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愁已经半身上前,那一剑又狠又厉,他只见寒光一刀,心道不好,饶是他反应迅速,将身形一矮,躲了过去,却是手臂被剑气划伤,血流如注。
他站定之后,目光不思议的从自己的手臂,移到花鸢身上,见她模样赫人,面露杀气,恍惚间有些不可自制,皱眉道:“你这是……”
“欲杀沈,先诛花……”其声厉厉,犹如冤魂索命,花鸢的手指拨弄着剑尖上的血迹,抹了一指,放在唇上舔了舔,顿时唇上就点了一点殷红,眼中闪烁出嗜血的兴奋。
她的双目赤红,面容似妖,自嘲道:“呵,那时我说这话的时候,又岂会料到,他日要杀你的人,正是我……”
因为爱,所以恨。
而爱比恨,更难宽恕——
花鸢牙关咬得站站作响,这个时候的她,已经被心里的妖兽控制,强烈的嗜血的欲望令她亢奋不已,仿佛只有杀戮才能安慰她疲惫叫嚣的灵魂。
“我要……杀了你。”花鸢目中红光一闪,剑气袭来,
见花鸢这副不人不鬼模样,沈青愁已猜出了大概,心中五味繁杂,可是一瞬间之后,他出手了。
不止出手,他还催动了修罗功。
沈青愁不想死,他还年轻,惊才绝艳,所以他很怕死,人死如灯灭,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现在他不出手,就死定了。
他额上骤时布满青纹,因为催功的原因,面色呈青,他手上的虽然不及重阳神兵,却也是一把宝剑,注满他的内力之后,也是不同凡响。
沈青愁阻止住了花鸢,两把剑撞击,发出铿锵之声,两人胶在一起,他们都是魔功传人,武功更是出于一脉,强烈的剑气相互侵袭,惊起飞沙走石,卷起周围的草叶。
花鸢一身惊红,沈青愁一身煞黑,一红一黑的两人,在寒光剑影中,就像两头撕咬在一起的狂野之兽。
谁也不放过谁,如那日清波河上一般。
什么才是抵死缠绵?
抵住生死,不死不休,这才是真正的抵死缠绵!
花鸢魔性昭然,只凭意气发泄,将生死置之了度外,所以气贯如虹,她想要沈青愁的命,可沈青愁未必想要她的命,他只是不想死。
她对他而言,终究不比常人,只是现在事态他也就控制不住,花鸢入魔之后功力暴增,他又被咬得死死,不想杀,也退不了,正是进退不得。
沈青愁是爱惜性命的人,如果真的不死不休,不进则退,他会怎么选择?
是让自己断送在她手下?
还是忍痛将自己的剑插…进她的心脏?
他从未想过这个局面,但现在必须决断了,只因满身魔性的花鸢带着一同下地狱的恨意,发动了辕天补三式当中,最后也是最强的一招“与光同尘”。
沈青愁怒了,意气上来,也不想花鸢的异状,而是激愤,她竟然这样对他!
当真是铁了心要杀他!
沈青愁心中暗恨,一咬牙,同样发动了“与光同尘”。
两团寒光厉影中,两人身形一致,最后都朝着对方的胸口刺过去。
花鸢不撒手,不回挡。
沈青愁卯上了一口气,也不撒手,不回挡,而剑,近在咫尺。
剑是什么?
是凶器,这般下去,两人便要同归于尽了!
可是他们谁都不认输,或者心伤,或者心恨,都憋着一口气。
花鸢疯了,可沈青愁没疯,他心下大恨,疯子!你这个疯子!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逼我!!
