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活着一条龙,死后一条虫;生当做人杰,死也为鬼雄。”他捻着几根短须,看看梅姣又望望我,露出几分笑意:“多好的一对啊,民国三十三年为了躲避日寇,我们两家都避难到山区盘安县。同在一个屋檐下,也是这个时节,我们两家同聚一堂,为你俩定下了娃娃亲。”梅姣两颊又飞起了红晕,“爸,什么年月了,你还提这没谱的事。”“不,要提。我看方昊不是负心汉。”我连连点头,嗓子像噎住似的开不了口。梅姣深情地望着我,嘴里却说:“我爸喝醉了,瞎说。”“我没醉,我是高兴。高兴梅姣等到了她的心上人。”梅姣夺过她爸爸手中的酒杯:“爸,你别喝了。”“今天一定要一醉方休。”说着又干了一杯,而后摇摇晃晃地又要倒酒,一不小心酒全洒了。我和梅姣扶他在床上躺下,不一会儿,他呼呼地睡了过去。
我和梅姣在昏黄的灯光下相对而坐,她长长的叹了一声:“你何必来看我。”我深情地望着她:“这些年,真苦了你。”梅姣戚然:“回乡那年,母亲就离开了这个世界。父亲在队里放牛,从此失去了笑声,每日以酒代饭。去年以来,身体越来越不行了。”“你自己呢?”“我参加了生产队劳动,还兼了小学代课教师。下学期可能教不成了,听说代课的民办教师一律辞退。”她问起我的情况。我向她介绍北国的异乡风情,她听得挺入神。我说:“等我毕业了,你愿意去东北吗?”梅姣喜忧参半地说:“以后不知道会怎么样,恐怕我没有那个福气";。我情不自禁地握着她的手:“等我有了工作,我一定来接你。”梅姣泪眼婆裟:“阿昊,我等你!”说完扑倒在我的怀里。
吃完饭,梅姣拾掇完厨房,就领我上了楼,这临窗的小屋,就是她的小天地——闺房。一张陈旧的雕花木床,一张三屉的桌子,别无他物,但收拾的齐整洁净。尤为引人注目的是桌上摞满了书,还有文房四宝。我翻了翻书,除了小学课本,还有红楼梦、*之类的名著。梅姣掩饰地说:“都是父亲的书,闲着翻翻而已。”
我发现一张卷着的画,就展开来看;是常老师的手笔,冷眼一看,很似“寒江夜钓图”。细一瞧,画上的秃枝上有几只白鸟;一座茅舍里,窜出一条恶狗,咬住了一位乞丐的裤管。看了一会,我不解其意,梅姣让我看题款:'大雪纷飞兮,乌鸦变白,狗仗人势兮,人妖颠倒。'我恍然大悟,倒呼了一口冷气:“阿姣,这画留不得啊,会遭灾惹祸的。”梅姣淡然一笑:“死猪不怕开水烫。到了这种地步,还怕什么?”她从花床顶上取出两轴裱好的立轴,递给我说:“这是我爸写的,我裱的。送给你做个纪念吧。”我展开看,是楷书写的文天祥正气歌,字迹苍遒有力,裱工也很讲究。这是父女俩的“精心”之作,使我受之有愧。
灯光下,我们促膝长谈;那段难忘的岁月,勾起了无限甜蜜的回忆。她含情脉脉的眼神,使我心旌摇曳,幻影出梦中情人的种种。我一下紧张起来,全身热血涌动,梅姣从书堆中抽出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翻到其中一页,递给我说:“你还记得这段情节吗?”我凑近灯光,这段正是“保尔被羁押时和那个怕蹂躏,而要委身于她的少女的一段描写。”我骤然意识到什么,明白了她的暗示。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使我脸红心跳。梅姣的面靥幻化成一捧浮动着暗香的梅花,娇美而又冷艳。梅姣坐在床沿上,好像欲言又止,心神不定的样子,使我呆傻得不知所措。美孚油灯暗黄色的灯光,忽明忽暗。梅姣闭上眼睛,声音极低的呢喃着:“抱抱我,抱抱我。”我似乎听到了爱神的呼唤,猛的冲上去,紧紧的搂着她,凑近她冰冷的嘴唇,压的她喘不过气来。手抚摸着她丰满柔软的胸部。条件反射,使我热血沸腾,她全身软绵绵的,像酥掉了一般。美孚灯忽然灭了,我和她翻滚在床上,情不自禁的…
忽听楼下“砰”地一响,准是常老师摔到了。我和梅姣匆匆下楼,摸到火柴,点上灯,一照,只见常老师整个身子都滚到了床下,他还呼呼的打着鼾声。我和梅姣把他抬上床,盖上被,梅姣重重的叹了口气,我意外的发现,常老师腹大如鼓,摸了摸;像是腹水,一个不详的念头闪过我的脑际;肝硬化腹水。“常老师不能再这样酗酒了。”梅姣紧锁着双眉,“我怎么管得住他啊,他只要见到酒,连命都不顾了。”我俩守候在床边,梅姣说:“你上楼睡会吧,明日还要回东阳呢。”“你去睡吧,也让我尽一点孝心。”
