肢拘痉,不省人事。我看了一下她的瞳孔,并没有变化,又摸了摸脉,也没有异常,看症状很像是“癫痫” 发作,我观察了一会,见病人三、五分钟就抽搐一次,心中又打了鼓;怎么会发作这么频繁?我问了她同行的女儿,以前从没有过抽搐病史。这就怪了,没有高热又没有受过外伤,怎么会抽搐?课间实习时我见过缺钙妇女抽搐的情况,但意识是清晰的,也不吐白沫。我琢磨着怎么办?忽然想起,随身带有针炙针,唐老师说过,针炙只要对症,就能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我试着给她扎了“人中”、“内关”、“合谷”,不一会,她就清醒了,一副茫然的样子。望着围着她的人,突然大叫一声,“你们要干啥?”跳起来要跑,被她女儿抱住,好一会,才安静下来。这我才搞清楚,她患的是“癔病”一种受精神刺激诱发的歇斯底里。问她女儿,原来她们是在天津工作的,因为断粮,父母吵了架,母亲一气之下,带女儿回常州老家。
我在列车员和旅客赞许的目光中回到原来的车厢。邻坐的男人客气的开了腔:“原来你是个大夫啊。”“只能算是个准大夫,还没毕业呢。”停了一会,他又说:“刚才我跟过去看了,你的针炙真神。能否给我爱人试试?”我有些犯难:“她不是急症,是不能轻易下针的。”那女的恳求说:“不要紧,我不怕疼,你就给我扎几针吧,我的胃都折腾空了。”一看他们夫妇恳切的目光,心想,针炙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就选了几个穴位,运针。那女的果然觉得好了许多。我为自己学而致用而暗暗高兴。
车过徐州,车厢拥挤的情况有了改善,上车的人也不多了。邻座的夫妇去如厕,好久没有回来,我有些担心,又坐了一会,男的搀着女的回来了,神色有些惶然;女的又呻吟起来,捂着肚子紧皱眉头:“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又添了病?”我问男的:“大嫂又怎么了?”他凑进我的耳根小声说:“下面又流血了。”“是月经吧?”他摇摇头,“她三个月没来月经了,今天突然又来了。”我一寻思,一分析,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上来;难道是妊娠?是我针炙动了胎气?我的后背嗖嗖的冒凉气,迅速遍及全身,心中忐忑不安起来。那男的还说:“都是晕车闹的,反正快到家了,到家就消停了。”我望着这对茫茫人海中偶尔相遇的夫妇,心中又愧又疚。直到蚌埠,送她们下车时,我反复叮嘱男的:“先到医院看看。”他连连道谢,我心中却不是滋味。告诫自己;这人命关天的事,可冒失不得,这是当医生的天职。难怪唐老师有句口头禅:“针炙是双刃剑,用好了救人,用不好坑人。”我悟出了这句话的份量,也悟出了当好医生的一点真谛。
过了江,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麦苗青青,柳丝依依。田野里已出现繁忙的春耕景象。登程时北国还是冰雪世界,到江南已是春回大地,真是;'顿时北国风貌一帆艳阳南春'。有绿色就有了生机,有生机就有了生命,我的心情豁然开朗。只要有大地母亲的乳汁,万物生灵是不会枯萎的。我的辘辘饥肠得到了精神的满足,陡然增加了活力。
车抵上海,正是万家灯火之时。出了站,我在蒙蒙细雨中寻觅,终于在一弄堂口找到一饮食小店,花八分钱,二两半全国粮票,吃了一碗葱油阳春面。粮票是半斤面额的,找不开,我又买了五个“水煎包”。吃饱了肚子,混身有了劲。在天目路、宝山路一带转悠,站前的商店供应匮乏,我也不想买什么东西,就回到了车站。尽管站前熙熙攘攘的,南来北往的旅客,十分拥挤。但排队的秩序比北方强的多。
很快签到了次日下午赴义乌的慢车。我打算在上海逗留半天,但不敢贸然的花一分钱,更不敢奢望住旅店休息。上海的候车室管的很严,要凭当日票入内,我是往返学生票。工作人员网开一面,放我进去,我得以在长椅上迷登一宿。
次日一早,天晴了,太阳露出了笑脸。只花了四分钱车票,就坐18路无轨车到了西藏路南京路口,虽然我第一次来到这旧称“十里洋场”的都市,但从小就听父母和长兄描述过上海的繁华,反倒轻车熟路似的。我进入了人民公园,这是当年的跑马厅,已修筑成小桥流水,假山花圃;树木苍翠的体憩场所。我数完国际饭店二十四层高楼,又望着华侨饭店的尖顶出神。听说我父亲每来上海,必下榻于此。如今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沿着南京东路,我一直走到外滩,听到了海关沉重的钟声。站在黄浦江畔,望着滔滔江水,不胜感叹。我特意留了个影,此中的我以外滩为背景,戴一顶皮帽,穿一件羊皮外套,着臃肿的棉裤,登一双大头鞋,活脱脱一个北方乡巴老进城的模样。
我找到功德林食品店,买了一斤草子糕,一斤绿豆糕。又在“一百”买了一席塑料床单,还买了两斤糖果,作为回乡货。匆匆赶回车站。从上海到义乌只有340KM,慢车却要行驶16个小时,逢站必停,沿途几十个站,几乎每半小时就停一次。我归心似箭,已无心欣赏沿途风光,真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家中。游子归乡的心情难以言表,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激动。
车抵义乌,已是傍黑时分。在暮色苍茫中,我骤然又见到了当年和母亲惜别的那个小旅馆,一组组镜头又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曾记几何,我又回来了。
义乌站到东阳站还有38里。在婺州读书时,我经常步行往返这条令我心酸又激动的公路。这条公路是东阳通往外面世界的桥梁,路面还算平坦,要经过一个坡岭,叫猢狲岭。过了岭,就望见了东阳的标志——西甑山了。这是形似甑钵的山,是东阳游子的“圣山”。是游子人生座标的里程碑。我坐在蒸汽机车的汽车上,听着汽车引擎发出的呻吟声,一时陷入了虚幻中;我是真的回家了,还是在梦境?!