这一刻,沈青愁是真的恨不得杀了花鸢才好,就在即将刺入她胸口的一霎,他心若死灰,抖开了手,错开剑,改变了势头,贴着她的臂膀擦了过去,破皮之处一道血链绽放在空中。
鲜血滴下,落进泥土里成了褐色,只有沾染在草间上的血珠,还是那么猩红刺眼。
沈青愁怔了半晌,才低头一看,不意外的就看到当胸插…着一把剑——花鸢的剑。
他还是……下不了手……
她也果然……比他更狠。
沈青愁最怕死,人死如灯灭,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仰起头,眼中是漫天飞舞的树叶,就像那一日窗外漫天飞舞的梅花。
一片片的树叶,在他眼里,幻化成了一片一片,冰清玉洁的梅花,在风中曼舞……
那一日的京华烟云,就好像当时透过明月楼的窗户看到的梅花,美好的就像一片一片的梦。
却是,一场噩梦。
………
沈青愁也会害怕,也会惊恐,他的十岁之后的大半记忆,便是在害怕与惊恐中度过。
为了不再过那种懦夫的日子,他一心想要变强,后来,果然就越来越强。
可是依旧会害怕,他才知道,原来得到的越多,就会对失去的恐惧也就越强。。
如果一定要问,诸多所有当中,什么是他不能放手的,那必然是花鸢。
她对他的意义,他从未怀疑过……而事实是,直到发生的时候才知道,世上没什么是不能的,其实放手,也没那么难。
因为跟放手比起来,生命才是最贵重的。
就算是相恨痛苦的活着,也比相爱的死去更加有意义——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人不死,希望不灭。
所以,当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嘴里涌着血,浑身寒意入骨,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只有一个希望,一定要坚持下去。
侍女们抬着屏风而入,挡在了那个女人面前,遮住一地狼藉。
原本遮挡的珠帘被沈青愁方才一剑断开,玛瑙珠子滚落四散,刚才那一击,沈青愁已经攻进了帘子之后,眼看就要得手,却不想功亏一篑。
令他失算的,便是明月楼主裘明华,亦是当今的权相夫人,一品诰命。
而他得到的,就是三十六颗如绿豆般大小的“冰魄”植入体内,以后的日子,将承受每七日一发的寒毒,每次发作,效力递增,没有明月楼特制的炎果压制,这寒毒无人能熬过三次。
最重要的是,甚至是没有解药,炎果只能缓一缓,等寒毒累及到一定程度,就算是再多炎果压制,也迟早会扛不住,所以历来中冰魄之毒者,无人能活过半年。
“……胜者为王,强者为尊。”裘夫人在屏风之后,依旧慵慵懒懒,看沈青愁的目光充满了怜悯:“你没有资格讲条件,万不要以为凭着什么修罗功,就真能天下第一了,因为真正的天下第一,代价要比你以为的惨重得多。”最后一句,已流露出些许怅然。
动手之前,沈青愁已经有了归顺之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即便是逼他娶朱小指,为了活命也只能暂且应下,但唯一的条件,就是花鸢。
裘夫人说,指儿身份贵重,不相干的人最好消失。
这个消失,是彻底消失的意思。
也就是这句话,逼得他不能不一搏,毕竟在他看来,一个明月楼主的命,应该会比他们两个江湖草莽的命值钱大。
但却失手了,到底还是小瞧了裘夫人这个京中贵妇,本以为她一介女流不过是仰仗相爷之力,才能撑起明月楼,却不料,她实力强得可怕,令人心惊。
裘夫人虽然保养得很好,实则已经三十七了,她且非常人,成名江湖,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只是过往云烟,往事已经尘封,如今她便是裘明华,明面上的一品诰命夫人。
“其实,你从库房出来就该知道,你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你很聪明,只怕已经感觉到了,明月楼意不在江湖,而在天下……”
沈青愁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
当年将一本暗藏玄机的“诗集”送往京畿重地,却不想牵连出朝廷的一宗大案,那时他就已经感觉出来,幕后有一双大手在操控一切。
而他站在库房当中,面对诸多江湖名器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明月楼倾轧江湖,后面主持的则是当今权相,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想要得到什么?
答案令人不寒而栗。
沈青愁趴在地上因寒毒入骨而不断抽搐,但他还能听见,还能思考,现在裘夫人已经明说了出来,他只恨不得割去耳朵当是没有听见,因为他现在再也没有了后路,不止是冰魄寒毒,明月楼更不会让一个知道了这个秘密,而不是自己人的人活着走出去。
“江湖,那只是小孩子的玩具,你有没试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那绝对比你做一个小小的三分堂主,更加快意。”裘夫人的声音温委婉,却是别有一种蛊惑力。
“其实,有一种毒比你身上的寒毒更加厉害百
倍,因为人一旦体会到了,便是种在了心里,挥之不去,趋之若鹜……那就是野心,不要告诉我你没有,如果真没有,今天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从沈青愁一贯所为来看,他不止是有野心,而且野心很大。
现在,他就有一个能实现,并且超出他野心的机会,只要他能接受一个女人,再放弃另一个女人就行了。
沈青愁不是情圣,只是那人偏偏是花鸢。
她在他心里就等同于自己,她伤他痛,她死他同,所以有人会为了利益而放弃自己的命吗?
“相爷没有子嗣,只有这么一个义女,做亲生女儿疼爱,若非是她这样痴心,非你不嫁,你以为就凭你有资格娶她吗?而在你不自量力之后,我还能容忍你活着?”裘夫人说到此,透过屏风的薄纱,看到沈青愁正在地上扭着身子。
沈青愁艰难的爬着,额上冷汗顺着额角流下,他每一动就像是将自己的身子往无数刀尖上送,他爬到帘子跟前,四体投地,上身微微的抬起一点点,将脑袋狠狠的叩击地面。
嘭——
嘭——
声音沉闷而绝望,裘夫人会意过来,他这是在对她磕头。
他以卑微的姿势不住的磕头,必然是有所求。
裘夫人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不死心?”
