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保证不骗你。”
周家庄,便是穆仁川藏孩子的地方。
“哎。”她又叹了口气,一边拨弄着裙带,一边轻声道:“你真以为,没有相爷的指示,我会这么做吗?”
穆仁川手脚发凉,已经说不出话来,所谓打蛇打七寸,他唯一的儿子便是他的七寸,已经失去了穆小白,所以更不能失去那孩子。
“为什么,我一向以相爷马首是瞻,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喃喃道。
“为什么不能这样对你?你以为你是什么?相爷的鹰犬?”朱小指的口气充满了不屑与怜悯。
“其实,你不过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跳蚤,不止是你,就连你的三分堂也一样微不足道。”
穆仁川握紧的拳头在发抖,他这一生从未受过如此大辱,被一个小丫头羞辱。
“今天这一局,其实胜负已定,你输定了,要怪就怪你对上的是你招惹不得的人吧。”
“……沈青愁……是相爷用来取代我的……”
“那倒不是,他不是相爷的人,相爷也绝对不会用他……这其中的事情太过复杂,不说也罢。”朱小指云淡风轻的一笑,接着道:“你唯一可以安慰的是,他还不知道那孩子的事,我也不会告诉他,至少他不会从我们的人这里得到消息。”
说到这里,她又想起一件事。
“对了,你病得这么重,有没想过是中慢性毒所致?”
中毒?穆仁川一惊,他在狮子宅的饮食起居有专人检查试毒,都没有查出异常,怎么会?
“是你床头那盏琉璃灯,没有想到吧,你夜夜点起的那盏灯给人抹了毒,每当火光燃起,毒性被热力催发,时间一长就在所难免……不得不说,沈青愁实在有才,这种法子都给他想到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风。”朱小指说了一个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
“什么?”连穆仁川都听得莫名。
“我是风,‘风花雪月’的风。”朱小指饶有兴趣的看着穆仁川的反应。
也许是今天被震惊的次数太多,穆仁川已经麻木了,他只愣了一下,马上想起了江湖上关于“风花雪月”的传说。
江湖上只有一个“风花雪月”,那就是明月楼的四大公子。
“明月楼,四大公子?”
“不错,明月楼有四大公子,阴司月、花渐离、狄惊雪,再就是我朱小指。”朱小指说着,笑颜如花的指了指自己可爱的小鼻子,很是俏皮的说:
“是不是很意外,可没人说‘公子’就一定是男人,也没人说,四公子的名字里,就非要各带‘风花雪月’中的一个字呀?”
这就是答案,时隔两年,但沈青愁与花鸢从未真正逃离过明月楼的阴影。
他们对明月楼来说非常特别,虽然没有展开行动,却已将他们的一言一行纳入掌控之中。
“你不是相爷义女么?难道……”
这一次,朱小指没有继续解答他的疑惑,而是站起来走到门边,回身道:“今天与你说的,可都是秘密哦,我只与你一个人说,日后若是走漏风声,你说我是将你那个私生子大卸八块,还是大卸十八块?”
“你……”
朱小指没兴趣再看穆仁川的嘴脸,她的眼里他就和一个死人无异,她径自打了个呵欠,嘟嘟嘴道:“哎,好累,我回去休息了,穆堂主告辞。”
说晚,她便转身款款离去,刚刚到了踏门槛,听闻外头打更的敲了两下梆子。
今天,是狮子宅内部的人打更报时辰。
原来已经两更天了啊。
第八十三章
从朱小指走出白阁的时候起,穆仁川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心死,也是死。
所以当他看到,第一个带人冲进来擒拿他的人,竟然是何平时,他居然没有任何的震惊或者愤怒。
“何平反水?”花鸢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花鸢身上仍是一袭红袍,她一路赶回连换衣裳的时间都没有,而沈青愁身上的那件,后背全射烂了,实在穿不得,便在路上随意弄了一件袍子穿在外头,以免一路引人注目。
“最近。”沈青愁瞟了花鸢一眼,眼神在她脸上逗留片刻,然后移开,抬脚踏入方寸亭。
方寸亭,白阁的必经之路,出了这里二十步,就是白阁小院。
白阁前后二十四处“暗桩”,全部被清除,尸首已经移走,活着的人也控制住了,已经可以说是畅通无阻了。
十里坡一战,花鸢和沈青愁浴血奋战,而到了狮子宅这边,就不需要他们亲力亲为了。
这就是权力的好处,一声令下,自有人去拼命。
“难怪,我就奇怪,为什么他会让白尾鸢传信于我,原来是早被你收拢了……”
“白尾鸢传信?”沈青愁顿了一步,侧过头去,打量着花鸢:“什么时候的事?”
