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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如何处置尸体,如何掩盖现场,如何才能不引人怀疑,突然她想起一件事,不由感到万分庆幸。
死的是吉叔,是伺候了穆家父子两代的老人,是那个说是因少主身故自责内疚几次欲殉葬的吉叔。
她走过去用手在吉叔的脸上摸了摸,让他闭上眼,表情松弛下去。
“对不起了,不是你死,就是他死、我死。”
她喃喃自语,抽出那把还插在他胸口的小剑收回袖内,再拔出吉叔佩戴的刀器以自尽的角度,按同样的位置刺进去,脸上不由自主的带着几分狰狞:“所以我只能 ——”
只能如此了。
用刀刃的伤口,掩盖住刚刚小剑刺入的痕迹,她将刀器留在尸体里,将尸体摆成自尽的模样,然后又快速将棺木内穆小白的尸体摆弄好。
再回头检查现场,将位置不合理血迹,痕迹擦去,当一切都布置好,正巧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便再回头看了一眼,足下一点,从窗户跃出……
吉叔的尸首当天晚上就被人发现了,到了第二天狮子宅的所有人都说,吉叔忠耿,果然随着少主去了。
穆仁川获知,也只是摇头惋惜,当他还是转不过弯来,嘱风光大葬。
次日,清晨,僻静清幽处。
青石板的路,因为年久沟痕已经被磨得光滑,一块与另一块的缝隙间,长着薄薄一层青苔。
这样的路,让花鸢恍惚中又想到了丰宁镇。
山清水秀的丰宁镇已经成了她记忆最深层的一部分,离那里越远,便越是记在心里,仿佛记的不是一个地方,不是一些人,只是一片记忆。
永远回不去的……记忆。
她站在青砖石桥旁,身后是缓缓流动的小河,清澈的河水里,偶尔见得到鱼苗游动的身影。
她想,真正无忧无虑的,便是它们了吧。
它们还小,捕鱼者瞧不上它们,它们也不懂什么叫做猎杀,什么又叫做被猎杀,终日只知道欢快嬉戏,真好……
沈青愁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在晨曦的背景下,逐渐淡散的雾气中,娇颜如花的少女立在河边,尚不觉裙角已被朝露沁湿,只是静静的看着缓缓的河流。
没有霸气,没有飞扬,亦没有得意,面无表情的脸和一双沉寂幽深的眼眸,不知为何让他看着感到一阵近乎于窒息的感觉。
窒息,最近时常困扰着他。
同时还伴着害怕、恐惧、渴望,以及突然而至的莫名亢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无从而知,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脑中就只有那个雨夜,那道惊雷,极光闪电照亮的马车里的整个世界,一直挥散不去。
不能这样,她是——
妹……妹……
沈青愁急急移开眼神,可是心还是乱了,气息不稳,步履也沉了。
于是,花鸢察觉,抬起头来。
“鬼见愁,你究竟想做什么?”她的声音,清冷无比。
沈青愁觉得喉咙发涩,他吞了吞口水,然后习惯性的嘴角上翘,如无其事的笑道:“你在说什么?”
花鸢看着他,向他伸出手摊开——她手里的是一方手帕,中间是一颗细细的,血红色的柳叶叶芽。
沈青愁笑容淡去,垂下眼帘,片刻之后,他道:“昨夜你去了灵堂?那个自尽的人……是你杀的?”
“你大意了。”
“是,幸亏有你。”
“可是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
“因为——”他抬眼,眼神深邃,仿佛藏匿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进去。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
是的,她不喜欢,她就像一个复杂体,可以疯狂的杀戮,像野兽一样撕开猎物的身体,然而又固执的给自己套上狗的项圈,画地为牢。
就因为她说,这样让自己感觉还像个人。
有必要么?
这世上有多少人披着人皮不干人事,少不了他们,也多不了他们。
“你做的事情,不用全都告诉我,因为是你的私事,我也管不了。”花鸢抬手,将手里的东西抛进河水里。
帕子轻盈飘动,到了河中间才念念不舍的落下,被水打湿,冲走。
而叶芽早就不知道冲到哪里了。
“但是这一件,已经影响到我了。”她皱着眉,面上一层薄薄的愠色:“若你一开始就是想要三分快意堂,自己去就得了,若我不喜欢,我便走就得了,大不了分道扬镳。”
沈青愁处心积虑的做的这一切,显然并非单纯为了接近穆仁川,必是有更大的企图,所以思来想去最大的可能就是冲着三分堂了。
其实她更加介意的,是他的隐瞒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但是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没有深思,只是莫名的生气。
维系他们之间稳定的关系已经不在了,她已经过了十四岁,翅膀硬了,而他也得到了心法的下部。
过去太依赖这条绳索,所以绳索不在,害怕彼此会渐行渐远。
但是害怕的,又岂是她一个人?
