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口述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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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口述自传-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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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脑瓜子砸开瓢的呀!
  呀,不是煤块儿,原来是一张乌黑的脸。看,那上边有一双明净如水的眼睛,还有一嘴洁白似雪的牙齿。
  我终于认出是父亲。我不怕了,伸出手,勾住他那冰凉的脖子,让他把我的半个身子给吊起来。
  父亲先把我的小棉袄抻过去,揪着两个襟儿,在那喷吐着通红火苗的炉火上给我烤;摸着到了热而不烫的程度,便迅速给我披在肩上。随后,他再用手掏着翻开我的小棉裤,烤热了再给我穿……
    4
  煤矿上发生事故是经常的事。所以,这样的夜晚对母亲来说是漫长的,她无法承受太多这样的日子,父亲也不愿长此下去。
  于是,一天早晨,眼前那个臭烘烘的乌黑世界消失了,取代它的是一片黄澄澄。
  黄澄澄的土地呀,我们这群年幼无知的农家孩子,多少次纵情地拥抱你、深情地亲吻你!直到今天,头发已经花白了的我,仍然无时无刻不想跟你这样地玩耍,这样地拥抱和亲吻!为了医治“思想”上和肉体上的毛病,我戒名、戒利、戒烟、戒酒,戒掉了许许多多遗传和养成的种种习惯。但是,谁也无法使我丢弃对土地的眷恋之情,包括我自己!当然啦,首都京城是美好可爱的,在那儿生活是舒适方便的——如我这样非高级市民,仍在那儿过着“现代化”的生活,我的户口就落在首都。但是,我依然时时怀念着黄澄澄的土地、黄澄澄的房屋、黄澄澄的田间小路,以及被风吹卷起的黄澄澄的烟尘!楼房里的沙发床再绵软,在我睡下的时候,总认为不如热炕头儿安稳;冷食店的大雪糕再凉爽再甘甜,我吃着的时候,总觉得不如在干渴时喝一瓢子“井拔凉水”解渴,从嗓子眼儿往下走得畅快……
  总之,幼时的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农村,渐渐养成终生不移的深爱,都是从喜欢黄澄澄的泥土开始的。
  我和父亲下地去。父亲把犁和牛停在地头上,他从粗线口袋里往柳条斗子里倒一些麦粒儿,将柳条斗子挎在左边的胳膊肘上,用右手一把一把地抓出麦粒儿,往大黄牛刚刚耠开的土沟里播种。他偏斜着身子,甩动着手臂,踩鼓点扭秧歌一般迈着步子。麦粒儿被扬撒出去,宛如舞动着一条金黄色的绸带子,飘呀飘的……
  这潇洒优美的劳动姿态,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我忽然间意识到,父亲特别英俊,特别威武,特别神奇!比之画着打仗的小人书中的英雄和画着天府神仙的年画,不知要美妙多少倍!可惜,光靠文字是难以表述的。在我成年之后,常因什么事物诱引,而十分真切地回忆起此情此景,不免有些惋惜地想,少年时期曾萌起学画的那个愿望如果实现了的话,那么,此时的我,一定能够凭着保留在脑海里的印象,把父亲撒种时的情景和神态,生动逼真地描绘出来。我敢肯定,那定是一幅能跟画家方增先的《粒粒皆辛苦》媲美的好画。因为它是人类真正的美——人与大自然结合、融化的美。劳动创造的美,是我那纯真的童心中最为切实的印象和反映!可惜我不是画家,那大自然的情景、人的姿态构成的画面和韵味儿,只能永生地保留在我的脑海里,到最后将随我的消失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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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知悲苦忧愁的童年(5)
母亲和大妈这妯娌俩的关系很不融洽。她俩虽然没有大吵大闹过,但明显地互不相让、彼此蔑视,在一块儿抬杠、顶嘴儿是常有的事儿。奶奶活着的时候就说过,这俩娘儿们幸亏分家单过,要是一锅抡马勺,一天得打八场,房顶得吵塌!
