就被切除一侧输卵管,以后要想有孩子也不容易,而且她这样,还能嫁什么好人家,她爸爸的脸大概都要被丢光了,我要有这么一个女儿,早不认了。”
“这有什么,她爸那么有钱,随便拉一个也是青年才俊,再说了,谁会把这种事去做宣传啊!”
那盆修得尖尖的发财竹顶在流年的手指上,痛得她猛地回神。
世界原来永远无法清净,生活在茧中,偶尔出来透透气,便会被流言伤的痛彻心扉。
是夜,闷热异常,仿佛又回到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里。可是没有人在她身畔抱着她,轻轻地唤着,流年。
痛,全身都痛。小腹的伤口忽然有撕裂般的感觉。流年身下的被单湿透,额上的汗淌下来流进眼睛里。
白光骤然划过天际,流年惊得浑身抽搐,伤口也跟着动,揪心揪肺的难受。流年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缠在一起,拧住她的痛处,用力绞着。胃里翻滚的厉害,她这才想起自己一天没吃东西了。
可是那种欲呕的感觉不放过她,嗓子眼里涌上一股血腥味。来不及抬手,粘腻的液体已经冲喉而出,洋洋洒洒落在浅色的被单上,一点点晕开,像是山水泼墨画,漾成大朵红色蔷薇。
窗玻璃哗哗作响,似有尖叫声划过,像是苏云年的声音,又像是婴儿啼哭声。
修建花枝的剪刀近在咫尺,窗玻璃撞击的越来越厉害。流年终于忍不住尖叫,攥住那把好像是她唯一救命稻草的剪刀。
病房犹如黑洞,她第一次如此讨厌黑暗,总觉得有什么人站在阴影里看着她,待她回头,叫她一声:妈妈。
那两个字冲破了流年最后的坚强,她将那把剪刀紧紧贴在胸口。冰冷的触感,逝者的触感,像极了阿婆走时的温度。黑暗中的目光闪烁不熄,无处不在的压迫感逼得她浑身发软。
流年只能逃,手脚并用在楼梯上跌跌撞撞爬行。顶楼的风吹过她的脸,头发四散飘舞,打在脸上极不舒服,但是她心里的恐惧被吹散了一点。空旷,安静,最重要的是,这里有灯光,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她爬上了围栏,坐下,怀里的剪刀已经被她的体温捂热了。阿婆的庇佑似乎一下就消失了,流年又开始发抖。
后背冷汗涔涔,那种被人注视着的感觉再一次浮上来。流年徒劳地前后转动,想看看有没有别的影子在她周围。恐惧攥着她的心脏。
风越来越大,吹在耳边全变成了微不可闻的话语呢喃,好像在说:跳下去,陪我,陪我……连怀里的剪刀都不安分地动了起来,有引力般牵着她的手,划开尖利的刀口,搁在手腕的静脉处。刀口还是凉的,泛着幽光,像是一双眼睛盯着她,鼓舞着她:只要一刀,你就可以见到许多人,你不会孤单了。
皮肉绽开的声音在暗夜里格外清晰,流年扬手,剪刀迎风坠下,连着飞溅而出的血,落入不知名的深渊。去哪里了呢,会在哪里?这一切充满神秘好奇,流年探头,几秒后,清脆的金属落地声“叮”的传来。
人掉下去会是哪种声音呢?
来不及她实际行动了,她被人从身后死死抱住,随即又有几个人冲上来,架着她。流年挣扎,手上的血顺着被架起的胳膊回流下来,那些人的力气太大,扯得她疼。流年“哇”大哭,“放开我,放开。徐景平,你叫他们放开!”