“前日,你派人传话之前,若非他言明伏击地点位于十里坡,我未必能及时赶到。”
确然,沈青愁能猜出此行有诈,花鸢也能猜到,但是若不是何平告知事具体位置,她只能追着他的脚步去寻,必然会花费许多时间。
“……原来如此。”沈青愁垂目,若有所思。
“怎么?”
“没,走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步入白阁小院。
“为什么?”穆仁川失了神色,一身的有气无力,一脸的灰败。
“为什么?”何平一笑,他有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平日笑起来很讨喜,但现在笑起来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你终于问了……我曾无数次的设想现在的局面,设想你问我为什么,然后我该怎么回答。”
何平是穆仁川的心腹,他待在穆仁川身边多年,穆仁川对他信任有加,他反水任何人都想问一句,到底为什么。
“其实答案,始终只有一个——因为你对我不公。”
何平收敛了笑容,忿忿的道:“我跟在你身边八年了,跟着你出生入死,可我现在仍是一个护卫,他沈青愁一入堂,便封了大祭酒,掌管青阁统领外务……你说,到底是我寒了你的心,还是你寒了我的心?”
这件事,当初他就有提及过,穆仁川却说,你才是我的自己人,不要多想。
一句自己人,听起来多么熨帖,可是又过了两年多,他还只是一个护卫,也许在穆仁川看来,让他跟在自己身边鞍前马后,便是对他的信任,可是他要的不只是这个。
他还年轻,年轻人总是有理想,有抱负,有冲劲,便如年轻时的穆仁川,不也是有一身凌云之志,所以才从他兄弟们的手上抢来了三分堂么?
所以何平的心理,也可以理解,哪个有志青年,不愿展翅而起,一鸣惊人?而愿终年做个狗腿哈腰,里里外外伺候的护卫?
“……就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你一次次却都是提拔别人,根本无视于这些年里我的付出,你既然身为堂主,理应处事公允,既然不公,我为何不能反你?”
何平说到这里有些激动,这些内心的想法,他从不敢提,相反还要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现在能当着穆仁川的面说出来,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可是痛快之余,良心上对自己这种卖主求荣的行为,又隐隐感到不安,所以,他更要说服自己,是穆仁川亏待了他在先。
“沈青愁到底给了你什么许诺?”穆仁川一句话扣住重点,他会背叛,必然是沈青愁给的好处更大。
何平正要继续说下去,突然从门外传进来一个声音:
“也没什么……不过是三堂主之位相待罢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是沈青愁,他和花鸢已经进了院子,以他们的耳力,方才何平与穆仁川的对话,一字不差的听在耳朵里了。
花鸢随在沈青愁其后,进门时不免多看了何平几眼。
奇怪的是,何平见了,面色不禁白了白。
花鸢和何平过去是有交情的,虽然两方阵营不同,可何平一直给她的感觉,是个可亲又性格大方的年轻人,所以她方才听了他的话,才知道他的心胸也没有多么磊落。
何平面色发白,也是因为这个,他知道自己方才的一番话,显得多么小人,被一个昔日的“朋友”听到撞破,心里不免有些难看。
“三堂主年轻有为,身手不凡,又能识时务为俊杰,理应当此重任。”沈青愁从外面进来,一身的寒凉之气,踏足白阁的第一步,就感到阁内温暖的温度。
他已经将何平称呼为三堂主,便是已经将穆仁川当成了死人。
可是,穆仁川只是快死了,还没真的咽气。
穆仁川心里恨,最恨就是沈青愁。
虽然何平背叛他,但说到底,这一屋子的人哪个没有背叛他?