“求夫人……放过她……”沈青愁伏在地上,身上疼得抽气,他说的她,就是花鸢。
如果不是已经绝望,他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曾以为,他的底线是不容她离开他,现在才知道,只要他们都还能活着,他可以没有底线。
屏风之后的裘夫人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道:“你可知,你越是这样,我便越是不能留她。”
“求夫人……属下……作犬马……以报大恩……”
“你已经中了冰魄,冰魄之寒,自死方休,你为什么不求本夫人救你?”裘夫人奇道,虽然冰魄寒毒无药可医,却有非药之法牢牢掌握在她的手中,也就是说,她能让他死,也能让她活。
“若在下堪用……死人,是不能给相爷……办事的……”
如果还朱小指还想嫁他,相爷还想用他,都不会任他死,自会给条活路给他。
裘夫人心中暗道,这人果然是沈陌的儿子,到如此地步还隐隐不改傲气,笃定相爷还想用他,嘴里却说:“你倒乖觉,指儿还喜欢着你,你也勉强算是可用之才……可是那个姑娘怎么办?指儿是受不得闲气的。”
“她是……妹妹……在下的……血亲……”沈青愁猛然想起,照裘夫人意思,要杀花鸢也无非是因着朱小指之故,若是妨碍不着了,自然也没有必杀的必要性了。
“对了。”裘夫人仿佛这才想起:“只记得传闻你们举止亲昵鬼祟,倒忘了你们是兄妹,可既然是兄妹,又为何彼此态度暧昧?真是不堪……罢了,说来到底血浓于水,就算不杀,也决不能容她留在身边……本夫人言出必行,此次已经破例,你可要念着指儿待你的情分……”
言下之意,却是看着朱小指的面子。
若花鸢只是一般狐媚子,杀一个少一个,偏偏她又是沈青愁的血亲,要是杀了,朱小指怎好做人,岂不是还未嫁就添了仇?而且毕竟是兄妹禁忌,只要是个明白人,就知道如何取舍。
一两条人命,裘夫人实在看不在眼里,这般顾忌,可见朱小指真得宠爱的。
“谢夫人教诲……”
“不必谢,本夫人并不是就这样算了,只是你爱谈条件,本夫人便和你谈条件,你记住,不管什么“妹妹”不“妹妹”,你回去之后赶走你那个“妹妹”不得再见是其一,其二,若是想我放过她,你须得一个月之内,覆灭九幽堂。”
连沈青愁都微微有些惊讶,怎么又扯到九幽堂来了?
九幽堂与三分堂齐名,也是数得上名堂的大帮会,根基稳扎,穆仁川在时,耗了一辈子也没整垮,骤时要灭,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次他不问,裘夫人自答:“九幽堂投靠昭南王,和相爷作对,自然该死,这是你的第一个任务,也是一个考验,若是完成不了,也别惦记当什么郡马配郡主了,你不配。”
言下之意,若是一个月之内不能做到,他便没有资格当郡马。
不是郡马,自然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的人,自然也没有资格活着。
不光他不能活,他的“妹妹”也不能。
裘夫人又顿了顿,屏风之后的声音徒然生出寒气:“入了明月楼,你便要记住,明月楼不收没有用的人,不管是谁的面子……”
沈青愁指尖因用力抠地而泛白,他伏在地上应声答道:“属下……谨记。”
沈青愁是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男人,哪怕有一点点机会。
可是若是一点点机会都没有呢?
那么……
他依然不会放弃,他会等,等机会,或者等机会制造机会。
就像他的心,永远不死。
一个有傲心,无傲骨,有抱负,没有机会施展的人,却有一颗永远不愿认输的心,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
往事如云烟,现在,沈青愁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
他有执着和异常顽强的生命力,所以就算是一种抹不去的伤害,即便是痛苦,只要还能活着,他就不会放弃希望。
原想与命运一挣,才会又有清波河上的缠绵悱恻,那时,他就已经决定了放手。
却不是真的放开,所以决意要做她的第一个男人,强行将自己融进她的生命,就算有遭一日,她会视他为仇敌,也好过于相逢陌路。
只要她不曾忘却,也许有遭一日,他能解去身上的毒。
也许能活着逃过明月楼的魔手。
也许……还能回到她的身边,不管是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