  大妈在母亲面前是“长嫂”,是使上了四房媳妇的婆婆,是梁家门里的有功之臣。而母亲不仅是“小婶”,而且是晚到的“填房”,尤其生了几个孩子都没活,只占住姐姐和我这两个挨着肩的“小不点儿”,而我这个儿子,还命硬,说不定哪一天被王母娘娘一抻“绳索”就得给拉回九重天上去。这些当然让母亲比大妈矮一头!还有一笔老账:大妈的娘家是富有的,嫁进我们梁家门的那时辰,明媒正娶,坐着花轿。花轿前边有吹吹打打的鼓乐队伍,有八抬嫁妆的行列。那上等瓷的花瓶、坛罐和亮堂堂的帽镜,以及成对儿的油漆箱子,尽管已经褪色、裂口和陈旧了,但至今还摆设在屋子里。这一切,对当时乡村小门小户的女人来说,该有多显眼、多神气、多能在人面前挺腰杆儿。母亲的情形则全然不同,她没有坐花轿,没有吹打乐队,是大伯赶着车,把母亲从她落脚的人家接到我们单家庄的。不要说可以炫耀的嫁妆,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父亲死去的前妻所遗留下的旧东西。更重要的欠缺还有,母亲不仅是个名副其实的“填房”,而且,不管怎么说,北山边(可惜母亲从来没对我说过那个村名)与之订了亲的那个男人,虽是傻子,也是男人,所以母亲就得算“二婚”。这样的身份,应当是价钱极贱的,应当是自卑自薄的。在别人面前,特别是在“长嫂”面前,应当是低三下四的。而母亲偏偏不这样,她争强好胜,不甘下风,更不认为自己卑贱,甚至在父亲面前都想拿拿尖儿,实际上已经拿了尖儿。在平时,父亲不正是处处事事都委曲求全地由着母亲的想法做吗?大妈本来是喜欢自己的小叔子,也就是我的父亲的。她常常当着我们的面夸父亲怎么聪明,怎么能干,怎么热心肠,怎么有人缘儿。甚至说,父亲在三里五村都是找不到对儿的漂亮男子,说她的小儿子、我的四哥,长得就像父亲。说父亲独承一份儿家产,不算是富户,也算个肥溜溜的庄稼主儿。因此,父亲死了前妻以后,要想续个黄花少女,也并不难。而且大妈就曾亲自给我父亲挑选过几个,都没有中我父亲的意。对这点儿,大妈一直引为憾事。大妈说,我父亲就是为了追时兴,才看上了我母亲那双赛过小船的大脚。同时让我母亲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给绕得迷糊了,才成了亲。幸而不管怎么说,父亲和母亲在那段日子里非常和谐。但谁也不知道有更多的不幸在等待着我们。
    5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更不知是什么样的响动,把我从酣睡中惊醒,我感到自己不是躺在被窝里,而是坐在母亲的腿上,依偎在母亲的怀里,被紧紧地搂着,特别不自在。
  耳边厢陌生又很凶很怪的吼叫,把我的睡意赶跑了。“敢动,全弄死你们!”我用力睁开眼,只见屋子里黑糊糊的,点着小油灯。在昏暗的灯光里,我看到我们面前站立着一个个子很高的人。
  这个人真好笑,头顶和脸上套着一个黑布袋子。布袋子上挖开三个窟窿,露出两只眼睛和嘴巴。眼珠儿映着灯光,好似两个转动着的玻璃球儿,特别的逗人!
  我没有笑出声来,因为立刻又发现,那个人的手里攥着一把雪亮的杀猪刀子,刀尖直冲着母亲和我的身子。
  他吼叫一声“不许动”,还把刀尖儿用力地摇动了几下。
  我被吓得飞了魂儿,“哇”的一声哭了。
  那人显然是装着侉声说话:小崽子,住嘴!
  我在赵各庄煤矿的时候,可以说一天到晚不断地跟操着这种腔调的人打交道。真正的“侉子”根本就不是这个味儿,只有小孩子间逗着玩儿,学对方的腔调说话,才是这样怪声怪调儿的。
  母亲把我连眼带脸地一齐摁在她那怦怦乱跳的胸膛上,同时强装镇静地低声哄我:好孩子,妈在这儿,别怕,别怕。同时,用哀求的声音说:放了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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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知悲苦忧愁的童年(6)
头套黑布袋的人伸出手里攥着的刀子,在我们眼前摇晃几下,一字一字地宣布说:准备好二百块大洋,明儿个三星正中半夜里,送到芮家坟东北的废砖瓦窑去。咱们公道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听见没有?
  母亲大声质问:你让我到哪儿弄这么多钱去呀?
  头套黑布袋的人不耐烦地回答:要钱,还是要人,你瞧着办。告诉你,要是过了定准的时间舍不得掏钱的话,就拉上棺材到那儿去收尸吧!
  母亲一面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一面把牙齿咬得“吱吱”作响,没有再吭声。
  第二天晚上,凑到我们家的不只是大伯和二哥,还有几位来往的亲戚和乡邻。他们没有力量资助金钱,也不敢挺身冒险,代母亲去赎父亲,倒是能够同情,肯给我们一点十分适度的关心和照顾。这在当时,对我母亲来说,也是极为可贵的了。因此,她表现出很高兴很大方的样子,特意打发二哥从小铺买来几包纸烟请大伙儿抽,沏茶水给大伙儿喝。交谈的时候,大伙儿故意不提正题,而是东拉西扯地磨蹭时间,好像闲着没事儿很平静、很轻松的样儿。直到母亲到门外看看天上的星斗,转回来说“该动身了”,屋子里的气氛才骤然间紧张起来。每个人都停止住声音,停止住动作,两眼发直地盯着母亲。
  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母亲动身后,我便睡着了。睁开眼,一眼就看到了父亲。
  父亲,一天一夜之间好像消瘦了许多的父亲,紧贴着炕沿站立,朝我伸着手,轻声问,醒了?想我没有?
  我一下子扑到他怀里。
  很快要过年了,我和姐姐天天盼着。可是,唉,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们家过了一个最冷清、最没意思的新年!
