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有预先录入的笑声声迹的每周广播节目,讨厌流行唱片榜单上愚蠢而又感伤的曲目,讨厌周日夜晚和周末闯入她家的大奖赛和棒球赛主持人的闹腾。她恨得咬牙切齿,揪自己的头发表示强烈的愤慨,但是,她没把这些想法讲出来。
一九四六年,桑塔格一家搬到加利福尼亚,住进一栋雅致的小屋,“这栋小屋带百叶窗,很舒适,周围是玫瑰丛树篱,门口还有三棵白桦树”,位于圣费尔南多谷(San Fernando Valley)附近。纳特·桑塔格凭借其军事训练获得的干练,硬是搞起了露台烧烤,他采用的是南加州风格,这种越来越讲究的烧烤方式成为战后繁荣的一种标志。
苏珊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九年住在加州。她在这里最初的发现之一就是一家“真正的书店”——匹克威克书店,她是在好莱坞林荫大道上“逮着”的。她十三岁便“过了”看《星期六评论》这类期刊的年龄,而转向“《党派评论》上的美文和雄辩”了。该杂志她每期从头看到尾,边看边“梦想着哪天去纽约为它写稿”。
在家里,苏珊有自己的房间。大人让她上床睡觉、叫她熄灯后,她会打开手电筒看书。书是从她那喜剧类藏书丰富的书房里选出的,如《康普顿百科全书》、波布希双胞胎丛书、传记、哈里伯顿的作品,以及各式各样的维多利亚经典作品。她收藏图书,不去图书馆。书是“她的守护神,她的宇宙飞船”。苏珊欲罢不能,强烈地渴望占有文学、同时也被文学占有。她对这个阶段炽热的记忆及其孤独感似乎令人窒息。她收藏文学作品的激情甚至让她犯罪,她偶尔也窃书,因为凭她那一点儿可怜的零花钱她根本买不起这些书。
别处的一个世界(2)
苏珊写故事、记日记,她也站在那儿放她收集的每分钟转数为七十八的唱片,边放音乐边指挥。她的中学同学梅尔·罗斯曼记得,他们会在她家听上好几个小时她最喜欢的唱片,尤其是莫扎特D小调弦乐四重奏。
十三岁的时候,苏珊还发现了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他的日记英文版一九四七年出版,尽管苏珊也许看过一些原版。二十一岁的纪德写日记的形象令人难以抗拒。一*0年,他写道:“我始终隐约地感到我将自己的热情传给了他人,但是,他们缺少神圣的火花。”或者像下面这一段:
我必须学会保持沉默。……我必须学会认真对待自己。……眼睛要更多地观察,脸则要少动。我说笑话的时候要板着面孔。别人说笑话的时候,不要每次都喝彩。别千篇一律毫无特色地对所有人表现出和蔼可亲的态度。在合适的时候以脸上毫无表情的方式让别人感到窘迫。
苏珊有个北好莱坞中学同学说:“她那么全神贯注——甚至一丝不苟,如果你可以说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一丝不苟的话。苏珊——当时没有人喊她苏茜——从不做无聊的事。她没有时间闲扯。”从苏珊高中拍的照片上几乎看不出什么来,摆姿势拍照的时候,她不去模仿南加州的那种友好的神情,她表情平静安定,但眼神十分机警。
纪德看起书来胃口很大,是个“孤寂忧郁童年”的产物,特别容易兴奋,喜怒无常:“我像一把音调得很准的竖琴,根据诗人一时的异想天开,演奏起一首快乐的谐谑曲,或者一曲忧伤的行板乐段。”坐拥书城,他不断地拿起几本同时看。看书理书对他是一种感官的、舒服的体验。他信奉的理论是“艺术世界是超越时间的心境的安宁,一种人创造的健康。”他为那些受命运摆布的人物所吸引,那些“出生在土星的标志下”的人物,比如俄瑞斯忒斯。对桑塔格和纪德来说,记日记(人们不仅是写日记,而且是记日记)是对理解命运的确认。他献身于戏剧、艺术、政治和音乐,成为一个十足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
苏珊·桑塔格后来回忆,十四岁的时候,她主要的工程就是保护自己免受当代社会的愚蠢将其吞没的威胁。她四处觅友,希望他们与她志同道合,一起致力于纪德所谓的艺术崇拜。
