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韬道:“我记得。你和他赌谁能从一人高的坑里一下跳出来,却说他身子比你轻,要往腿上多绑一只铁砂袋才公平。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聂英奇道:“所以你就偷偷把我腿上的铁砂都换成了铅粉。我以为是他做的,他以为是我看不起他,又打了一架,你还是只罚了我。”
闻韬道:“快有十年了,你提这些干什么——”
聂英奇打断他道:“你大概不知道,我心中想与他赌的是那件白玉符契。刚出师的时候,你就来哄我做你的剑衣。我答应了,你却没把符契给我,只说早两年当玉佩给他玩了,不好再要回来。”
闻韬沉默良久,道:“是我顾虑不周。只是那符契现在已被毁了,也再没什么意思。”
聂英奇道:“你选了我做剑衣,表面上对我千依百顺,实则就像熬鹰似的来熬我。我们在一起之后,你对我越是严苛,对他就越是放任自流。我本以为只是因为你看重我,现在想来,许是因为你知道他心里偷偷难过,怕他陷太深,才故意不去管他。”
闻韬冷笑道:“一到这种鸳梦重温的时候,你倒是比我还要了解我自己。”
聂英奇没理他,道:“他那时候躲我们躲的厉害,一出师就去外面为你做事,病了也不敢回来。你顺着他这么胡闹,反教他身心皆苦。”
闻韬道:“所以我又将他接回来,带在身边照顾。他吃得不像你这样多,我还养得起。”
聂英奇道:“他根本吃不下睡不好,见到你也是暗藏忧惧。你再将他逼得太紧,不过是慢慢熬死他,有甚么意思?反正他总归不会真的离开你。闻韬,我们最大的不同在于,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而他却总是要回来的!”
他的声音也许稍微重了一点,郑吉在床上动了动。
闻韬笑了笑,道:“他如果现在醒了听到这话,肯定很生气。郑吉一改了名字,就连小字都不肯让我叫。你将自己比作鹰,却觉得他是会飞到我手心里的燕雀。”
聂英奇道:“他不肯再用这个被你买去的家奴身份,也是生怕彻底沦为你的造物。”
闻韬想了想,又道:“他内伤还未痊愈……”正说着,郑吉无意识地□□起来,他从睡梦里轻喊了几声,身体微微发抖。
外面天色渐暗,聂英奇点起烛台在他脸上照了一下,道:“他在出汗,大概是魇着了。”
闻韬道:“你先出去,我来叫醒他。且慢——”
聂英奇转身,见到闻韬正将郑吉抱起来靠在怀里,嘴里问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聂英奇顿了顿,轻声道:“朝云好像有孩子了。”
闻韬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青年。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很难让人想到他已经有一个妻子。但是他这个年龄的男人,不结婚似乎又是很无理的事情。许多男人像他这般大时,早已有了不止一个孩子。
他看了一会儿聂英奇,道:“她可是喑王的女儿,恭喜你。”
聂英奇苦笑了一下,道:“谢谢。”转身出了门。
*
郑吉连昏迷也很不安稳,又是熟悉的连番噩梦。
先是梦见项禹脸色发青地在自己面前倒下去,自己想走过去扶他,将他唤醒,却被养叔父狠狠拖走。他身上无力反抗,只见到那鞭子一下一下地抽在自己身上……
他半躺在昏暗的房间里写字,一手颤抖地撑在床头,头疼如裂。他一笔一笔默写剑衣诀。每一笔重得如同琅琊海底的礁石,黑沉沉地压得他透不过气……
他浑身发烫地躺着,无人来诊治,哑妹在他身边诵经,又走了出去。他许多天不吃不喝,倒在床上濒死地喘息着,身边空无一人……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身上越来越重,如同在泥土中下沉,周围一片黑暗。周围有人窃窃私语,声音渐响,似乎正从他棺木边走过。他想要呼救,却喉头嘶哑无声……
醒来时一身冷汗,郑吉定了定神,发觉自己是被闻韬晃醒的。
他被晃得脑子发昏,轻声抱怨了两句。从徽港来这山阴,路上车马劳顿,彼时他内伤未愈,经脉也还未重塑,也没虚弱到这种地步。正所谓在家养病,反倒把病养了家了。
闻韬听了他抱怨,笑道:“那因为聂英奇将你在药棺中蒸熏了三日,才让你撑过路上那几日。他今天来看你了。”
郑吉道:“是,我看到桌上的披风了。”他清醒了些,便不肯被闻韬再抱着,自己撑住身体靠在床头。
这一个月来,闻韬虽每日晚归,自然没有时间与郑吉叙情款洽。为郑吉推宫过血,舒络重续之经脉,排解体内药石余毒,折腾到三更方睡下,话也说不了几句。现在这样对坐着说话,竟是头一回。
只是郑吉一冷下来,整个人就有些客气而疏远。闻韬也拿他没有办法。
半晌无话,闻韬想起一直没与他提起在窄川的事情,便将自己如何找到义庄,如何到了那乱葬岗,如何见到聂英奇与药棺一事与他细说。只将闻帆一事略过不提。
郑吉听了,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怪不得我一直梦见我死了一次,还被下葬了。”又苦笑道:“这也算奇遇一桩。我当日被送到窄川,一醒来见到地下一个小丫头,看着竟像是哑妹。我与她说话也不理睬,只觉不对,当下便让闻帆先回来报信了。”
闻韬见他愿意说话,便握住他手掌,问:“有什么不对?”
