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博尔赫斯和法国新小说家的作品中,甚至连人物都不 “在场”——换言之,他们客观上不存在,而是代表“脱离了客体的情感挣扎和思想斗争”。桑塔格得出结论:无怪乎这类心理探索和语言创新的“后经典小说”会带来一种读起来像梦魇般的感觉。
仅这么一段,桑塔格便确立了令人信服的权威口吻。她做到这一点,靠的是博览群书以及综合各种材料的敏锐能力。她也在解决她在《恩主》——小说的头八十页强烈地吸引了吉劳和斯特劳斯——中为自己提出的问题。她的叙述者——希波赖特——试图生活在一个个梦里,他做的梦常常是他在其中被控制被折磨的梦魇。他的梦是他以生命造就出来的艺术,他竭力希望使其生活与梦的直接性和感官性相吻合。像桑塔格的艺术观一样,希波赖特的梦也是自给自足的,也就是说,一如桑塔格,他把自己想象成自我创造的。他不想为其梦之快乐与痛苦多作什么解释,而只想使自己更清醒地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桑塔格似乎以引人注目的方式介绍了一种精神与思想的冒险。她是从哪里弄来这么一个一本正经、处心积虑地希望把他的整个生活变成梦想的人的?六十一岁的叙述者在回忆自我陶醉的种种冒险行为,它们令人想到爱伦·坡的怪诞。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貌美的女子写的长篇小说处女作竟是这番模样,这是人们始料未及的。
桑塔格利用一九六一年和一九六二年的周末和两个夏天创作了这部小说。经过多年挣扎着创作她那些最后未能出版的短篇小说后,她终于发现这部长篇写来得心应手,仿佛不断从笔端汩汩流淌而出,简直就是在做听写。理查德·特里斯特曼记得,桑塔格把小说给了他,请他提提意见。他完全折服于她的才华,不知说什么好。她问起有什么建议,他惟有表扬而已。她似乎很沮丧。特里斯特曼感到让她失望。经验告诉他,在大多数提出让人不吝指正的人当中,真正能接受批评意见的实际上是少而又少。桑塔格对待写作的那股认真劲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直是她导师的肯尼思·伯克收到《恩主》新书样本后,写信向桑塔格表示祝贺。他说:“幻想作品,不管哪一类,都是难得一见的。优秀的幻想作品当然更是罕见,而《恩主》却正是一部极为出色的幻想小说。”他推崇她的智慧和才华,欣赏她的叙事与格言警句那迷人的融合;同时,他也改出她的语法错误,并一一记下发现的错误所在的页码。他还写信给评论家斯坦利·埃德加·海曼,恳请他再看小说一眼,如果他已经把它撂下的话:“她是我教过的最优秀的学生……我敢肯定,你会发现这是一本独出心裁的作品。”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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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至少有一个可能成为她的出版商的人认为《恩主》是部失败之作。弥尔顿·沃尔曼这位英国柯林斯出版社的编辑拒绝了这本小说,尽管他承认桑塔格的博学与独特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但他也抱怨,她的小说缺少人物塑造,也缺少情节推进;小说中的怪人奇事没有好好利用来为故事服务。柯林斯拒签三本书的出版合同,因为沃尔曼对桑塔格“能否成长为其艺术能够完全、合适地吸收其思想的小说家”表示怀疑。
事实上,桑塔格的小说正需要她在评论辛格时所推崇的那些品质:感官性、一个让读者联想起的真实而触手可及的环境。正如桑塔格准确地注意到的那样,与其他现代作家不同,辛格并不拼命去“即兴创造出一个社会环境来”。他的波兰和他的人民均在书页之中;他们与其创造者之间没有距离。相形之下,《恩主》简直是缺少生活。
桑塔格在她评论辛格的文章里三次使用“感官的”一词。这是她最喜欢的、管用的艺术术语之一。希波赖特为感官、*的东西而生活,但是,《恩主》虽然讲述了他对感官的探索,却没有展现它,也没有使之戏剧化。该小说阻止读者从小说中获得种种真正的愉悦,这似乎有悖常理。原因何在?因为桑塔格已经认定现代小说家——除了像辛格那样的极少数几个例外——只能编出上下文和近似的场景。她羡慕辛格对欧洲场景的把握,羡慕他通过对犹太教神秘主义与魔法、哈西德主义 、哥萨克*与屠杀、启蒙运动、守安息邪说,以及犹太人与基督徒复杂的历史等题材的处理而创造出的深刻。更令人羡慕的是,有了他那样的场景,辛格得以尽情地进行“对动机的前现代叙述”。他从来都不必招惹弗洛伊德;他也不需要对他笔下的恶魔和其他超自然的力量进行精神或心理分析。它们是他的世界本来就包括的一个方面。
