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吉却仅仅是发出一声低吟,轻声说:“侯爷自然是在下的主人。”
项禹冷笑道:“我凭什么相信一个家奴的胡言乱语?”
郑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将军的手一直这样冷吗?”
“现下虽是深秋,但如将军这般功力深厚的习武之人,双掌本不该如此冰冷,甚至于甲色发青……将军可是宿有心疾?”
项禹突然大笑:”你这刁奴,好毒的眼光!”
他突然扳过郑吉瘦削的身体,为他解了穴。
郑吉咳嗽几声,慢慢缓过气来,向他道了谢,又说:“想必将军在城中徘徊多日,一直未曾合眼。若再不好好休息,这病夜里发作起来,我身边无对症之药,也是无能为力。”
项禹听到这话,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只见郑吉面上颜色疲倦,眼神却愈发明亮。他松了松酸麻的臂膀,从项禹怀中轻轻挣脱。
“我不会逃。”郑吉说,他披上外袍,让自己靠在香案前的佛龛上。“将军保重身体。我伤口疼痛,恐怕无法睡着,愿为将军守夜。”
作者有话要说:
☆、燕雁来
项禹便同这叫郑吉的青年在山中呆了两日。
他依旧日日回城打探消息,宿洲依旧固然金汤。燕雁来这几日已买通了官衙,竟在城中张贴起了他的画像。
郑吉是个十分沉默的人,他从那晚之后,便再没同项禹说过那么多话。
等待的过程十分煎熬,玄雀山中十分平静,并无雀鸟聒噪,也无燕雁来。项禹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他莫名地相信了这沉默的青年,将宝押在了他身上,在他看来,这青年也应当承受他的怒火。
郑吉的伤并不见好,他被高热烧得昏沉,偶尔的只言片语倒是有趣起来。
“吃人嘴软。”他居然这么说,“将军可以不必这样说话。我知道,你确实饿了。”
项禹拎着他的衣襟,把他摔回了香案上。郑吉伏在案上,一下子便咳出血来。
“从来没人敢这样顶撞我!”
郑吉像是没听见似的,自顾自说下去:“将军这样高傲的人,怎肯向山下村民乞食,更不会去偷盗。这玄雀山中荒芜,将军不想浪费箭,也不愿留下痕迹,甚至不敢冒险生火。”
他缓了缓气,又说:“背囊中的干粮与酒水,都是将军的。那匹青马驹,长大之后会变成白马,是难得一见的大宛名种,现在也是将军的。明日将军便把我留在这里,骑马从庙后小河淌水下山,以免留下痕迹。寅时,寅时……郑吉在北郡城门外恭候将军。”
他一口气说完,便抚着胸前伤口伏倒下去。
项禹怒道:“你说的话,没半个字可信!”
郑吉倒在香案上,慢慢抹掉唇上的血,说:“若有半字不实,郑吉……便任由将军处置。”
项禹不怒反笑,他上前脱掉郑吉的衣服,确认他伤口缝线没有脱落或是撕裂,又给他喂了伤药和水,这才道:“这话可不能随便说。你现在这般模样……任不任由都随我处置,我却还不得不在明夜之前保你不死。”
郑吉缓过气来,闭着眼睛躺着,又开口道:“那白玉符契你留着,是侯爷给剑衣阁中人的信物,出城的时候也许会用到。作为交换,你得把你那根细剑留给我……”
项禹果真把那三棱细剑留给了他。
郑吉已经睡着,面容平静。
不知不觉间,东方已拂晓。
今日玄雀山突然有了雀鸟嘈杂之声。项禹摸去自己在荒庙中的一切痕迹,拿走了郑吉背囊和马驹。项禹顺着庙后小河下了山,一到山下便发觉了燕雁来鹰犬的踪迹。
不止鹰犬,甚至还有燕雁来本人。
和闻韬。
这倒也许可以说明,郑吉的身份确实不仅仅是剑衣阁中一名普通子弟。
项禹本该避开这行人,策马狂奔,早早去北郡周边找个隐蔽的位置候着。毕竟宿洲城很大,他路上又需要隐匿行踪。但他发觉自己不愿错过这段热闹。
项禹并不是个对热闹有兴趣的人,但他已忽然对郑吉有了兴趣。
于是他顺着原路返回,当他把小马拴在河上一块岩石中时,居然在河中捞到了自己的三棱细剑!