下了车,直奔家门,屋里没有点灯,我冲着门喊:“姆妈,我回来了”。只听一阵呛咳,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昊儿、昊儿!”的呼唤我。母亲从床上爬起来,抖抖索索地要点灯,好几根火柴都没有划着,我接过火柴,点上了美孚油灯。一年多不见,母亲又憔悴了不少,两鬓全是白发了,我禁不住热泪夺眶而出。跪在母亲跟前,抱着母亲的双腿,猛然觉得好像是抱着两根枯柴。母亲让我起来,端着油灯,上上下下仔细的端详我,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儿啊,你一回来,妈的眼睛都亮了。”一滴眼泪滴在我的脸上,沁入我的心田。
饱饱地吃了一顿,美美地睡了一觉,一年多来,我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这么安静,这么香甜。
(27)
北国的冬季是下雪不下雨的,而冬春之交,正是烟雨江南。我忽然觉得,严寒的东北其实比南方温暖舒适得多。因为有取暖设备,室内没有阴冷潮湿的感觉。
母亲变着法调着样,为我做可口的饭菜。我知道这都是平时母亲一口一口省下来的。想着在风烛残年的母亲口中夺食。不免有些凄然。母亲每每看着我吃,总是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吃饱。这都是你爱吃的,还有呢。”
到了腊月廿三,除了扫尘,母亲就忙碌过年的食品。数量不多,品种却齐全。还有去年腌制的腊味呢。除夕,煮了粽子和鸡蛋。
母亲做得一手好菜,当年的过年祭祀都是她亲自掌厨的。而今,虽说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但四凉八热,色、香、味‘型俱佳。小侄子早早就爬上椅子垂涎欲滴了。
时已晚上八点,母亲望着门外。我知道母亲的心事,安慰她说:“年根车挤,他会回来的。”外面已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母亲长叹了一声:“罪孽啊,过年也回不来。”话音刚落,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我惊喜的喊出:“大哥!”母亲忙着给大哥拍打身上的雪,大哥歉疚的说:“路上不好走,我回来晚了”。母亲散开了满脸的皱纹;高兴的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又拉小侄子到大哥跟前:“你爸回来了,快叫。”小侄子转了转小圆眼,怯怯地叫了声:“爸!”触景生情,我觉得一阵阵心酸。大哥从兜里掏出几个南枣,放进小侄子的手里,眼角闪出几滴泪珠,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想当年他背叛家庭参加革命,义无反顾,头也不回地去投奔了苏北解放区。一去几年,连家信也没写一封。而今竟也如此儿女情长了。
母亲摆好碗筷,上首那副是亡父的。右厢是二哥二嫂的。她执起锡壶,给每个杯里斟满了家乡黄酒,然后,双手合十,在观音像前默默祈祷,转过身来,端起酒杯:“今年春节,难得团圆,凯儿新娶了媳妇,安了家。昊儿不远万里回家过年,这是家门之幸,方家之幸啊!”连干了三杯。母亲的脸有些微微发红,话却少了。可能是触动了隐痛,表情戚戚的。
我已晕晕然,大哥喝的也不少,不断地抽着劣质烟。在袅袅的烟雾中,大哥忏悔地说:“都是我的过错啊。”母亲脸上掠过痛苦的表情:“往事如烟,事过境迁。都是命中注定的,也怪不得你。倒是你自己吃苦了。”大哥却说:“这正是脱胎换骨的锻炼机会,我争取三年之内回归党的队伍。”母亲长叹了一声:“和你父亲一样,认准的道,痴心不改呀!”