若沈青愁不怕,为什么会担心她不喜欢而隐瞒她?
“什么叫做大不了分道扬镳?”沈青愁闻言也怒了,但是他没有否认,自己想要三分堂。
“道不同,不相为谋。”
分道扬镳也就只是刚刚一说,花鸢未必心里如此想,可是既然话已经撩出去了,断没有立即改口的道理。
“怎么会道不同?这世上没人比我们更是一条道上的!”沈青愁道:“我们修的是‘修罗道’,这条道上便只有你我二人!”
“那就你修你的,我修我的。”
沈青愁深深吸了口气,只觉简直没见过比她更薄情寡义的女人:“究竟为什么非要这样?”
“你要三分快意堂,所以穆小白死了,谢鸠平死了,我也不得不杀了吉叔,还不论谢鸠平的女人和三分堂与九幽堂火拼死的那些人,那么以后,还要死去多少人?” 花鸢背过身去,不看沈青愁。
虽然说要分道扬镳,只是一时赌气,可仔细一想,也知道事情会朝着哪方面发展,要么自己妥协,要么沈青愁妥协,可是二人的性格又都不是会轻易屈服的,说不定到最后闹得更僵,断了往日情分,反目成仇都可能,这样想着只觉得心里凉凉一片,伤感不已,不觉就真动了离去的心思
“你说我虚伪也好,无谓也好,不得不杀,和好杀成性,罔顾人命是两回事,你要做的事,我拦不住你,但是不代表我就得跟着你淌进这浑水里。”心凉了,她说话的声音也凉了下来。
“你的意思就是说,你真的要抽身而退,离了我?”沈青愁压制着心中熊熊怒火,道:“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现在是穆仁川要我们进三分堂,你若走,那些事他定会捅出去。”
“嗤。”花鸢讽刺的嗤笑:“不是还有你么,以你的手段,怎么会让事情那样发展?”
“你——”
沈青愁见花鸢主意已定,心中又是恼怒,又是狂躁,素日的冷静一丝不剩,只觉得一口恶气在体内乱窜。
仿佛有个声音再说,不能放她走,不能——
他本就恼火异常,又看到花鸢背过身去,看都不看他,就像是觉得看他侮了她的眼,要把他从她眼里、心理赶出去一样。
于是一怒之下,便抬手按住花鸢的肩膀,凶狠的将她扳过身来。
花鸢肩膀吃痛,她也是燥性子,狂傲惯了,哪里容得下旁人对自己动粗,回身便一掌向沈青愁劈去。
花鸢并非是要和沈青愁动武,不过是意图逼退他,所以这一掌不耍花俏,单刀直入,速度不算迅猛,却是内劲深厚,打得就是让沈青愁见势不对,自己闪开的心思。
不料沈青愁这个往日最是聪明不过的人,此时竟然犯了浑,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无处发泄,又是憋闷又是心痛,见那花鸢劈过来一掌,横了一心,不避不躲,也不运功相抗,硬生生扛下她这一掌。
花鸢一身蛮力过人,但凡是孔武有力之人,灵敏性上都差了一点,因而她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收势已经来不及了。
沈青愁被劈得一震,五内如焚,喉咙一腥,一口鲜血欲喷出,却瞥见花鸢一脸惊愕的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担忧,于是又顿住了,强忍着不适将那一口血咽了回去。
他抬手用袖子擦去嘴边的血迹,有些气虚的道:“你要走就走,只管走,横竖你前脚走,我便后脚跟,三分堂不要便是了,穆仁川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大不了我们一起去亡命天涯,一起死就是了。”
花鸢她这会儿的气焰已经沉寂了下去,也不嚣张了,她无言的看着沈青愁,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气话。
应该是气话,他想方设法的混进三分堂,先是杀穆小白,后拿着谢鸠平的人头送礼,结果不仅混进去,还被穆仁川威胁。
一来他是本蓄意而为,二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这样不管不顾,就此撒手。
“只知道我要三分堂,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么?”沈青愁顿了顿,又问
花鸢摇头。
沈青愁不愿显自己虚弱,将脊背挺得直直,眼睛死死的盯着她,道:“我处心积虑的布置这一切,只是因为不想上次的事情再发生一次罢了!”
“上次?”
“明月楼,千里追杀。”沈青愁咬牙切齿的道:“你、差、点、就、死、了!”
