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潜入”了家,开锁进门,一般霉味冲鼻而来。大哥说一个月前他还来过,可我的感觉,似乎许久没人居住了。简单的整理了一下床铺,我俩上街小吃,要了两个小菜,两斤黄酒。小店的老板娘似乎认出了大哥;“你是方家的大少爷吧?”大哥一怔。“侬勿认得我了?我是祥嫂。还做过你家的厨娘啊。”她又看了看我,“你是阿昊,是吧?小时我还抱过你呢。”我记起了那个年轻漂亮、干净利落的厨娘,点点头叫了声祥嫂。她激动的撩起围裙,擦了擦手,回到厨房,又做了两个菜,端了上来。一碟是“炸响铃”,一碟是“豌豆雪菜”,“这是你哥俩都爱吃的。”她叹了一声:“唉,你妈可是个好人哪,可惜走的那么早。”我俩又添了一壶酒,默默的喝着,再也没有说话。
我俩不敢贪杯,微有醉意,便起身回家。祥嫂说啥也不肯收钱,我掏出五块钱,放到她手心里:“你们小本生意,也不容易。”祥嫂一再叮嘱;“一日三餐都到我这吃。”
回家也没洗漱,就着醉意,在母亲的旧花床里躺下了。南方的习俗,我俩抵足而眠。大哥很快就睡着了,我却久久难以成寐。
小时候,只有我这个小儿子睡过这张床。这张“千工床”,伴我渡过了儿时一段温馨的岁月。母亲的喜怒哀乐,老花床可以作证。想必母亲最后的日子,也辗转在这张床榻上。
月光从窗棂上泻进来,映着打了补钉的蚊帐。我能想象得出;母亲病痛的面容和盼望儿归的表情。我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呻吟,和难以瞑目的叹息。我的心一阵阵发紧,又一阵阵发冷,还一阵阵发痛。往事不堪回首,逝者如斯夫,我眼睁睁的一直到天亮。
为避耳目,我俩一早就起来了。天,灰蒙蒙的,阴霾的让人窒息。南门外有座小小的‘馒头山’,就是我家祖莹地。有太公太婆,祖父祖母的陵寝。东侧的新坟就是父母的安息地;坟上旧草增新绿,却连个墓碑也没有。大哥说:“当时没处买墓碑,临时做了个木头的,也被人拔掉了。反正心里有,就行了。”茕立墓前,不由得悲从中来;乌鸦知反哺,况人之于父母。天地间,虽然万事都有个定数。历史长河中,人生一世不过草木一秋。
记得小时候,每逢春节、鬼节、清明、冬至,母亲都要带我们来此上坟。提着内装祭品的竹篮,拿着银箔冥纸和香烛,虔诚地叩头跪拜。那时,我还是个少不更事的稚童,没有叹喟,没有感伤。直到我上了中学,母亲常告诫我一句话:“人活着就要有用,死了,骨头打鼓也没人要了”。
我俩伫立在坟前,默首致哀。我还特意烧了本‘纪念母亲’的小册子,九泉下父母有知,也会感到几分欣慰吧。大哥说:“当年选址时,风水先生说:祖莹地背靠双岘峰,前临东阳城,坐南朝北,有一条小溪流过,是风水宝地。”虽然是迷信,但我宁信其有。真希望西方有个天堂,有朝一日,我们还能到另一个世界团聚。
大哥陪我去拜访二伯父,这是唯一健在的长辈。伯父解放前开一爿西药店,是当时东阳城屈指可数的西药房,生意十分红火。他懂洋文,又懂几分医道,在病家、医家都颇有口碑。解放后‘公私合营’,成了一名店员。续弦的伯母,比伯父小二十岁,又生了五个孩子。好在前房孩子都已成家立业。伯父小有积蓄,以此养家。
伯父见到我颇感意外,他虽有些老态龙踵,但精神尚好。前不久,他刚从四川奔丧归来,他的长子,我的堂兄,在重庆北碚医院工作,因肺癌英年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下苍老了许多。他知道我是学医的,高兴的连连点头;“你妈一直想有个当医生的儿子,总算遂愿了。可惜她走得早,见不到你为医一方,造福桑梓了。”
伯母个子不高,精明能干。忙着做饭炒菜,招待我们。我离开家乡已近十年,家乡话有些生疏,无法像大哥似的用东阳方言沟通交流。我忽然想起嫂姐,她家和二伯父家正是邻居,就问起施翌奔丧的事,伯父的回答使我大吃一惊。“她全家去了台湾,房子都被占了,奔谁的丧?”大哥有些诅丧:“是我害了她。”伯父喟然道:“跟了你,那才遭罪呢!”