没有人完全达到苏珊的严格标准,但是,有两个男孩——彼得和梅里尔——对其美学激情产生共鸣,而且他们俩也是孤独者。彼得是个难民,血统上部分是匈牙利,部分是法国;苏珊发现,他们不在“草地上打滚、拥抱”的时候,可以交流有关他们死得充满刺激性的父亲的轶事。他们一起骑自行车,看电影,在一起争论政治——尤其是关于亨利·*第三党总统竞选活动。彼得个头很高,是个优点;对苏珊来讲,这是个先决条件,因为苏珊的个头高出大多数男孩许多;她中意的人,她需要仰视才行。
苏珊的另一个伙伴梅里尔是个金发碧眼雪肤的男孩,聪明伶俐,用当时的话来说,他是“理想中人”。她非常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或者希望他和我在一起。”遗憾的是,他比苏珊矮,好在她的激情是智性的。
拜访托马斯·曼是梅里尔的主意。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和刚结束的时候,托马斯·曼在美国的名声已如日中天。他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反法西斯主义的重要人物,看上去表情威严、冷峻。他作客白宫,受到新闻界的热捧。谈起文学和政治来,他俨然是一个流亡的国家领导人。当曼作为一个平民,从洛杉矶飞往旧金山的时候,遇上一队骑自行车巡逻的警察,他们把他一路护送到他在伯克利作演讲的场馆。对于桑塔格,一如对于千百万读者那样,《魔山》是一部“改变人的书,充满了新发现和新洞见”。这部小说中所有人物都是流亡者——正如桑塔格自认为的那样——他们在消蚀自己,就像是夺走她父亲性命的“遥远的别处”一样。桑塔格的意思是,《魔山》使她不再相信母亲所说的肺结核是一种“羞耻的疾病”这种鬼话。在《魔山》里,“思想就是激情”,桑塔格如是说,这就为她自己将小说创作散文化找到了正当的理由,这种写法将在《火山情人》中“开花结果”。
别处的一个世界(3)
桑塔格是个“得过哮喘病、现已康复的孩子”,是“半个孤儿”。她认同曼笔下的“孤儿主角”——汉斯·卡斯托普,“一名合我那没有保护的心灵之意的英雄”。如果说她不像汉斯那样“简单”或“平常”,那她却有着他那极其认真和温顺的举止(她妈妈管她叫“好哇两只脚” )。他们都知道生活中如何以礼待人,同时又保留自己的一份孤独;他们均受到监护人的看管,而这些监护人都自以为知道什么东西对他们有益。但是,《魔山》最引人入胜之处在于那种在南加州很难听到的“自由而充满激情的谈话”。
文学是苏珊别处的世界。“他'曼'在的地方,我都不在。我是指欧洲。”这不是她母亲收集早期美国家具、享受南加州阳光的世界。有一天,梅里尔打电话给苏珊,说他已安排好与托马斯·曼的见面。苏珊觉得与曼联系是一件不合适的事情,便盘问了曼一家对打电话去的反应。兴致勃勃的梅里尔声称没有任何问题,曼的号码就在电话号码薄上。但是,苏珊没有对任何人讲这次约会,心里对约会会有什么结果感到忐忑不安。
拜见托马斯·曼的想法令人感到沮丧。她对文学的敬畏竟然降低为两个功未成、名未就的高中生和这位神圣作家之间的见面,这让她感到羞辱。她不希望生活与艺术之间有此交易——众多文学爱好者都不想有。这样的见面毁掉了一种理想,毁掉了阅读的纯粹性,是粗俗的。它暴露出对传记所怀有的一种低级趣味:对某些人来说,这是对书呆子实施的一种报复行为。
托马斯·曼看上去的确像一位庄重的老文人。对苏珊来说,他很像他摆好姿势拍下的照片(曼传记里的照片上他在笑,没摆姿势,几乎与普通人一样)。他极为严肃,说起话来语速极慢,桑塔格还是第一次听人讲话这么慢。谈话经常冷场,尽管梅里尔和苏珊获得了机会,当面向曼表达了对其作品的酷爱之情。苏珊担心他会问到她没看过的他的作品。好在他没有问。他谦和、得体,也令人感到乏味。桑塔格记得,他讲话好象写书评。她更感兴趣的是他的藏书,不是他这个人。他将话题转到他们的学习情况时,苏珊快难以忍受了。这个身材高大威严的人对她那可怕的中学教育能够知道些什么呢?他知道驾驶员教育课程吗?他知道老师布置学生阅读《读者文摘》吗?知道乱扔在学校草坪上的安全套吗?他知道躲在隐秘处卖大麻香烟的奇卡诺 男孩吗?他知道她的一个同学持枪抢劫加油站吗?