郑吉倒是没将手抽走,却说:“那倒是之后的事了。她一开始竟像是不认得我。我挨了打之后发烧,怕挨不下去,就求她为我给英奇送信,写了半卷剑衣诀残卷,当夜就连信一起被她取走了。”
闻韬笑了笑,道:“你别忘了,她也是英奇的妻子。”
郑吉道:“到后来,我半梦半醒间,总觉得有人在我床边说一句话。”
闻韬将郑吉的手心捏了捏,问:“什么话?”
郑吉的手僵了一下,又道:“'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闻韬只淡淡地道:“这是地藏王的誓言。”
郑吉道:“也是朱衣编写阴明录时写下的序言。”
闻韬道:“我如何不知。但你别忘了,她是个哑巴。”
郑吉闭了眼,道:“她是哑巴,但她不是傻子。朝云当日与聂英奇在帝林一同失踪,守墓人身上都是朱衣失传已久的血印。她是喑王的女儿,却在暗帝身边跟前跟后做什么?”
闻韬只温声道:“这些是聂英奇的私事,我从来不过问。你身体虚弱,不宜思虑过重。”
郑吉眼中一黯,便不再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但见泪痕湿
次日,三人在厅中晚饭。还没动几口,闻韬却被李穆叫走了。
闻韬一走,聂英奇便温了一壶会稽黄酒,给郑吉也倒了一杯。郑吉笑道:“难道竟不用忌口了?”
聂英奇道:“无碍,此酒性温。自我从帝林逃了出去,你我就没有好好说过话。难得见面,佐酒清谈也是美事。”
聂英奇身上总是有许多的秘密。
自从他离开剑衣阁,似乎谁也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他会往什么地方去。他平时住在什么地方,他与暗帝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和喑王的女儿在一起,他少时在帝林中曾经渡过怎样一段岁月……这许多的问题,闻韬似乎根本不想知道,郑吉也不敢问。
但如果不抱着一问究竟的态度,与他喝酒依然会是一件十分放松而快活的事情。
聂英奇又道:“我之前和闻韬说了,让你去我的住处养病。那里清寒冷肃,不比这里舒服,却是个锻炼筋骨的好地方。”
郑吉笑了起来,道:“你竟然肯让我去你住的地方。”
聂英奇道:“因为我知道,你嘴上虽没说什么,心底里却很在意自己的武功。所以,你肯去吗?”
郑吉知道聂英奇有一些话没说出口。一些人根骨并非最好的人,却也可以相当地刻苦,最后也能为自己这勤恳得来的成果有几分骄傲。即使这成果在许多人眼中不值一提,但当它被毁去时,给这些人的打击也是最大的。
于是郑吉答道:“为什么不肯?”
聂英奇为自己也倒了一杯酒,道:“去了我那边,虽没人日日夜夜盯着你吃药进补,我却要将你一个人关起来练功。你会很久见不到他。”
于是郑吉那一杯酒就突然都上了头。聂英奇自己却饮了一杯,又道:“我记得,你离开闻韬时间最长的一次,应当是那年去广陵押镖。”
郑吉勉强地笑道:“我那次去广陵,本是想躲开郑家人。”
聂英奇敬了他一杯,自己又一饮而尽,道:“也是为了躲我们。途中你出了事,我与闻韬接到信鸽,便赶来广陵。路上连日连夜换马不换人,只怕你撑不住”
当年郑吉出师不久,受命为剑衣阁押送银船。彼时边陲烽烟又起,代国入犯闻府在幽州的封邑,剑衣阁亦被卷入。郑吉在弟子中位阶还算高,难得能抽身出来,便接下此担。沿途众人见他年轻面生,便时常不买他的帐,郑吉奔波打点,俱要亲力亲为,十分辛苦。
及至广陵河段时,连日暴雨,水涨船高。半夜银船过闸时撞坏了轮桨,船底进水倾侧。那轮桨在激流中转的飞快,竟能将人吸进船底。船工纤夫十分悚惧,俱是互相推诿不敢靠近。郑吉不得不领头跳入河内,方令众人将纤道上被暴雨淹没的石柱一根根找到,为船定锚;又命各船工纤夫将主纤绳勒在腰上,将侧倾之处拉住了,直到银船修补好为止。
他自己腰上勒着这粗重纤绳,与众船工纤夫在冰冷河水中呆了一夜,自此落下旧伤。而一路沿岸奔波,食宿不定,令胃之大络损伤。郑吉途中隐忍不告,一到广陵便一病不起。
聂英奇又给两人倒了酒,道:“我们到了广陵,闻韬见你浑身冰冷地在屋里躺着,枕头上都有吐出来的血。他当时脸色,绝不会比你好看。之后他便将你带回身边,再不肯放你去运河上做事。”