所以他也恨何平,却不是最恨。
只有沈青愁,若非他下毒,他不会“病”,若非他狼子野心,他不会失去三分堂,如果问,穆仁川死定了,临死之前最想拖谁一起下地狱,必然也是——沈青愁。
沈青愁带着胜利者的傲然,步步逼近穆仁川,突然——
穆仁川笑了。
真的笑了,而且是哈哈大笑,简直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阁里,回荡着穆仁川的笑声,在所有人的安静的环境下,他的笑声显得别样诡异。
沈青愁与花鸢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色。
“沈青愁小儿,你以为真的是你打败了我吗?”穆仁川突然止住笑声,喝问道。
沈青愁只是挑挑眉,耸耸肩,没有回答,因为不必回答,三分堂的今天自然是他步步算计的结果。
“哼,我的确输了,却不是输在你的手上,你不会知道……我的今天必然是你明天的下场,这个局你已经入了,便再无逃脱的可能……”
穆仁川的话,实在怪异莫名。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沈青愁问道。
“这整件事情,其实是——”
穆仁川说到此,突然从椅子上骤然而起,势如闪电一般飞向沈青愁。
这一击,他拼尽了全力,方才他一直没动,也没有反抗,便是等着最后朝这这个人冲去,只要一招得手,便是死了,也无憾了。
但是,但是——
他快,沈青愁的剑比他更快,他早料到他是疑兵之计——
却不料,一道红色飞出,还有人比沈青愁的剑更快——
是花,沾雪飞花的花。
鞋尖沾的白雪早就化成了水迹,而猩红色的衣角飞扬,端的是艳丽无方……那个人就像一抹何其张扬,何其怒放的血修罗之花一般,在冥川河水的彼岸,散发着迷慑而又惊心的姿态。
花鸢在沈青愁之前,截住了穆仁川,她用她的手钳住了他的手腕,穆仁川另一只手攻过来,也被她钳住。
穆仁川怒目相向,花鸢轻轻一笑,笑得透出一丝邪气。
随后只听“咔咔”两声,穆仁川的双腕——碎了。
穆仁随之顿时太阳穴青筋爆出,眼里充血,只是咬紧牙关,硬是不哼一声。
“不要在这里杀人。”花鸢劝道:“我不想以后做恶梦。”
她面对穆仁川,可劝的却是沈青愁。
所以她的话,旁人都听不懂,只有沈青愁能听懂。
白阁有地龙,冬日温暖,花鸢早就看中了,若她日后在此入住,此地见了血终究不大好,尤其是故主穆仁川阴魂不散,那更不吉利。
于是沈青愁“哦”了一声,点点头,道:“对,不该在这里杀人,是我疏忽了。”
这边,穆仁川虽然断了双手,但他还有脚,他飞出一脚踢向花鸢。
这一次,花鸢手下留情,没有打断他的腿,只是隔开他的腿,往他腰部穴道上一点,穆仁川腿上失力,载了倒在地。
“那怎么弄死他呢,终究是不能让他活的?”
“好歹是一方人物,不必让他死得太难看。”
“你呀,就是太心软……”沈青愁摇头,语气颇为无奈。
花鸢心软?谁信?
在场之人,便是何平在内,都觉得沈青愁说过了。
她绰号花煞,乃是最负盛名的煞星,方才还捏碎了穆仁川的腕骨,会说她心软的,这世上只怕只有沈青愁一人了。
但是谁又知道,其实……他说的也不全然是假的呢?
沈青愁从怀里取出两个瓶儿,一个白瓷瓶,一个青花小瓶,分别倒出一颗药丸,走近穆仁川,弯腰喂进他嘴里,然后直起身道:“丫头,我可是看你的面子,他很快就会浑身麻痹,浑浑噩噩的睡过去,毒发的时候一点知觉都没有。”
说话间,原本怒目相视的穆仁川已经开始眼神迟缓了,药力发作的倒快。
“不错。”花鸢点头。
虽然穆仁川要杀她,但她并不恨他,包括想方设法要杀她和最终被她杀死的任何一个人,她都不恨。
人家要杀她,本就没什么不对。
她也杀过许多人。
大家都是一样的,走的一条你死我亡的路,谁也不比谁更高贵一些。
沈青愁一笑,击掌。
随着他击掌,门外来了四个人,四个人抬着一口棺材进了白阁。他们都是沈青愁的人,而棺材是给穆仁川准备的。
棺材是上好的,楠木所制,两壁雕刻云中鹤和驼山龟,盖子上则是松竹梅。
棺材一落地,便有人将盖子打开,里面很宽敞,还有一方青花瓷枕,一床寿被,相信睡在里面一定很舒服,如果死人有知觉的话。
现在一切准备就绪,只剩请穆仁川入棺。
虽然穆仁川还没咽气,却要享受死人的待遇了,幸好,他现在眼神迷离,神经开始麻痹,已经不辨是非了。
抬棺的四人中有两个人走了出来,面色不改的抬起地上的穆仁川放进棺材里,就像他已经死了一般,还给他盖上被子,然后落好棺板,准备抬走。
“慢。”沈青愁想了想,道:“钉子呢?”
棺材,自然是要钉钉子的。
沈青愁想要亲自钉上,不然他不安心,就像不看着一个人咽气,他就会活过来一般。
便有人找来钉棺专用的长棺材钉,沈青愁便接过,一根一根的用手给按了进去。
这份功力,除了花鸢,再次震慑了在场所有的人。
连何平都在想,也许穆仁川的末日,其实是他将沈青愁招募进三分堂就注定的,他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