郑吉居然将这信物丢了!项禹登时意识到郑吉背叛了他,而燕雁来与闻韬很有可能就是他使了什么手段引来的。
这让他有了一些恼怒而荒唐的想法:恼怒在于,这家奴果然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他之前居然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他——这是项禹之前绝不会做得出来的事情。荒唐在于,他并不想仅仅是冲进荒庙去杀了郑吉,他倒是很想卡住郑吉那根纤细的脖子,问问他是不是一开始就故意撞进这荒庙来,先把他玩弄于鼓掌之中,看尽了他的笑话再引人来杀死他……
无论如何,好在他没有顺着郑吉指点的路线下山,而是偷偷潜了回来,否则很有可能与燕雁来与闻韬撞个正着,一场正面血战便不可避免了。他不惮燕雁来,却要顾忌闻韬。而被拖住的时间越长,他平安回到百羽骑中的可能便越小。
幸而及近正午时天公作美,又降一场豪雨。于是项禹借着雨势将自己隐匿在了荒庙后。
燕雁来和闻韬果然搜上山来。他们的人马此前数次都堪堪放过了玄雀山南麓的这座荒庙,此次燕雁来亲自出手,倒是瞬时就找了过来。
项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在门外屏气凝神,如临大敌,磨蹭许久后才破门而入。闻韬和另外一些人在外面守着。
闻韬穿着一身华贵的衣服,此时已经被雨水浸透。他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似乎十分不耐,又不好当着燕雁来的手下发作。这与项禹印象中的风度翩翩的剑衣侯十分两样。
好在不多时,项禹便愉快地看到郑吉便被拖了出来。
燕雁来是个十分不一般的男人。一般人不会像他那样长得像螳螂,一般人既然长得像螳螂就不会穿这种秋香绿的衣服,一般人即便看上去像一只秋香绿的螳螂也不会有他这般好看。
此时长得像螳螂又确实十分好看的燕雁来施施然走到闻韬跟前,给他看几乎像是被架在两人之间的,半个身子拖在地上的,不声不响的郑吉。
“闻先生,这个人说他是你的人。”
闻韬便低头看了郑吉一眼。
他从头到尾只看了这一眼。
接下来他做的这件事让项禹也没有想到,闻韬看也不看郑吉一眼,抬手往郑吉身上狠狠抽了一鞭。
剑衣阁以擅使剑成名,却不轻易开刃拔剑。闻韬成名十三年,剑从未出鞘。他日常只用鞭子。而这一鞭也确实很厉害,郑吉登时栽倒在地上,滚了一身的泥水,昏死过去。
项禹尚在惊诧中,惊诧于他们这假戏作得真是搏命,只听得闻韬转身对自己的人马厉声斥道:“找了三天,居然就在这里,还要别人帮你们找到!”语罢便令人将郑吉拖了过去,架上马匹便要下山。
燕雁来一声冷笑,飞身越过众人,阻住了闻韬马势。
“他见过项禹。”他说,“你们不能带走他,得交给凫衣堡,连同喑王一起亲自审问。”
闻韬笑了笑,他说:“燕小公子方才在里面磨蹭了半日,怕已经问得七七八八了吧。”
燕雁来冷笑道:“他说昨日上山,进庙歇脚,被人刺了一剑,醒来时,身边行囊马匹都被夺走了。这是什么混账谎话,项禹如何会随便留人性命?定是此人与其勾结,故意放走了项禹!”
闻韬便不笑了。他身材本就十分高大,此刻骑在马上,便愈加过分。燕雁来挡在他眼前,倒确实更像一只美丽的螳螂了。
他打量了一会儿燕雁来,问:“你想要如何?他现在昏过去了,没法说话。”
闻韬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有耐心,但他身上每一丝毫发都在压迫着燕雁来,散发着严酷和不耐的情绪。
燕雁来是个十分骄傲的人,他并未在这压迫下退缩。但他也不敢正面抵抗这压迫。于是他让了步。“至少要当众检查他的创口!”
闻韬冷着脸应允了,令人将郑吉放下。袍子被当众解开,一一除去,项禹在远处依稀看的分明:他的两层衣襟胸前有均一三棱形状的破洞,待至脱去中衣,胸前创口鲜血淋漓,三棱痕迹隐约可见。
项禹发觉自己并不为此松了一口气。他心中有了一股十分奇怪的感觉。
某一刹那,项禹甚至以为自己心疾又要发作了。良久之后,他才发现,那股奇怪的感觉并非心疾发作的预兆,而是对郑吉的愧疚和感激,甚至是由此阐发的,对燕雁来一瞬间被激起的仇恨。
这仇恨甚至是他被燕雁来折辱了十几年,又遭其背叛的时候都没有过的。此前,他只不过将燕雁来看作一只厉害了些的螳螂而已。
他其实可以想到,郑吉的行为其实另有所图。毕竟,为一个萍水相逢,一见面便射了他一箭,甚至与他主人对立的陌生人,不惜冒着性命之危重新弄坏伤口,只为了骗过燕雁来——这样的做法太冒险,也太不值得。若说仅仅是为了报答项禹的不杀之恩,也有些可笑。毕竟虽然闻韬与他恩怨未明,但他确实不至于因为闻韬的缘故就故意要置郑吉这么一个无名青年于死地。那一箭,本就是他有负于郑吉。
但郑吉确实这么做了,他信守了承诺。
江湖雨血已经让他年轻时的热肠像他的手指一般逐渐冰冷,心疾更让他学会用无情的怒火来保护自己。但此时此刻,这种愧疚、感激与仇恨让他胸口有了一种异样的知觉。
这知觉是何等令人惊惧,何等的致命,何等的脆弱!