十年前的事,在我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在婺州担任要职的大哥,交代我家在乡下还有十亩养老田。其实是外婆名下的。因之我们家的成份定为最高级别:“工商业兼地主”。成了以后历次运动中的催命符。不但罹及了全家,也罹及了他自己。当年,大哥曾拍了胸脯:“我们家虽算不上革命家庭,但我参加革命后,家里出过资,掩护过许多重要革命干部,对革命是有功的。”按母亲的话说:“到头来,革了自己的命。”大哥打入右派后,尝到了妻离子散的苦果。但对自己选择的道路无怨无悔。还一再对我说:“要相信党,听党的话,跟党走。”可敬可悲啊!
母亲微闭双眼,念念有词。像是念经又像是祈祷,她忽然睁开眼:“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世事难料,一切听其自然吧。”
(28)
牛年的第一天就飘起了雪花,越飘越大,纷纷扬扬地把大地点缀得分外洁净。“牛马年好耕田”,人们多么企望着瑞雪兆丰年啊。
大哥只住了一宿,初一就冒着风雪回他“监改劳动”的村子去了。初二推门一看,积雪足有二尺许,天地都是白茫茫的。母亲说:“这么大的雪,几十年都没见了。是你把北国的雪带回家乡的吧?”这场罕见的大雪,使很多房塌树断,城内'文庙黌门'前的千年古柏也倒了。这引起了古城的一阵惊慌:不是好兆!
家变后,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几乎少有登门的人。灾年的春节更是少有来往。到了初三,也没有拜年的人上门。
过了初五,母亲问我:“你打算出门吗?”“我想去看看常老师。”母亲点点头,赞许地说:“去吧,他们父女过得够难的,我们又帮不上。”母亲把我从上海带回的“糕点”一分为二,又带了些食品,嘱我早去早回。
我没有去挤车,这条通往常老师家的小路我非常熟悉。曾留下过许多美好记忆。我想重走这条老路,重温儿时的旧梦。雪后的路非常泥泞,为了抄近道,我走的是田塍小路,两只鞋沾满了泥。
正月是上坟扫墓之时,家乡的习俗大年初一就开始了。可今天路上的行人十分稀少。活人都难以果腹,就顾不上天上的人了。
田野虽然被皑皑白雪覆盖。山溪潺潺流水奏响了迎春的乐曲;树梢冒出翠绿嫩芽,路旁小草破土而出,不甘寂寞的小鸟正叽喳不休。春天的脚步已经近了。
我在缅怀往事中,走近那个叫‘仁和村’的村落时,不禁心跳加快,呼吸急促,浑身燥热起来。当我敲响油漆斑驳的大门时,听到了常老师沙哑的回声:“谁呀,进来吧。”我忽然涌上一股难言的苦涩:“是我。”“谁?”“方昊。”“方昊?是方昊回来了吗?”只见踉踉跄跄冲出一个人来,颤巍巍的扑倒在我跟前:“方昊?你真是方昊?”他大声喊:“姣姣,快来啊,方昊回来了。”我扶着恩师进屋坐下,仔细端详这位慈祥的师长;只见他面容枯槁,两颧凸现,背驼身弯,两手微颤,全然没有当年儒雅的风采了。常老师拉着我的手,高兴地连连说了几个好字:“好,出息了。难得你记得我。”环顾左右:“梅姣!”见没人回答,忽然拍了一下脑袋 :“看我这记性,她上姨家去了,中午就会回来的。”
话声刚落,门口走进一个人:“爸,你跟谁说话呢?”“姣姣,你看谁来啦。”素花棉妖的身影在我的眼前一晃,两对眼睛相遇了;是惊是喜,只有我们两人才能读懂对方的眼神。
我零丁闪出个念头:她就是我的梦中情人,虽没有任何修饰,却比我记忆中的更娜娜动人,更风姿绰约。一时我们俩都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常老师高兴地说:“姣姣,快做饭,今天我要和方昊好好喝一杯。
江南再穷的人家,过年也要准备六碟八碗的。梅姣在厨房忙活了一阵,端上了四个凉菜,四个热菜,最后端上来的是炸响铃,她特意瞟了我一眼。我心知肚明,这是我最喜欢的菜。
常老师从床底下捧出一小坛黄酒:“我已经珍藏18年了,今天打开招待方昊贤侄。”我们在一张抹得发亮的八仙桌前坐定,常老师为我满满地斟上一杯,又为自己斟满,还给梅姣倒了半杯,兴奋地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来,干杯。”梅姣两颊活似两朵桃花,她含情脉脉地为我挟菜。酒过三巡,常老师已有几分醉态,他大声朗诵:“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从常老师醉态中感到了他内心的痛苦,一代名师竟落得如此下场。常老师的酒喝得又急又猛,不一会儿就醉了,说话舌头也短了:“方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活着一条龙,死后一条虫;生当做人杰,死也为鬼雄。”他捻着几根短须,看看梅姣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