那一次的事情,对两个人的影响都很大,他们也都清楚能活下来是侥幸,是明月楼中途诡异的放弃了追杀。
可是如果对方没有放弃呢?
他们现在,是死?是活?
“这种事情还会不会再发生?明月楼会不会卷土重来?或者干脆再来个星星楼太阳楼?就算不说这些,明月楼已经知道我们的底细了,连三分堂察觉到了,我们还能藏匿多久?”沈青愁索性把话说开:
“我们过着离群索居,独来独往的日子,难道就要这样过一辈子吗?我们就只有两个人,若是日后面对险情,还不是自己靠自己去拼杀,那么是让你再死一次,还是我再死一次?”
沈青愁忘不了她浑身浴血的躺在他的怀里,嘴里不停的冒着鲜血,眼看就要一命呜呼的样子。
一想起来就后怕,虽然后来到底是救活了,可仍忍不住会想,如果没能救活,该怎么办?
他会怎么办?
事实上根本就不敢想。
“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因为我不知道……下一次还能不能救回你。”
“所以,我才要三分堂!要整个三分堂!不光要,还要以此立足发扬光大,这样我们遇到危机的时候,至少还有一帮人为我们去送死卖命……你懂不懂,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撩开你,或者是你撩开我!”
沈青愁字字铿锵,他本就是一个不惯于外露感情的人,却因为压抑的太久,以及因为花鸢说要离去而产生的悲愤,让他言语之间充满了一种令人心悸的震摄。
花鸢讶然的看着他,这一番言语毫不掩饰的说明了他的自私和残忍,然而又透露了某种如积压在万年冰层之下,呼啸着欲破冰而出的感情。
面对这样的他,就算明明知道不对,可她那颗心坚强的外壳之下,某个隐秘的地方还是被触动了。
她走过去,握住他的双手,看着他手背上的血迹,心里一片酸楚。
“世上只有一个沈青愁,也只能有一个沈青愁。”
的确,若世人皆如他一般,这世上还有什么善恶美丑?
“我不想说伪善的话,毕竟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你不能将所有人都当做可以牺牲的工具,这样做也许能达到你的目的,可也将自己陷入孤立的境地。”
花鸢的拇指在沈青愁的手背上摩挲,他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生得十分好看,连杀人的时候都透着股妖艳的美丽,此时却顺从的搁置在她的手掌里。
透过交握的双手,两个人内心叫嚣的情绪,便如驯服的猛兽,终于慢慢的平复了下来。
“我知道你孤独。”花鸢的轻声的道:“因为孤独,所以自私,因为自私,所以更加孤独。”
沈青愁对花鸢无法理解的执拗和依恋,何尝不是因为他的心里除了自己和她,空无一物?
被点破的沈青愁有些尴尬,却不忍中断这悱恻的气氛,他舔了舔嘴唇,装作无奈的道:“……你错了,我不孤独,一点也不,你信不信我现在走到街上,立马可以招来一屋子的人陪我。”
“如果孤独,便是淹没在人群里,也一样会感到自己孤身一人。”花鸢道:“鬼见愁,我也很孤独。”
沈青愁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忍住了。
“修罗功的强大,的确让人不可自拔,让见惯了杀戮的人,不再将人命放在心上,杀的越多,越离经叛道,越是沉浸在主宰他人性命的快感中,这样下去,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四处树敌,四面楚歌,我们就是遗臭万年的魔头,等着哪些见义勇为的英雄侠士,抽空来把我们干掉,就算侥幸还活着,等倦怠了,空虚了的时候,回首往事也只会血腥一片,什么意义都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不剩,我们不能这样。”
沈青愁苦笑,摇摇头:“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不会这样。”
花鸢知道,自己无法说服沈青愁,沈青愁也许会顾忌她,却无法打心底的认同她。
沈青愁以从未流露的温柔眼神,看着花鸢,抬起手抚着她的发髻,靠近她轻声道:“你相信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变成你说的那样,但是三分堂,我们必须得到。”
花鸢还想说什么,却被他制止:“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许无法认同,可是我会尽力去做,以最小的代价换取,何况那些江湖人,都是些草莽怪物,平日只知道持强斗狠,好战成性,没有几个人手上是干净的。”
“你看那穆仁川,为了替儿子报仇,还不是怂着手下去拼命?他们本来就如此,有没有我们都一样,你何苦顾忌他们?”
“终究我们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有资格仁慈。”
他缓缓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低沉的声音富有磁性,让人不经意就陷进这种蛊惑里。
“你是唯一能制止我的人,你在的话,就不会有坏事发生……”
“你相信我,我不会再隐瞒,会和你商量,会听你的,就和以前一样,只‘惩罚’那些应该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