桑塔格拒绝可触及的场景的另一个原因是,就如爱伦·坡先于她所做的那样,桑塔格将其想象力避开其自身的生活环境。像希波赖特一样,她对为其住处命名、对赋予它某种色彩和深度不感兴趣,因为对她来说,它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提供给她。剔除了亚利桑那和加利福尼亚,像亨利·詹姆斯那样,游历欧洲,寻觅历史,寻求意义,寻找文学生活,实质上,除了心境,她没别的可以考虑。
比如,希波赖特从未为他生活的城市命名,只是称之为“首都”,它显然是指巴黎,但他将其变成一个泛指的地方。与此相仿,西班牙内战成了“当时正在该国南方某地区激烈进行的内战”。这种笨拙的措辞毫无生气。博览群书者与小说玩起室内智力游戏来,不会感到有什么困难。比如,小说最早一批读者就想搞清楚,那个同性恋猎艳者/作家让…雅克是否以让·热内为原型。评论家索恩亚·塞尔斯也曾暗示让…雅克可能是阿托南·阿尔托。但是,像谁不像谁几乎都不重要。希波赖特对所有东西的特别性给予了彻底的剥夺。他从让…雅克那里学到的是:他可以是他喜欢的任何一种人,他可以让自己走极端。
要说让…雅克——教导希波赖特同时也折磨他的人——像什么人的话,他应该是像阿尔弗雷德·切斯特。切斯特的确喜欢热内,也的确像阿尔托一样发了疯。正如麦克尔·范戈尔德在《村声》上所讲的那样,“切斯特身上具有大多数二十世纪艺术作品建立其上的两种伟大的、截然相反的成分:他是个聪明的同性恋——即一个永远意识到生活是一系列角色或者要摆的姿态的人;同时,他又是个疯子——一名空想家……”他和希波赖特争论的话题既有琐碎的,又有深刻的——尽管没有讨论男妓。如同切斯特直面桑塔格那样,让…雅克也挑战希波赖特:“你是自我成就的捡来之物。你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思想。”让…雅克懊悔地承认,希波赖特在某种意义上是他创造的,但现在希波赖特闹独立了——正如桑塔格跟切斯特闹独立一样。让…雅克呵斥希波赖特:“我的发现之物要爬下我的架子来啦?”希波赖特对让…雅克的态度表示遗憾的时候,让…雅克说的话恰好是阿尔弗雷德·切斯特所下结论“你再也不需要我了”的翻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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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雅克和希波赖特上过一次床——正如阿尔弗雷德·切斯特说他和苏珊·桑塔格做的一样。切斯特要写个长篇——《脚》(“The Foot”),那几乎可视为是对《恩主》的回应。《脚》表现的是切斯特所谓的“情景的我”,这是一种无法确定而只能在一部超现实主义小说(比如他计划写的《我,及其他》,I; etcetera)中抓住的身份。桑塔格出版《我,及其他》的时候,她盗用的岂止是一个标题?像《恩主》一样,她的短篇小说集将是对阿尔弗雷德·切斯特所表示的未明说的敬意,同时或许也是要消除其影响的举动。
像爱伦·坡的叙述者,同时也像苏珊·桑塔格本人一样,希波赖特在孤独和忧郁中度过童年。他受到“成为饱学之士这一前景的鼓舞”。他接受过大学教育,但他最正经的学问来自他本人如饥似渴的阅读。对他来讲,一如对桑塔格来讲,真正的革命是“感觉和视觉的革命”。他撰写的第一篇哲学论文(“就一个不重要的论题提出了一些重要的观点”)预示着桑塔格的《关于“坎普”的札记》及其接受。希波赖特的文章“产生了争议,在文坛引起了热烈的讨论”。由此,他得以进入那些知识分子的沙龙。他像坡笔下的许多叙述者一样,渴望达到那不可言说的境界,即沉默;的确,他是沉默之美学的爱好者;沉默之美学不日将成为桑塔格的关键术语之一,后来,也成为她头两部电影的指南。 他是双性恋,“做着男性方式和女性方式的爱与主宰之梦”。看到“同性恋行为的喜剧角色”的时候,他向“坎普”提供了一些想法,尽管他未用此术语。让…雅克告诉他:“你做的一切都是你,你无法以别的方式行事。”或者像波希波赖特自己承认的那样,他是个“完全自选自的人。”
上面最后使用的短语 令人想起六十年代早期桑塔格一位朋友讲的话。他发现在她身上有着同样的自我依恋,无论是她在家里伏案写作,还是在中心舞台宣传她的作品。确实,希波赖特尽管是名隐士,却也迷上了演电影,因为它提供了一种类似的经历,即成为自己的梦的旁观者。桑塔格则更胜他一筹:她导演自己的梦。颇有预见性的是,希波赖特演的电影由一位名叫拉森的斯堪的纳维亚人导演,仿佛是冥冥之中有命运安排似的,桑塔格后来应邀到瑞典去拍她的头两部电影。希波赖特似乎甚至预告了桑塔格论摄影的著作,因为他宣称:“生命是电影。死亡是照片。”