徐景平站在她后面,对她的突然出声感到惊诧无比,心一软,抱住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向着一群吓傻的护理人员发令:“快来替她止血啊!”那些血像水管里的水,怎么关也关不上。
“不要,徐景平,你放开我。不要蒙着我的眼睛,不要啊……妈妈,救我啊,妈妈,阿婆……带我走吧,妈妈,带我走吧,我受不了了……徐景平,你让我走吧,妈妈在等我呢……”
任谁能受得住这样声嘶力竭的哭泣,徐景平心有不忍,但他的愧疚不允许自己放手。苏云年最后一次来找他,也是这样,痛哭流涕,跪倒在他面前,她只要他三天,他却仅仅给了她三分钟。
徐景平何尝不爱她,初恋那么青涩,美到骨子里。那时和苏云年说的每一句话,做过的一件事,他都恨不能拿着小本子记着。苏云年对他完全依赖,完全盲目崇拜,他说你等我几年,苏云年高高兴兴答应。可是几年后他再回来,已为人父,为人夫了。苏云年也闹,他就背着家庭与苏云年来往,哄得她服服帖帖。
他终究不能和苏云年长久下去,于是他又骗她,你再等我几年,我就回来和你结婚。
誓言易许难做,苏云年却一直守着,生下了流年,安分地等着,等到红颜尽逝,等来他一句,对不起,别等了,找个人嫁了吧。
道理上,害死苏云年的不是她的病,而是他。让流年这般模样的人,不是她维护的男孩,也是他。知晓苏云年死后,他回来联络过陈金双,将银行卡交给她,每月打上一笔不小的数目,作流年的生活费。可是卡上的钱几乎从来不动,即便有支取,数额也十分小,大概都是生活快撑不下去时才肯拿。所以流年一次性取出的那一大笔钱,让徐景平嗅出不寻常的味道,匆匆赶来,寻到流年家中,见到一片混乱景象。
后来,那一串绿檀佛珠他找人串齐了,还给苏流年。那本是他送给苏云年的,怕她不高兴,叫助理随便买了一个礼物哄哄她的,苏云年当宝一样收着。到了苏流年手里,她也当宝。
流年第二次被注射镇静剂,受伤缝了8针,颓靡地被抬回病房。
她足足住了有一个月医院,8月末,流年收拾东西,随徐景平回N市。
自此她将同这里的一切告别。那些永远的人,将安眠于此,那个遥远的人,将从此不见
。
更为繁华的都市,令流年一时难以适应。她没有去上学,有半年时间,她都在接受心理诊疗。幻境折磨着她,她不得不接受徐景平的安排。
徐景平待她无比好,吃穿住行,都是按最好的标准来。同时也不干涉她的自由,只要她开开心心的就好。流年不叫他爸爸,用最客气的语态叫他叔叔,都能让他高兴。
那一段时间,流年做得最多的就是窝在房间里看书,看张爱玲的小说,简体字版本的,很厚实很漂亮,让她爱不释手。还有许许多多她从没看过的小说,堆了一摞在柜子里,徐景平知道她喜欢,甚至弄到了许多绝版书,一本一本都价值不菲。
她慢慢恢复,慢慢融入大城市的生活。周末和保姆去逛逛街,用徐景平的卡,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徐景平从来不说,反而是她花钱越多,他越高兴。后来这种变态的报复实在让她尝不出甜头,就又回到了乖巧听话的苏流年,偶尔还会为徐景平买一点小玩意。就像徐景平常戴的那个领带夹,就是她买回来的,随手丢在沙发上。偏偏徐景平来看她的那天是父亲节,见着这个领带夹,高兴极了,戴的不亦乐乎。
第二年她重读高三,轻轻松松的,完全没有升学压力。徐景平送她去读N市最好的大学,流年选了护理系。徐景平虽然不大乐意,觉得这太苦,但流年坚持,就随她去了。
流年还未毕业,徐景平已联系好了就业的医院,只待她走出校门。
直到她大学毕业,已然不止两年。
“顺风顺水”四字出现在流年的生命里,直到她再次遇见程灏。
流光溢彩的年华
流年本就是沉静的女孩,保有纯真,又不失气质,在徐景平的改造下,愈发抓人眼球。大学里就不乏追求者,但追过她的人都说这个女孩子:傲气。待谁都不冷不热的,偏偏你又挑不出她毛病。
去医院报到,她也算是空降兵,一开始大家都对她客客气气的,不越雷池半步,相处久了就知道流年的好。做事认真,性子稳重,又不是故作老成的那种。于是一时之间追求者前赴后继,因为医院里难得出现单身女性,还是如此有魅力的单身女性。流年不是赢在外貌,而是她给人的那种感觉,一派温柔,无害极了。
所以流年那是特别喜欢跟在马哥后面,他外表纯良,其实内里腹黑。有一段时间检验科的新手医师追她追的特别勤,马哥一看见那个人就嚷嚷,离我们远点,你身上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辐射,别伤着我们的苏小妹。方梓言那时还没有当副主任,也对流年很上心。他是医院里公认的帅哥,流年反倒好半开玩笑的拒绝他:“我不找太帅的,没安全感。”
上班第二年徐景平买了城中的房子送给她,也老对她说,上班就当打发打发时间,别太累了。流年嘴上应着,并不当一回事。她其实很喜欢上班,一群人凑在一起,多有意思。
流年24时徐景平开始帮她物色交往人选,有意无意带她出去吃饭。徐景平的朋友圈子都当她是徐景平的侄女,所以介绍起人才来是大把大把的抓。流年开始还硬着头皮奉承,后来渐渐不乐意,加上有一个男人对她紧追不舍,动手动脚,被徐景平知道了,立即停止了这种活动,叹着气说,也好,你从小不在我身边,就留着陪我吧,叔叔不逼你去见那些人了,不喜欢就不喜欢吧。
其实流年跟徐景平回来时,徐太太朱静华就知道了。她自知理亏,不敢多闹,随着徐景平在流年身上砸的钱越来越多,她也沉不住气,来流年那里闹过一次。流年第一次被人这般羞耻的骂着,不知如何应对。朱静华于是越来越嚣张,三番五次来闹腾,骂她你妈是小三,你这个小狐狸长大了也只能给人做小三。
流年第一次回击,操了钟点工打扫的鸡毛掸狠狠打她,大夏天的,打得朱静华手臂上全是一道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