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口述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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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口述自传-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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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荒马乱的战争年月,庄稼人都在艰难地熬日子,我和赵四儿却悄悄地在艰难中得到愉快。愉快的心气,把一切不如意、烦恼和愁苦全都挤到不专门去找都找不到的旮旯里。而我俩哪有必要、哪有工夫去寻找不愉快的事儿呢?我的儿童团工作就挺愉快,可完全是瞎忙地愉快。
  赵四儿也挺忙。她长大了,退出了儿童团,当了妇女救国宣传委员。
  那年冬天,我出面给姐姐说了婆家。那家人急着成亲。姐姐一走,我就孤单了。有一天忽然像开了窍,我想到了赵四儿,如果能和她过一辈子,该多好!事不宜迟。正是晌午,我溜出家,快步流星地直奔刘吉素。
  干佬儿没在家,干妈坐在炕里端。还有一个人蹲坐在炕梢。真讨厌!这人外号叫大个子,肉眼泡,水蛇腰,厚厚的嘴唇,足有两张饼叠在一起那么厚,上边还沾着一颗饭粒子。他过去是个扛大活的,还给财主家护过院,减租减息的时候被黎明拉出来工作,成了积极分子,当上民兵中队长。刘吉素村子大财主多,一场减租减息打死了好几个人,同时也富了一大帮穷人。大个子就是从以前整天挨饿变成有饭吃的一个。
  打主意亲自出马求亲,走在路上往这儿奔的时候,我都没想过这是一件不好开口的事儿,也没有料到害羞。不料在我还犹豫着没开口的时候,干妈先提起来,你也不小了,该成家立业了。我鼓起勇气,接上话茬儿:您看我该要谁家的闺女?干妈说,村长杨泽的闺女就不错……
  一瓢冷水泼在我的心上。我无力地倚在炕沿上,连连地用力摇头,不,不,我不要!
  干妈说,那闺女比你大四岁,安稳,懂事儿,好性情,会过日子,在刘吉素,炕上地下的活儿得数一数二,乡亲们都夸她好。我跳起身,打断她的话,我跟我四姐我们俩不是最合适吗?干妈一听,脸一沉,说,你干佬儿不答应……我也不愿意……
  我看到希望像吹灭的灯一样消失了。我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我丝毫没有经历这样的事的精神准备,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怎么处置。我实在太幼小、太软弱。回到家,姐姐竟也和我提起村长的女儿。
  我不回答。因为姐姐确实不知道我心里有个谁。我和赵四儿在姐姐面前从来没有表现过格外的亲近,就是不留神流露出一点儿,姐姐也不在意,以为是干姐弟之间正常而平常的事儿。今儿个午前求婚、拒婚的尴尬戏,姐姐更不知道。
  姐姐问我,你说说,你到底儿想要个啥样的?这句话本来极好回答,我就要赵四儿那样的,但是我说不出口。在乡村,男人可以想媳妇想得发疯,就是不能明说,尤其看上了哪个女的,想娶她当媳妇,更不能说出口,都得在心里憋着,不然就会被视为最下流人的最下流行为。像我这样,小小年纪就冒天下大不韪地想媳妇,想娶人家,人家父母一口咬定不跟我做亲,还这么死气白赖,哪还像个男子汉?传扬出去该有多丢脸?姐姐要是知道我心里藏着这样一块见不得人的鬼胎,定会为我害臊,会担心村里人因此而瞧不起我。所以我只可把到嘴边、舌头上的话,再咽回肚子里去。
  

爱情和婚姻:几起几落(8)
我默默地推着石头碾砣子,一句话也不再说。
  提起杨泽,可是这一带有名的老革命。冀东暴动那会儿,他还在给地主扛长活,就参加了革命活动。抗日战争时期,当了共产党秘密联络站的站长,任务是传递文件、护送过路的八路军干部。他胆大心细,跟鬼子巧妙周旋,无数次出生入死地完成任务,成了沿山根这一带农民群众传颂一时的英雄。日本侵略军搞五次强化治安,把他的家抄了,搞得妻离子散;把他的路断了,他就跟他的伙伴石景山钻进大郎寨山峰上的一座山洞里躲避。黑夜不能点灯,白天不能烧火,大雪天不能在雪地里留下脚印,因而不能走出洞口;他们就吞吃生小米就烧酒坚持了七天七夜,硬是没让抓住。他俩自己保住了气节,还把一个被敌人追捕得走投无路的共产党的区长给保护住了……
  对杨泽这样的老革命,我是尊重的,但心里没有一点想娶他女儿的愿望。不想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直截了当地把亲事向我挑明。他抽了两口烟,好似掂着分量说,这件婚事,我反复捉摸过。我就这一个闺女,我不能马虎。我得挑个我们可心,你们也得可心的。将来你们得一块儿过日子,得过一辈子,不可心咋行呢?你说对不对?我没点头,也没摇头,一阵难堪的沉默后,杨泽站起身,说,成还是不成,我等你回话。
  家里冷冷清清,锅不冒热气,灶不爆火星,姐姐因为亲事的事和我怄气,几天来蒙头躺着,让人看着心里难受。
  我看到她那两只眼泡哭肿,心肝五脏都好似被狠狠地揪扯了一下。痛苦的泪水从疼痛的心头涌上来,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咬咬牙说:你别这样。我的亲事你作主吧,我再不说啥了……