项禹尚在惊惧中,闻韬已命人将郑吉带上马,风雷电掣般下了山。
作者有话要说:
☆、剑衣侯
项禹暗中跟随闻韬人马潜入城内,找到了信中所说的剑衣阁祖庭闻府。
有了郑吉送的青马,他行动确实方便不少,不至沦落到疲于奔命的境地。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一直在等待。而他在等待的时间,不仅仅想了数种可能出现的变故与应对之法,以及出城后以何种最快最安全方式找到百羽骑的线路。他在冷静地思考完一切对策与方案之后,便总是想到郑吉。
他已经不去考虑郑吉是否能完成承诺,或者是他对闻韬有多大的影响,能否保证自己的顺利潜逃。事实上,闻韬今日在玄雀山上的做作,他信中殷殷切语与那一鞭子的反差,此般种种,俱已经证明了他对郑吉非同一般的回护与默契。
即使这默契看起来十分残酷。
重点不是这个。项禹想的最多的,是郑吉的一句话。
若有半句不实,便“任由将军处置”。
项禹当时没说出口的是,上一个同他这么说的人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后来成为了他无数情妇中的一个。而如果郑吉是女人,如果郑吉没有受这么重的伤,那么用不着等他说出这句话来,他早已在项禹的床上。
这念头也许并非突如其来的狂想。
因为他发现,郑吉也许并非如同他看起来那版平凡……事实上,他甚至看起来也十分地不凡。项禹自然欣赏美丽的女人,但他知道,世上有一种男人也善于欣赏美丽的男人。二十五年前的暗帝便是这种男人,闻韬很可能也是。
燕雁来未与他彻底撕破脸之前,项禹在凫衣堡中曾与闻韬有一面之缘,当时他身边有一名叫做聂英奇的白衣秀士,令他印象十分深刻。之后,便是他在逃亡途中,听说了聂英奇居然是朱衣后人的流言。昔年朱衣确实是不世出的美男子,更曾与他百羽骑渊源颇深。如今回想起来,那聂英奇也确实生的十分好看,面容温和明丽,眉宇间却英姿勃发。
而郑吉恰好与聂英奇有几分相似,只是他相貌更清淡,气质更晦暗,身形更瘦弱也更高挑一些,倒像是聂英奇在水里的影子。
闻韬的一贯的品味,从中可见一斑。
项禹曾经在夜中看着郑吉浅眠,一脸病容,紧闭的双眸下是憔悴的阴影。他的大腿十分修长,过于纤瘦的线条几乎是美丽的。若非他受了这样重的伤,项禹也许可以不在意他是个男人。
而闻韬很有可能就是郑吉的男人。
项禹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他们的关系。奇怪地是,他并未由此对郑吉生出些轻蔑的厌恶来。因为除了面貌,郑吉并非没有其他过人之处……起码他十分善于忍受痛苦。许多人都有耐苦的声名,这却是因为别人知道他们的痛苦,继而赞赏他们的坚忍。而对郑吉这样的人来说,若不是亲眼见过他的伤势,多数人甚至不能发觉他正在忍受。而项禹恰恰是少数人。
闻韬会是少数人吗?
项禹发觉自己居然在认真地猜测这一点,他自己也有些觉得好笑。
而现在,寅时已到,是时候去见郑吉了。项禹禁不住想到了郑吉在闻韬的鞭子下栽倒下去的身影和重新受创而流血的伤口,这一次,他毫不怀疑郑吉会来见他。
但是他这次想错了。
一辆华丽的马车穿透夜色而来,车上有一串奇巧的风铃。项禹□□的青马一听到这铃声,便冲了出去。
掀开车帘出来的人是闻韬。
他已经换下了白天那身湿透的华贵衣衫,穿上了一身十分朴素的装束,但是他的神情依然如同白天时那般矜贵。他个子非常高,比项禹高得多。他从马车上下来的模样如同王侯步下他的丹墀。
但是当闻韬开口说话时,依然如同项禹初次见到他时那般温文而有风度。
他给项禹行了一礼,随后居然十分诚恳地表示,喑王之事,非他所愿。他不得不与燕雁来闵祜合流,亦是为了保全剑衣阁。为表歉意,他愿意亲自从北门护送项禹出城,直到项禹被百羽骑安全接回。
项禹想听的却不是这些。他直截了当地问:“郑吉呢?”
闻韬微笑的面上泛起了一条刻意的纹路。
“他今晚来不了啦。”闻韬答道,命身边一名仆从送上一只锦盒。“这是他托我带给项兄的,望你以时保重。”
项禹便问:“他还能说话?”
闻韬眯了眯眼睛:“莫不是项兄将今日之状都尽收眼底了?项兄可将他伤得不轻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