郑吉闷闷地喝着酒,道:“我当时运气实在不好。还好年轻体健,也出没什么大事。现在提起又有甚么意思。”
聂英奇杯酒上头,轻飘飘地道:“我说这些,只为告诉你,闻韬将你的利益挂在心头,以至于有些过敏。你养病的那些日子,连自己倒杯茶来喝他都要说下人几句。既提及此事,你且少饮一杯,免得再伤及胃络。”他自己却又多喝了一杯,道:“这次他又故态复萌,变本加厉罗织名目来折腾你,反将你搞得这般形容枯槁。所以我让他且将你放一放,也并不是要拆散你们。”
郑吉见他说的直接,似有几分醉意,喃喃道:“何来拆散这一说。我一直以为,前番在琅琊时,侯爷那样孤注一掷地想要叫喑王倒台,有一半是在为你了却大事……”
聂英奇醉意渐浓,却似乎仍猜到了他想说什么,道:“我不回来,不管我是不是了却大事,他都不会要我回来了。我本将他当做哥哥,他也只将我当做弟弟。但我又发现他并不是我哥哥那样的人,所以我只好将他当成情人来喜欢。但后来发现,我这想法过于简单了,又想做回兄弟,却发现这想法更是太简单……”
郑吉听他说着醉话,心中却想,有朱衣那样一个出色的哥哥,聂英奇看不上闻韬作哥哥,岂不是很正常。又暗自幻想,如果自己当面这么对闻韬说了,那么对方那张俊脸上的颜色肯定会十分地好看。
却又想到,闻韬也一直把自己当做弟弟来看,但他又已有了聂英奇这样一个弟弟,看不上自己岂不是也很正常。但假如闻韬也喜欢女人,那么他也一定会有一群被他叫做妹妹的红颜知己。他将这些弟弟妹妹莺莺燕燕尽数收入袖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二人颠三倒四地闲话至夜半,都不觉醉倒在房中。
闻韬回别馆时,正见到郑吉浑身酒气地倒在床上。
他将青年唤醒喂醒酒汤,喂着喂着就喂到了床上。趁着酒劲,闻韬将郑吉压着吻了一会儿,将脸埋在他颈侧嗅了嗅,道:“连这汗里都是酒气。聂英奇真是想方设法将你带坏,我绝不把你放给他。”
郑吉酒没醒全,却被闻韬吻得晕头转向,道:“我想要跟他走。”
闻韬心中微动,却道:“他与你说了什么鬼话?”
郑吉道:“他没说什么。”他脸上被酒色蒸熏得潮红,嘴唇也是红的,声音也懒了,眼睛却十分地清明,连眼角也不曾泛红一点。又道:“你不信我,也不再需要我帮你做事。”
闻韬摸了摸他发热的脸,道:“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郑吉却将那双清明的眼珠盯着闻韬,道:“假使当时聂英奇把我给了你,你会让我去死,还是给我解毒?”
闻韬看着他眼睛,倒一时分不清他是醉是醒。良久,他笑道:“项禹能做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做?”
【脖子以下不能描写部分】
闻韬低头吻了吻他脸上潮湿的眼睫,道:“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郑吉偏了偏头,他依然温顺地躺在闻韬身下,看起来却虚弱而冷淡。那长睫有着和聂英奇一模一样的小扇子似的形状,闻韬伸手抚了抚,出神地想到,大概正如聂英奇所说那般,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仅仅在于郑吉总是会回来的。
郑吉一直没有说话,也许他只是假寐。
次日闻韬醒来,别馆中聂英奇与郑吉均不知去向。深巷中却抬出了一具棺木,朝东南天姥山一路行去。
*
这边厢凫衣堡中,也传来了北方的消息。燕雁来北潜两月有余,项禹虽三番五次截杀他,竟次次被不明身份的人堵了回去。而燕雁来也居然在各方人马的牵制之下,磕磕绊绊地逃出了关外。
佟方报了燕雁来的消息,又道:“有人在幽州见到了郑吉的坟冢。”说着递上来一张碑文拓片和一个生锈的箭头。又道:“这箭头便是在他出生的那座长亭屋檐上找到的,箭羽已腐朽。看起来,确实是当年百羽骑的遗物。”
项禹当日与大堂之上心疾发作,昏迷数日方转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