  父亲不点花,不放爆竹;母亲不蒸糕,不做豆馅饽;我和姐姐两个人跟父母一样,都没有更换新衣裳,还是穿着破旧的棉裤棉袄。家里甚至不打扫打扫房子,不重糊白窗户纸,不张贴红对联……总之,能表示跟过去一年告别的仪式极其简略。只是父亲买了一张灶王像,挂在被烟火热气熏黑了的土墙壁上。母亲用鸡毛掸子给纸扎的神龛清清尘土,摆上一盘点心,点着三炷香,插在陶制的香炉里。三十儿晚上吃了一顿饺子,当然也守岁了,但是坐的时间很短。我跟姐姐抓牌玩儿,还没玩儿够,靠在被垛上出神儿的父亲就一个劲儿打哈欠,刷洗完碗筷家什的母亲就不停地催促我们脱衣服睡觉。
  自从父亲遭受土匪“绑票”,被迫出卖了土地、典了房子、卖了大黄牛之后,他就变了性子,总是皱着眉头,闭着嘴巴,阴沉着脸儿,寡言少语的。
  母亲也有变化,对父亲温和了,而对我和姐姐却越发粗暴,动不动就跟我们瞪眼睛,或者可着嗓子吆喝训斥。
  熄了灯,父亲仿佛也感到黑暗的阴凉,放平身子之后,先给我掩掩被角,又给自己掩掩被角。忽然,他深深地叹口气:唉,这是我在这个家,在这块生身养身的地方过的最后一个年了。这么一折腾,我就像一棵小草,连根儿拔掉喽!
  母亲接着话音开导父亲,天底下是空膛儿的,道儿是让人踩出来的,在这块地上给拔了,咱们绕过去,再找别的地盘再扎根儿。
  父亲说,别做梦啦!不论走到哪儿,我也是个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穷光蛋,还有啥指望、啥奔头呀!
  母亲说,我看不那么绝。只要咱们从眼下起长志气。
  父亲怒冲冲地叫道,又这一套!又志气!如今是有志气人能活的世道吗?
    6
  我很快就明白了,我们又返回开滦赵各庄煤矿,返回我出生的那个大粪场子。
  母亲跟客人们说话,总有一个被许多话题围绕着的中心,那就是我家遭的劫:父亲是怎样被突然破门而入的人绑架。母亲怎样为赎回父亲而奔走求告,最后不得不倾荡了祖传的家产,落到再度背井离乡的地步,回到这臭烘烘的大粪场子安身,又得接着茬儿让父亲冒着生命危险而养家糊口,等等。听她说话的人如若是特别对劲儿和信得住的,她还会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地说,她知道绑票的坏人是哪庄的,其中的一个是我们单家庄谁家的亲戚,用布袋蒙着脸不吭声,也被认出来了。只是怕再惹祸,怕大人孩子有性命危险,才装聋作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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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知悲苦忧愁的童年(7)
父亲与母亲不同,他从来不对任何人讲述他破产的原因。包括对他最要好的朋友,也一字不提。如果赶上母亲正对别人谈论那件痛心的倒霉事儿,被他听见,他就表现得十分厌烦,常常粗暴地加以制止:得啦!得啦!你老是絮叨它干啥呢?没别的话可说啦?
  除此之外,父亲和母亲争吵的次数也明显增多了。母亲一说到志气的话题,父亲就显得非常厌烦:这年月,什么志气不志气,什么正气不正气,全颠倒了,全不顶用。其实,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想得开,怎么痛快怎么活,我不信没路走!
  母亲说,我总觉着跑买卖这种事有点玄乎。
  父亲说,怎么着,也比下井去玩儿命安全保险哪!
  在故土乡村破了产的农民,一群一伙地涌到矿区的镇子里和镇子的四周。逐渐搭起来的窝棚、小屋,占据了原来的大粪场子。而新开辟的大粪场子,又朝着南边、东边,以及东北边的那些瘠薄的田地扩充开来。每一片都有各自的主人。一片连一片的不毛之地,赤裸裸的,如同荒凉海滩上的盐池。
  场子里晒着的或者垛着的大粪,是一些被财主雇来的长工以及正在发家创业的庄稼主儿本人,从街里的锅伙、住户和胡同旮旯的茅房坑掏出来的。一担一担地挑到这儿,再用长柄的铁勺子一勺一勺地摊晒开。一经晒干,就像糊饼似的一块一块地被铲起、垛上,最后用套着骡马的各种笨重的木轮车拉走。随后又摊起一层刚刚挑来的“大粪稀”,接受烈日的烤晒。除了人畜车辆在这里时来时往,屎壳郎和蛆虫爬来爬去,大绿豆蝇嗡嗡地飞个不停,再没有任何别的动物和植物能够在这块地盘上站住脚。从早到晚,空气里总是掺和着非常浓烈的又臭又酸的干粪气味,无论是从东西南北哪一个方向刮来的风,都不可能换换气息。
  一天,我从大粪场野玩回来,听到屋里有搬动椅子的响动,立刻猜想到母亲在做什么。她在藏票子。父亲是昨儿个回来,今儿个走的。父亲每次挣回钱来就交给母亲。等父亲一走,母亲就从一沓儿票子里抽出几张,卷成卷儿。然后,再把她梳头梳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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