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聊得好好的,我却突然端茶送客,饶是杜茉儿性情爽朗不羁,也不由微微变了脸色,立起身来笑道:“那么,我先走了。京城那边已经安定下来,仇澜也说一时不打算离京,所以我隔几日动身回京去了。妹妹不舒服,可务要多多休息多多保重才是。”
杜茉儿又向夕姑姑告了退,依旧将靴子踩得笃笃响着,留了一路欢快的声音。
中午时白衣又将药送来,我瞧着他温润却冷淡的笑容,心里直想哭。见他将药端来,忙怯怯地接了,只趁夕姑姑不注意时用乞恕的眼光可怜兮兮地望他。
我不过和安亦辰抱了那么一下,他却生气了快半个月了吧?也真是个小气鬼!
接过药碗时,我的手指触到了他的手指,同时摸着了方方正正的什么物事,正从他的手中无声塞入。
我忙小心接住,若无其事喝着药,悄悄将那物事藏入袖中。
白衣似松了口气一般,微微一笑,退了出去。
那最后的笑容,却已很是温煦,让我心中一荡,忍不住想起二人痴意缠绵如踏云端的吻来。他是不是想告诉我,他原谅我了,或者,他非常想念我了?
只作倦乏卧床,将夕姑姑打发走了,我拿出那物事来,却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打开看时,只有一行字:“情儿,设法让安亦辰遣你我入京。”
情儿!
我的身体都飘然起来,这是多么旖旎而温柔的称呼!我的白衣啊,到底满心眼里还想着我!
我不明白白衣为什么想让我们去京城,但白衣想着的,我一定想法做到。
傍晚时,我拿了一只长箫,来到国公府的莲池畔,坐在一处山石旁,对了漫池的田田荷叶,夹岸桃花,悠悠而奏。
奏的是一曲《蝶恋花》,曲意却悲思缠绵,乡愁万端。
奏不多时,夕姑姑果然不见了,安亦辰已无声坐到我身畔。
“为什么吹得这么悲伤?”安亦辰担忧地望着我,轻轻道:“倒也似有些思乡愁绪一般。想京城了?还是想……黑赫了?”
提到黑赫,他顿了一顿,那个遥远的北方,从来不在他的控制之下,而京城,却已久属安氏,虽未称王称帝,却已是实际上的一方霸主了。
我缓缓立起,扶了一侧的桃树,轻轻晃动,桃花纷纷而落,如粉色的轻蝶,飘飘舞过,跌于石间。我一伸手,已有几片飘在掌心。
粉红的花瓣,苍白的手掌,不知映照得谁更美艳,谁更凄恻。我一直不知道白衣天天给我吃的药里到底放了什么,我的身体明明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可脸色始终都是苍白的,如果不涂口脂,连唇边也是青中泛紫,一脸憔悴病容。
“二公子,你说,这花瓣的形状,像不像泪珠?”我嫣然着苍白的笑靥,低低问他:“这花儿离了树,就再也回不去了,很快就会凋零成尘土一样的颜色,是不是?”
安亦辰面容之上泛着纠结的苦楚,好久,才截然道:“栖情,除了回黑赫,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一笑,踩着落花,轻吟我心头想着的词:“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安亦辰的眸子忽然亮了:“你想京城了?你想回京?”
我垂了眸,将如梳的长睫阴影投到苍白的面颊,道:“我的病总是好不了,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我不想死在这里。我想回京去,死在我自己的屋子里,也就不算是流落异乡的孤魂野鬼了!”
“你别说了!”我话还没说完,安亦辰已跳了起来,叫了起来。他的眸光如惊涛拍过,浪卷千尺,痛楚、不忍和难堪交织,怜惜而伤感地望着我,全然不见了曾经的优雅温文和雍容自信,好久才勉强镇定住自己,平抑着语调中的颤抖,道:“明天我就带你和你母亲回京。但你要相信,你不会死!到了京城,我会再找别的名医来治你。你会好好的……一直生活在你的昭阳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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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皎自评:为栖情,白衣终于入世,或者,这才是他一生最大的悲哀。他本该属于幽篁,属于泉林,属于蓝天白云……
飞花篇:第二十五章 玉箫吹遍九回肠(二)
可昭阳殿是我母亲的,只是安氏从皇甫氏手中夺走了而已。现在,安亦辰打算凭藉自己的力量将它守护住,永远交到我的手中么?
想到零落故国,我清冷地笑,无限凄瑟,却已不再是伪装了。
是的,我是故作可怜,好让安亦辰主动提出送我们入京,这样,他再聪明,也不会想到有人会算计他。只要他想不到,白衣就会安全几分。至于白衣在安排什么样的计策,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尽量配合他的行动,让他顺利完成他自己的计划。懒
安亦辰似不忍再看我面容,站起身来踏了石阶欲要离去,忽又顿下身子,也不回头,压着嗓子问:“栖情,你很喜欢吃葡萄么?”