  姐姐那焦黄的脸上立刻绽出了笑模样。
  两天以后,一张大红纸写着我的生辰日期和求婚的小帖送到了刘吉素我那未来的岳父杨泽家。同时,他把一张求人代写的他女儿生辰的应婚小帖让媒人转送给我,这叫过小帖。这份小帖被姐姐放在供灶王爷的供板上的香炉下边压了三天。
  这件决定我终身大事的订亲文书,在无意中一直保存下来,今天还在我那写字台上专门盛珍贵历史资料的抽斗里。
  麦子黄梢时,战争的传闻四起。开始说北平的国民党当局正从察哈尔、热河往各个解放区调动人马,一律美式新装备,要跟共产党决一胜负。
  普通庄稼人被闹得惶惶不安,村里的干部和积极分子由于见不着上边的工作人员心里也没了底儿。以往人们一觉着要乱起来就往山沟里躲藏,或是往偏僻的小村跑,这一回都感到事态非常严重,都做起应付最坏境况的精神和行动准备。其中一桩准备,就是忙着娶媳妇、聘闺女。那几天,人们边抢着拔麦子、轧场,一边忙着办喜事儿。王吉素这么个小村子,不到一个集日,就有四个大闺女嫁出去了,同时有三个不到十五岁的男孩子娶了媳妇。这样一来越发加重了大难临头的紧张气氛。于是,我未来的老丈人杨泽也慌慌忙忙来找我,急着把我们的婚事办了。
  不论从事情的实际状况,还是从我的心理感受上讲,这一次成亲才是我的真正婚姻。我已经长大了。两次成亲的时间相隔并不长,只有一年光景,但亲身经历与社会现实,教育和促使我快速地趋于成熟。前一次成亲,是包办的,事实上根本不能算作一次婚姻。失败也是人生的一课,而且是必不可少的重要课程。它促进、加速了我对学习社会、人生的自觉性和迫切性,而且触类旁通地明白了不少在我当时的年龄所不易明白的社会人生的古训与道理。我看上了赵四儿,没有得到赵四儿的婚姻,而得到了杨泽的女儿的婚姻,我当然很别扭。
  但这种别扭并没有达到痛苦的程度。有点知识、有点小聪明的人常有的那种自视清高的狭隘性和爱面子的虚荣心,在小小年纪的我身上,就已经长出根苗。因此,失去了赵四儿而得到杨泽女儿的婚姻,反倒平衡了我的心理。你们(包括赵四儿的父母)瞧不起我,老革命、威望高的杨泽瞧得起我。这种得意的情绪从心里冒上来不止一次,这不仅使我没有因失去赵四儿而痛苦,反倒变成了经过一点思想波折而最后终于就范、终于接受了杨家这门亲事的决定因素。这门亲,事实上同样是包办,是我姐姐、干佬儿、干妈和杨泽包办的,只是我接受得并不很别扭。
  

爱情和婚姻:几起几落(9)
我没有见过杨泽的女儿,甚至没有想方设法地见一见。我对杨泽敬佩,对他女儿也就不反感。干妈熟悉杨泽的女儿,夸她会过日子,保证她能跟我过日子,这恰恰符合我当时选媳妇的主要的、也可以说是唯一的条件。成亲的日子一选定,我就觉得这是杨泽女儿跟我、我跟杨泽的女儿一块儿奔日子和过日子的开始。我得想法跟她合心,争取让她跟我合心地一块奔日子、过日子,再不重复第一次婚姻的错误。不让旧戏重演,以便不使自己苦恼,不让外人,特别是我那老舅,在一旁成心看笑话。
  她不如赵四儿俊俏,可比“三角眼”好看,给人一种和善、厚朴和稳重的感觉。
  大部队在一夜之间取得了胜利,我立即跟村长操持起慰劳军队的事。我走进屋,对妻子说,喂,烧一锅开水。她怯生生地问,你说啥?我说,烧一锅开水,好煺猪。她轻轻地答应一声哎,布门帘儿随着一落,人消失了。
  一呼一应过后,外屋很快就响起舀水声,烧柴声,我从中忽然获得一种从来未曾品尝过的一家之主的精神满足。人生头一次这样的满足是妻子赐给我的。这样的享受只有自己的妻子才能、也只有娶了媳妇成了家的人才能获得。往外走的时候,伴着呼呼啦啦柴草燃烧的响声,我故意地迈大步,有力地抬腿放脚,神气地挺起胸脯。我感觉我真的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堂堂的男子汉。
  夜里,我和妻子依然没说一句话就睡下了。熄了灯,听到外边没有了动声,我就鼓起勇气,离开自己的被窝,钻进她的被窝,于是我们就成了真正的夫妻两口子。
  有一天,赵四儿突然到我家来串门。四目相视,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了。转念一想,无论怎样,大面上要过得去,才能显示男子汉的气度,于是大大方方陪她聊天。妻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我们谈话,一边做针线活儿。我们俩不紧不慢地谈着战争和形势,似乎都想避开跟自身有关的话题。我一边聊,一边想,过去我们之间的关系,虽被我误认为有情而闹了笑话,带来不快,但相处得还不错。如今不能在一起过日子,也不应成为仇人。正这样想着,赵四儿忽地起身要走。我想对她说句客气话,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她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冲我下命令似的说,金广,送送我。
  赵四儿出了村,不停地往前走。我不由自主地紧紧跟上,揣摸她好像有重要的话要对我说。是为当初她家拒婚的事儿向我解释解释,道道歉呢,还是想给我一点精神安慰?只凭着她的动作表情,实在让人猜不透。
  她的脚步慢下来,但仍不回头,也不答话。我追到前边阻截住她。路面狭窄,她不得不停住脚步,同时急速地把头扭向一边,把我吓了一跳——原来她哭了。她哭得很伤心,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串,一滴一滴地滚落着。她两手蒙住眼睛,喊道:我后悔!我后悔死了!