她上楼了,不一会儿,又下了楼,递给我一个用绸巾包着的小包裹。我想打开,她止住了我的手,深情的说:“你上楼系上,好好的睡会吧。”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上了她的闺房。床已铺好,被子只有一床,枕头却有两个,绣的是鸳鸯戏水。我打开小包,里面是一个丝棉做的红肚兜,还有几分温热,我全身的热血又涌动起来,早就听说过这肚兜乃是乡俗中定情之物,只有新婚之夜,新郎才能得到的。我完全明白了梅姣的芳心所许,转念一想;我自己前途未卜,命运不知如何驾驭,焉能毁她一身!?况且,南北两个天地,相隔千山万水,相聚何易?一种难言的苦痛咬噬着我的心…
常老师父女送我到村口的大樟树下。“留步吧。”我向常老师深深的鞠了一躬。常老师瘦弱的身子晃了晃,黯然神伤:“阿昊,这一别怕是再无来日了。”我把常老师定格在自己的脑海里,定定的望着过早衰老的恩师,悲从中来:“常老师,保重,我会再来看你的。”“阿姣,你送送阿昊吧。”
望着两眼肿得像胡桃般的梅姣,我心如刀绞,是我伤了她的心。一路上,好像演绎着“十八相送”;梅姣送了一程又一程,已到了“方岩”的山脚下,她说:“要到胡公庙去许个愿。”我们踩着石阶上山,步步登高,过了天门,到了天街。殿宇里空荡荡的,人烟稀少。
胡公庙里供奉着一代忠臣——胡则。据说大荒之年,他恳请皇上赦免了八婺百姓的赋税,拯救了几十万人的生命,多少年来被乡民尊为“胡公大帝“供奉。是婺州地区特有的一个庙宇。大殿已斑驳颓败,塑像却依然危襟正坐。当年香火鼎盛的正月,而今却如此冷清萧条,不由的使我们感慨系之。毛主席曾褒奖他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典范,可如今也落了个孤家寡人。
梅姣跪在浦团上连磕了几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词,我不知道她在许什么愿,也不知道她在祈祷什么。她拉我也跪下,又磕了三个头。她还想求个卦签,遍找殿宇内外不见人影。到了后面偏殿,我们推开了一个冒着炊烟的扉门,内中有一老叟正在灶间烧火,我们正想相问,他连连摆手,把我们推出门来,指了指贴在门外的一副标语:“宣扬封建迷信者,按反革命论处。”我俩吃了一惊,望望周围再无他人,就像逃似的下了山。
我们在凉亭小歇,就要分手了,我找不出安慰她的话来。梅姣的眼眶里盈满了眼泪,哽咽着说:“记住我,别忘了我。”说着,又紧紧的搂着我,我觉得她全身都在微微震颤,我吻了吻她那苍白的脸颊,深情的说:“等着我,我会回来的。”…我走出老远,才敢回头,看见梅姣的身影还在寒风中伫立着,禁不住的眼泪簌簌而下。男人的泪啊,男人的心。我在祈求冥冥中的上苍,保佑他们父女安康。
我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家,母亲看见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轻轻的叹了一声,“作孽啊。”
(29)
今年的元宵节冷冷清清。想当年,十几支龙灯进了城,在鼓乐声、鞭炮声和人们的呐喊声中,长长的“板凳龙”舞起来,气势非凡,万人空巷,争相观看。入夜之后,各种名目的动物花卉的灯笼纷纷亮相,争奇斗艳,今年连爆竹声都少有所闻。
这一天母亲病倒了,发着烧,脸颊潮红,不停的咳嗽,伴有轻度的气喘。两眼眼睑浮肿。小腿肿得像是发亮的白皮萝卜。根据我学过的有限医学知识,母亲绝不是偶感风寒;而像PTB。但母亲坚持说:“躺两天就好了。”不愿去医院。因为外公是中医郎中,母亲也略懂医道,她自己开了个药方,让我去同仁堂抓药。药工看了处方,问是哪个先生开的?我说:“怎么了?”他说:“有几味,量太重。”我拿回来问母亲,母亲说:“你就说是朱丹溪弟子开的方,照抓就是了。”
吃了几副药,母亲果然好了许多。一天夜里,母亲叫我到床前,拿出一册线装书,郑重地说:“这是你外公的遗作,积他平生的临床经验写成。我传给你吧,不过你要记住,医乃仁术,要有医德才称得上郎中。”我接过书翻了翻,这是一本兰布面手写书,双面刚好是一百页,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内容却不能全都看懂。目录中却有:伤寒、风寒、温热、湿温、汗症、杂苔、脉法,竟还有“霍乱”“疟疾”、“痢疾”等西医病名。我不胜诧异,母亲说:“你外公虽不能说学贯中西,可是方圆百里有名的郎中。不但懂医,而且通晓天文地理。工于书画,还在教堂学过洋文西学。可憾积劳成疾,英年早逝。膝下无子,没有一个传人。你学了医,总算有个看懂这本书的人了,也了却妈的一桩心事。”我抚摸着这本手写书,似乎看到了九泉下外公的期盼。这一定是他呕心沥血之作。不要说内容,光凭这几万字的小楷,就足令我感动了。母亲又正言道:“你外公崇向医德,追求精湛医术。临终前一再告诫:医乃仁术,这书一定要传给有仁爱之心的人,你可要记好啊。”
(5—30)