《恩主》败就败在它过于严肃上。它的语言不那么具有巴洛克风味,也不像爱伦·坡后期所表现出的那种“坎普”。颇有幽默感的阿尔弗雷特·切斯特说桑塔格毫无幽默感。一流摄影师彼得·赫贾后来为桑塔格的《反对阐释》拍出漂亮封面照片,他也说她缺乏幽默感。西格丽德·鲍申格为德国一家报纸采访桑塔格的时候,试图对她的机智加以奉承,但桑塔格提出强烈的抗议。她认为那不是夸她,她接受不了这种想法——仿佛有人谴责她放肆、浅薄一样。老实的希波赖特承认“不妨说,我缺乏幽默感。”
正如评论家罗伯特·亚当斯所说(《纽约书评》,一九六三年十月十七日),希波赖特是“他自己的一个鉴赏家”。他是桑塔格笔下许多这类人物的第一个,其登峰造极者为《火山情人》中的爵士。希波赖特喜欢获取,为了他的梦,他敛物聚众,因为正如桑塔格认同的一名访谈者所言,意识是“获取的一种形式”,是为某人自己的梦吞食世界。希波赖特像桑塔格一样,只是以极为模糊的方式谈及自己的家庭。他甚至都未透露他姓什么。他沉默寡言,因为他不希望他的家庭或历史妨碍他做梦,使他放弃他认为自己是自治的幻想。但是,同样像桑塔格,他也抵制不了寻找父亲式的人物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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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塔格会反对在作家与人物之间搞对号入座。她对一位访谈者断言:“我根本不像希波赖特;至少我当然希望不像。他让我着迷,但我很不喜欢他。他没有目的,浪费时间,可恶。”她的反应如此绝对,反倒让人深感怀疑。或者正如评论家索恩亚·塞尔斯所言,“在年轻时候写的这样一部处女作里做这样持久而强度很大的研究,否认只能引起对其自身的关注,”这表明,桑塔格在探索“一系列复杂感情的同时”,也在同样的程度上“隐藏它们”。
评论界对《恩主》坚持否定的意见,结果,人们都几乎想象不出弗雷·斯特劳斯·吉劳出版社出版它的理由是什么。但是,该社档案表明,出版社认为出这本小说是胜券在握。毕竟,小说的出版得到了几位重量级的小说家和评论家的鼎力支持。一九六三年九月,该社准备出版《恩主》的时候,开始收集各方赞语。其中包括:
《恩主》当然是一个有才华的、令人惊讶的噩梦——来自伏尔泰影响下的荣格。它显然不是哪个苏珊·桑塔格小姐写得出来的,这位小姐存在与否,我都表示怀疑。这是一部令人感到极为不安的、怪异的、非美国的佳作。—— 约翰·巴思
对于长篇小说处女作来讲,这已经算是不小的成就;大多数刚出道的小说家,至少是本国的,往往会犯过分表露感情、爱出风头的毛病,相比之下,《恩主》是一部特别让人感到耳目一新的长篇。—— 弗雷德里克·摩根,《哈得逊评论》
我刚看完桑塔格小姐 的这部长篇,感觉写得不是一般的好。我表示真诚地祝贺!你可能是发现了一个大作家。当然,她非常有创新,她已经学会运用其与法国文学相一致的创新风格。这很好。我尤其佩服她能做到前后严丝合缝,她决不让其幻想跑野马,她是怎么能够从梦与思想中提炼出一个真实的故事的……我高兴极了!我很乐意去参加首发式。—— 汉娜·阿伦特
但是,护封上的推荐语,还是伊丽莎白·哈德威克写得最合适。她那庄重的高人一等的调门就像小说里呆板乏味的话一样,给人以一种不舒服的过分讲究:“苏珊·桑塔格是让我非常感兴趣的新作家。她聪慧,相当严肃,长于以极其巧妙的方式来处理严肃的题材。”
弗雷·斯特劳斯·吉劳出版社的莉拉·卡普夫就在小说在美国出版的前几天,写信给《哈泼斯》的凯瑟琳·迈耶。她引用了阿伦特的评价,并补充说:“我们发现了一位大作家……我们认为,苏珊·桑塔格很快就会与玛丽·麦卡锡和伊丽莎白·哈德威克这样的作家…评论家齐名的。”
尽管有这些写得很不错的宣传词,但值得注意的是,弗雷·斯特劳斯·吉劳出版社决定不用它们中的任何一条来做《恩主》的书衣,而是决定利用苏珊·桑塔格本人的神秘感。哈利·赫斯为她拍的照片占了整个封底。用来装帧长篇小说处女作,这是拍得最完美的镜头之一。“镜头”是个合适的字眼儿,因为这张照片看上去依然像是来自于一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法国的具有宿命论色彩的影片。她化了妆,突出了她丰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