我立时知道夕姑姑必然将我通知颜远风救他的事说了出来,他心头未必全信,却用旁人所不知的葡萄落款来试探我了。
“我不喜欢吃葡萄。”我立刻回答道:“我只喜欢颜叔叔把我抱在葡萄架下玩,然后摘一大串漂亮的紫葡萄放在我手里。才摘下的葡萄给太阳晒得温温的,就像颜叔叔看我的眼睛一样。我喜欢那种感觉。”
我叹一口气,用力揉着掌中的花瓣,丢在风中,哽咽道:“颜叔叔死后,我老是梦到他给我摘葡萄,一大串一大串的,放在我小小的手里,我怎么捧也捧不过来……我捧不过来……”虫
我将两手合拢,做着捧葡萄的动作,却颤抖着,终于将双手向上一拢,掩了脸失声痛哭。安亦辰似返过身来走了一步,又退了回去,只是呻吟般沙哑吐着字:“那一年,你十四岁……”
他没有过来抚慰我,脚步凝滞而沉重地离开,估计心头也该是一团乱麻吧。
我从没告诉他那年我十四岁,也从没提起过那张救了他命的纸条上画过十四只葡萄。但他这般聪明,自然什么都想得出来。而他自己想通的,应该比我口中告诉出来的更加可信,也更加容易让他心动心痛。
我告诉夕姑姑这事,本就是打算再动摇一下他的心志,看他肯不肯放了我们,但现在,白衣说要去京城,那么,就先去京城吧。
“你真是个狐媚子!”我正沉着脸算计时,忽听到有人在我身后咬牙切齿。
一回头,正是那个据说已经给安亦辰一巴掌气跑了的夏侯明姬,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正狠狠盯着我,满眼眶的泪珠:“你到底用什么迷惑了他!居然让他懊恼成那个样子!”
他懊恼了?后悔当日的所为了?他匆匆离开,甚至没有安慰我一下便走了,难道是怕我看到他的懊恼?老天,是他捉住了我,困住了我,把我的生死捏在他的手中,怎么现在倒似我在欺负他了一般?
我苦笑道:“那你还不去劝劝他?”
“是你把他迷得神魂颠倒六亲不认,居然还敢在这里冷嘲热讽!”夏侯明姬被我不冷不淡的口吻气得快疯了,小蛮靴狠命地跺在山石上,溅起扑扑的灰尘。
我懒得理她,漠然道:“夏侯小姐应该也在他的六亲之列吧?难道他连夏侯小姐也不理了?那可是他的不对了,下次我遇到他,一定劝他去陪夏侯小姐说几句话,省得有人坏他名声,说他六亲不认!”
“你!”夏侯明姬被我居高临下的冷淡口吻气得说不出话来,我冷眼看着,拂了拂袖上的落花便要离开。她虽是安亦辰的表妹,但安亦辰肯为了我把她打跑了,便见得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我才不怕得罪她呢!
但事实证明,我错了,错得离谱!夏侯明姬虽然不得安亦辰的心,却得到了太多人的宠爱,宠到她无法无天根本把人命当儿戏!
我几乎才踏出一步,已被夏侯明姬猛地一推,叫道:“你厉害,你去死吧!看你还狐媚谁!”
我的身后,就是莲池!
我踉跄几步,已退到了莲池边缘,忙伸出手抓住桃枝,正想立稳时,一脚小蛮靴,迅猛地踢了过来,正踹在我手指上,顿时一阵剧痛,不由惨叫一声,已往莲中落去。
天,这个夏侯明姬,居然是个会武功的!
那早春二月的日暮时分,池中的水依旧冰冷刺骨,我立刻给激得浑身哆嗦起来,正要划水逃开那可怕的女人时,忽然听到夕姑姑的惊叫:“啊,公主!”
行了,夕姑姑来了!
我无力地划两下手,放任自己向下沉去。
白衣,你看好了,我不让安亦辰占我半点便宜,照样可以让他倾心爱我怜我,然后万劫不复!
可我真的想安亦辰万劫不复么?
我只是心痛我的故国,我的勇士,以及我的颜叔叔!即便安亦辰万劫不复,我还是找不回他们呵!
冷,痛,还有沉沉的暗黑,渐渐伴着越来越杂沓的脚步和嘈杂的呼喊。
被人推出水面时,我看到了夕姑姑惊恐的脸,还有白衣,那样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焦急,不肯形诸于色让人看出破绽。
可我没事啊,白衣!
我笑一笑,那团白色,便在眼前无限放大,铺了我满眼,满身,满心。
我闻到了清新出尘的芳草味儿。
我想,应该是白衣以医者的身份,将我抱起来了吧?