进入三月,学校早已开学,我该打点回东北了。离家前的心绪是楚楚的,这一走,又不知何年何月能再回故乡!?想到母亲年巳六旬,疾病缠身,一个人独守空门,叫我如何能放心得下!母亲看出我的心思,语重心长地开导我:“我知道你孝顺,放心不下妈,可是妈是土埋半截的人了,风风雨雨几十年,无所谓了。可你来日方长,要以自己的前程为重。”又说:“像我们这种家庭背景,能有一条出路相当不易。你已经到了立世的年龄,可不能儿女情长啊。”真的,像我这种剥削家庭出身的子弟,政治上已被打入另册,和我背景类似的同学伙伴中,大多辍学务农,早早的走上了自力更生的人生道路。而我能有机会继续求学,已是得天独厚了。这样一想,心境豁然开朗。母亲还说:“我们东阳人,四海为家,走出家门,天地更加广阔。昊儿,路是自己走的,人生路上要一步一个脚印啊。”母亲的教诲,永世难忘,也使我的心绪稳定了许多。
我登程上路了,再见了!故乡,再见了!妈妈。我是一只放飞的鸿鹄,故乡连着我的心,牵着我的情,我已经长大,该勇敢的振翅翱翔长空了。我没让母亲送我,但在汽车启动时,我又看见西岭头母亲伫立的身影。
(31)
临行前,母亲嘱我到北京看看秋表姐。她大名叫东方梦秋,从小寄养我家,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母亲对秋表姐倍加疼爱和呵护。五一年她还在上海医学院读书时,就参加了抗美援朝。转业后,在北京积水潭医院工作。每逢年节,都有来信及汇款,母亲一直掂念着她。秋姐对我很好,小时我很淘气,只有她能哄住我,许多美好的记忆还留在心田,有八年没见到她了。我多想见她一面啊。
我从上海登上了去北京的快车,按学生票限制的路线,去东北应在天津中转,不能进京的。我没有补买天津到北京的车票,出站时深怕被罚。检票员看我是个学生,竟没有过问,使我虚惊一场。
我徘徊在站前广场,忽然听到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昊弟,是昊弟吗?”我扭头一看,一位身穿呢大衣包着红头巾的脸庞正冲我微笑。“秋姐!”我一下喊出声来。秋姐接过我的行包,爱怜的说:“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累坏了吧?”又欣喜的上下打量我,“长大了,长高了,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秋姐略带南音的京腔,使我倍感亲切。她摘下长围巾围在我的头上,“姨妈好吧?”我点点头,“还好。”
她带我乘上了三路无轨电车,一路指点;天安门、北海、白塔寺、阜城门,她就住在阜外大街的一座家属楼里。秋姐家在四楼,一大一小两间房,有小厨房和室内厕所,条件还不错。
外面房间放满了东西,书报堆了一地,“谁来了?”里面小屋里传出个苍老的声音,真真切切地是乡音。“妈,是我表弟。”又对我轻声说:“是我婆婆。”她领我进了小屋,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婆婆坐在一把藤椅上:“是从老家来的吧?”我走上前去,“是,从东阳来的。”她那桔皮似的手,一下抓住了我,“家乡怎么样?没饿死人吧?”表姐苦笑着对我说:“婆婆患了白内障,两眼看不清,心情不好。”我哦了一声,难怪她的手抓的这么紧。我说:“阿婆,老家一年四季长庄稼,粮食不够还有瓜菜代,饿不死人的。”阿婆的皱脸上淌下两行老泪,“有瓜菜代就好,饿不死人就好。”说完长长的叹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回去呀?把我这把老骨头也带回老家去。”表姐说:“表弟是去东北上学的。”又劝慰道:“妈,我们老家没什么人了,回去干嘛?”阿婆突然生了气,“你们打算把我这老骨头扔在异乡啊?”秋姐和颜悦色的说:“怎么会呢?妈身体这么硬朗,还好着呢。”表姐拉我出了屋,铺好床,安排我先休息一下,她要赶去上班。
晚上,秋姐特意炒了鸡蛋,焖了一锅大米饭。饭后,秋姐忙着收拾碗筷,小外甥竺峰也打开了作业本。阿婆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秋姐又给她端茶倒水,洗脸洗脚,忙乎完,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她有些歉然的对我说:“姐就不陪你了,明天我们再唠。”秋姐和阿婆住里屋,她说要照应婆婆的起夜、吃药什么的。我和外甥睡外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