北好莱坞中学有一条漂亮的拱廊和一个院子,因此有点大学校园的味道。一九四七年,苏珊入学时,全校有两千多名学生。苏珊当了一年校报——《拱廊》——编辑,同时也担任“出版总干事”。她以政治和校园生活为题撰写社论,同时写影评。她主张一种得到两党支持的外交政策,主张致力于发掘新的联合国的潜力,这是一个机构,旨在避免“侵略与绥靖政策之极端”。有些人认为应当“在别人向我们扔炸弹之前,先将炸弹朝他们扔过去。”桑塔格痛斥这种心态。有人认为每个*者都是共产党人,她对这一歇斯底里的*表现表示痛心。她非常理解读者,向他们推荐奥利维尔(Olivier)的《哈姆莱特》:“如果你们哪个人认为它令人感到厌倦,或者学术性太强,那么,你很可能会改变主意。……在这部片子里,有大量吸引人的情节和动作,足以填满一百部好莱坞片子。”她也喜欢《红河》(Red River),说该片“展示了一个魅力无限的西部……有'蒙哥马利'悬崖和一万头牛的特写镜头。”她还发表了一首谜样的诗,令人想起她孤独的感受力:“凝眸静谧……/再吸气呼气。”
别处的一个世界(4)
但是,她别的投稿没有什么美学的或者土星式的味道,相反,它们是清醒、真诚、关心公益事业的。与桑塔格合编《拱廊》的琼·库兰记得和她合写过一篇社论,提议学校附近安装交通灯,引起了地方当局的关注,并采纳了她们的建议。罗伯特·洛记得,苏珊在一节课后,会来他的教室,与她的导师、校报顾问、二十五岁的塞达·加拉佩迪安认真讨论很长时间。苏珊和加拉佩迪安小姐似乎忘了时间,一直讨论到第二节课——洛和他的一些同学开心死了,他们巴不得英语课推迟上课。苏编辑在代表毕业生所作的告别辞中盛赞加拉佩迪安:“让我们将粉红色矮牵牛花献给加拉佩迪安小姐——我们那白里透红、光彩照人的师长。我们大家都极其粗心,都具有恶魔般的幽默感,她一一照单全收。”
苏珊知名度越来越高,使得她在总干事位置的竞选中胜出;她是三个候选人之一。这也让她在学生会有了一席之地,是范·赫斯特提的名,因为她注意到苏珊的功课是全优,而且《拱廊》记者的工作做得十分出色:“她愿意为你们的利益而辛勤工作,我相信,苏·桑塔格是这个工作的最佳人选。”她几乎一直被称作“苏·桑塔格”,她写文章也是这样署名的。
苏·桑塔格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她任期内的学生会主席——阿特·索尔——不记得她。其他学生只模糊地记得是有这么一个非常舒服(如果说不太友好)的同学。但是,那些记得她的人则记得非常清楚。梅尔·罗斯曼回忆说:“她是我的初恋情人,尽管我是单相思。”罗斯曼见到桑塔格的时候已是北好莱坞中学毕业班学生,他并不知道她比他小,她看上去是那么成熟。弗雷德·马戈林(除了校报上的文章,苏珊·桑塔格别的作品他一个字都没有读过)记得“好看的”桑塔格是学校少数几个犹太女孩之一,她这个人“总是独来独往,从不随大流”。当时,她常常见马戈林、梅尔·罗斯曼,以及其他一些同学,包括一位马戈林记得是名直率的共产党女孩。“不管是什么原因,”马戈林说,“我对苏珊的记忆一清二楚。苏珊笑的时候,那可是满屋生辉啊!”他记得,只要天气允许,她总是穿雨衣。“她会大步流星地走过,而不是漫步。她不需要趋附什么人,她非常自信。”她不打情骂俏,没有男朋友,不出去约会。用马戈林的话讲,她保持了“一种男性般的独立”。当问及是否见过桑塔格家别的什么人的时候,马戈林说没有,“认识苏就足够了。”
桑塔格是学校管弦乐队的小提琴手,是一个世界友谊协会和滑稽戏俱乐部的会员,十五岁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一位出色的演讲者了。她发表过关于亚伯拉罕·林肯的演讲,参加过论题为第三党的必要性的辩论。她代表学校参加了世界友谊演讲赛的半决赛,就“我的邻居是谁?”的主题发表演讲。不过,尽管她才华出众,没有哪个同学认为她是个怪人。大多数同学几乎就没有注意到她。她看上去傲慢吗?没有人记得有个叫苏珊·桑塔格的学生有一丁点讨嫌,除了体育老师——简·萨利文。简记得苏珊“狂妄自大”,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如何逃避体育锻炼上。
库兰、洛和其他人都记得这所进步学校里有一支生机勃勃的、大多年轻的教师队伍。学生们享有充分的自由去选择课程和老师。他们记得当时不存在偏见——最近一次老同学聚会上一个墨西哥裔美国学生的话证明了这一点。
别处的一个世界(5)
但是,梅尔·罗斯曼的回忆里,“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青少年的世界完全不同于当今世界”,前者是一个让人感到孤独的世界。
当时没有青少年文化。我们每人都生活在各自的地狱里。我们谈论许许多多让我们心往神驰的事情;我们讲到许多我们关心、恐惧和希望的事情;但是,我们不谈论与我们家庭的关系。那些事情,还有性,完全属于个人隐私,我们从来就不会考虑去讨论,连和我们最要好的朋友也不谈。那些话题完全是禁忌,我们自己也常常连想都不敢想。也许,我们因此才对我们看的书、听的音乐那样充满激情。
偶尔,老师也会闯进这个私密世界。对于罗斯曼和桑塔格来说,这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