他的怀抱,真的好暖和,好让人依恋……
飞花篇:第二十五章 玉箫吹遍九回肠(三)
再次醒来时长檠灯高高燃烧跳跃,急回眸看时,已见床边围了一堆人,母亲、夕姑姑、安亦辰、小九、小素,独不见白衣,心下便有些失望。
而众人一见我睁开眼,已同声吁了口气。母亲忙拉过我的手,焦急问道:“栖情,你觉得怎样?还冷不冷了?”懒
“我?”我眨了眨着,已觉出身上早给人换了干净寝衣,被窝里也置了暖炉,棉被更是加了一条,早把身上捂出一层汗意来,忙道:“母亲,我没事啊。”
我把手伸出来,用力将唇边咬出些血色来,嫣然笑道:“看,我正在出汗呢。”
母亲应一声,道:“那就好,那就好!”已落下泪来。
安亦辰的瞳仁似比以往深幽许多,反看不出悲喜怜惜来,只等我将母亲的手捧到怀中,撒娇够了,才淡淡道:“是不是明姬推你下水的?”
“一定是她!”夕姑姑气忿忿道:“我看到公主已给逼到了池边,手够着桃枝勉强撑着,她一脚踹在公主手上,公主就掉下去了!”
她说着,已拉出我藏着的另一只手,让安亦辰看上面的青紫淤肿,怒道:“真看不出那丫头竟这么狠心!公主什么时候招着她了?”
我忙将手缩了回去,依旧藏起,微笑道:“没有,夏侯小姐和我开玩笑呢。我会水的,夕姑姑也知道。若没人过来,我自己就游上岸了。”话犹未了,已张嘴打了个喷嚏,忙掩了鼻,冲了安亦辰有些畏怯犹豫地笑道:“我并没有事。你说的话,还算数么?明天,你送我们回京城么?”虫
“你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委屈自己!”安亦辰忽然吼道,神情之间,压抑着怒火和激动:“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谁也阻拦不了!”
他说着,已一阵风般卷了出去。
无人再敢说一个字。安二公子的雷霆之怒,谁都看得出来。
我淡然看他远去,微微一笑,冲母亲道:“母亲,不早了,你先去睡会儿吧。明天,安亦辰一定会送我们去京城!”
母亲眼睛亮了一亮,摸了摸我的头,一言不发离去。
一时众人都散了,只有夕姑姑坐在床畔,纳闷道:“小姐,你和二公子说你要回京么?”
我抬眼望着她额际的愁纹,微笑道:“是啊,他说,他亲自送我们回宫去,依旧住我们的昭阳殿里。”
“皇宫里差不多是空的。”夕姑姑愁着脸道:“晋国公自己不称帝,也不曾扶立小皇帝,一直把皇宫封锁着,只有几个太监宫女司打扫之职。我们回去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回去做什么。我又不是真的要死了,还真打算死到皇宫里去?
白衣也未必是要我们回去,他一定只是要我们离开晋州而已。
晋州,安氏的大本营,他若想在这里救人,实在是难如登天。但如果出了晋州,防守之人,必定只有随行的侍卫人马,若能联系到援兵,救援出我们的机会就大多了。
只是,白衣一介草民,不涉军政之事,到哪时去联系到他需要的援兵?
忽然想到他所写的无数个缭乱的“出世”,“入世”,心神颤了一颤。
他不会以自己为筹码,和哪方人马达成了救人协议了吧?
第二日,我起得很早,吃了几口淡粥,便觉精神奕奕,遂叫夕姑姑准备我沿途的换洗衣裳,又叫小九去看母亲和白衣收拾得怎样了。我和母亲的“病情”白衣最了解,我去京城,自然他也是一定要去的。
换了件方便出行的藕合色短外衫,配了撒蝶恋花细纹的同色长裙,扣了织锦镶东珠缎带,又叫夕姑姑帮我梳了个堕马髻,用三枝很简洁的龙凤簪呈扇形固定了,髻上插一朵绯色芙蓉绢花,只在额前自然散落几缕碎发,便显得娇俏而不失袅娜。
一时提起眉笔来,正想问夕姑姑画什么眉形好看,却见小九、小素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时瞧向我,我不由起疑,忙将夕姑姑叫来,轻轻道:“夕姑姑,你去悄悄听一听,他们在议论我什么呢?”
夕姑姑摇了摇头,将眉笔接过,一边小心地为我描着,一边道:“能有什么事?左不过是昨晚那点事。二公子这次可真为你动了怒,从这里离开后直接赶到夏侯明姬的闺房中去了,叫人将她捆了,狠狠打了几十鞭子。据说半个府第都能听到夏侯小姐的惨叫呢!后来还是夫人来了,才将夏侯小姐带走了,不然只怕会给活活打死呢。”
夕姑姑似笑非笑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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