  我的心酸酸的,木呆呆地站立着,看她伤心地哭。
  她哭着说,他们骗了我,说咱俩马上订亲有人笑话,说再等两年,我们年岁都大一点儿再另找媒人……
  她止住哭,抽出一块布片,朝我递着说,这个还给你。我那一半儿我自己烧了,你这一半儿你自己烧吧。我挺纳闷地接过白布,抖落开一看,是一块绣着花的布片:一朵桃花,一只蝴蝶。我立刻认出来,这是头年遍野绿色的时节,我替她描画的图案,由她一针一线绣起来的。如今,一块整布,一个整图,被撕成两半儿,一半儿被她烧毁了,这一半给了我……想到这儿,我的心像被一只有力的手撕扯了一下那么疼痛,随即一股热辣辣的气流直冲向脑门子。我想猛地伸出那只空着的手,抓住她那只我从来没有触摸过的手,使劲攥住,不让她走掉。我想劝她说,咱俩一块儿跑,马上就跑,跑到山里找撤退的同志,再不回来!
  她两眼盯住我,那两只仍有泪痕而又充血未退的眼睛泛起一种奇异的光。在我们无言的四目相视的那片刻之中,我又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赵四儿的脸闪电般地变化成各种各样的面孔,其中不仅有我的妻子,我的岳父,还有我的干佬儿、干妈和我姐姐。尤其令人胆寒的,还使我想起了我那含怨而死的母亲和我那没有正气、没有志气的父亲,以及诸多亲友和王吉素的乡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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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和婚姻:几起几落(10)
假若当时我的手不因为联想到这些而退缩,勇敢地抓住那只等待我去抓的手,我和她命运的小舟将在顷刻间扭转航程,那会驶向一个什么样的江河大海呢?是水平如镜,还是波浪滔天?是一帆风顺,还是倾翻沉没?实在难以预料。
  结果,似有一股无形而又强大无比的力量,压住了我的手,像被烫了被电了一样急速地缩回。她眼里那火也随着熄灭了。
  我是个孤儿,被亲戚遗弃、被乡邻看不起的没出息的人,而且休过一回媳妇了,如果再像死去的父亲那么没志气,那么任性地跟赵四儿藕断丝连,能有个啥样的下场?我当时甚至多情而又天真地想,我要是有钱,养活得了,就娶俩媳妇,把赵四儿也留在身边,那样对谁都不伤害了。
  一天夜里,我到东坡下边和几个人闲聊。宋德顺很诡秘地说,听说你当了刘吉素的大个子的干小舅子,算不算喜事儿?我说,一边去,他小子当我的小舅子我都不要他!他说,嘿嘿,你不喜欢他管啥,你那四姐可是让他给勾搭上了。我听了,朝他吼道,你胡说八道。
  宋德顺一口咬定是真的。我心里顿时乱了起来,心想一定是赵四儿受了欺负。于是当夜趁着黑,我摸到宋德顺告诉我他们鬼混的山洞,先是看到大个子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没有听见脚步声,却看到一个俏丽的身影,身上披着鲜艳的早霞。是她,是赵四儿从东北边山坡上走下来,从刚才大个子走过的小道上走过来。
  她真的跟那个丑八怪、那个魔鬼一块儿在山洞里过夜了吗?我呆呆地看着她走去,真想痛哭一场。
  一天,赵四儿的三姐夫给我捎来喜信儿,赵四儿要出嫁了,让我去喝喜酒。我心里很高兴,赵四儿找上婆家,不仅使我有一种精神负担的减轻,更重要的是,可以彻底结束和那个大个子“钻狗洞”的勾当!
  她除了比以前瘦一些,脸色有些苍白,别处没变样。让人纳闷的是,当了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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