下午,大哥乘车回义镇。我一个人留了下来,回到冷寂的家,心绪降到了冰点。我真的又到那个厨娘开的酒店喝酒,喝醉了才踉踉跄跄的回家。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16一119)
东阳是我人生第一站,婺州是里程碑,鹤岭就是我的第二家乡。我留下还有两件事;一个心愿;
一早起来,乘汽车去南马镇,找到了胡姐的娘家。可能谢树荣已来过信,他岳母一听东北来的,忙让我进屋。这是座南方典型的民宅,住着好几户人家,谢的岳母住一间厢房。进屋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潮气。
谢岳母的头发已经花白,围着一条土布兰裙。忙着给我倒茶,烧鸡蛋,下‘粉干’(一种大米做的食品)。先端上来的是一碗家常的氽水鸡蛋,有六个,还放了红糖。是农村款待客人最高礼遇,我勉强吃了几口。谢岳母不时撩起围裙擦眼,我忽然又看到了慈母的眼泪。
这老太太当年也是大家闺秀,她不时提起那逝去的风光岁月。唉声叹气的说:“要不是(家庭)成份高,说什么也不能让女儿到冰天雪地去遭罪。”说到谢树荣,我说;“你女婿挺能干的,生活也不错。”谢岳母露出几分欣慰:“树荣人好,每逢年节都寄钱来。他家是大户,而今日落西山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拍了一下脑门:“真是老糊涂了。”忙着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一张东西,一看是张X光片。
我不得不佩服老谢的细心缜密。不一会,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撞进门来,“阿婆,我饿了。”我抓住他脏兮兮的小手,给他一包“上海糖”。他高兴的咧开嘴,怔怔的望着我笑。我给他做了检查,12胸椎处有突起,叩击痛明显,走路有些蹒跚。对照x片,12胸椎椎体有骨质破坏。我疑是“骨结核”。 就和谢岳母说:“怎么治,等我回东北和树荣商量了再说。你千万要管住孩子,不要让他蹦跳摔跤,否则—” 下面“容易发生瘫痪” 的话,没说出来,我怕吓着老太太。谢岳毋又要杀鸡买肉,弄的我十分不好意思,借故“赶末班车”告辞出来。她见挽留不住,又给我煮了六个鸡蛋,非让我带着。扭着小脚,一直送我到村口。
距南马镇八里;有个‘紫溪村’,那里出过一个革命报人‘邵飘萍’。我的小姨就住在这里。记得我上初中时,每年暑假,母亲都要让我来这里帮助农忙。一晃十年过去了,“别梦依稀咒逝川”,村前那株“香樟树”,曾留给我许多温馨的回忆。到小姨家,天色已黑,小姨一见是我,喜出望外,仔细端详我;“阿昊,长高了,更文气了。”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望着当年俊俏的小姨,已变得十分苍老,两鬓染霜,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两手粗糙得像树皮似的,我不禁一阵心酸。
母亲说;小姨命苦,一生坎坷。解放前小姨夫在苏州法院任书记官,在那儿讷妾,有了外室,很少回东阳老家。小姨虽是正室,所谓结发夫妻。但只能在乡下独守空房,侍候婆母,拉扯孩子。
解放后,小姨父被判了刑,押送北大荒劳改。小姨为了维系这个家,忍辱负重,艰难渡日。作为大姐的我的母亲,自然分外的照看小妹。她的长女东方梦秋就寄养在我家读书,直至考上大学。
小姨家原是一座两层小楼,那年遇上了龙卷风,没钱修缮,房子已残破不堪。小姨就住在楼下的一间小屋里。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她给我讲起了鲜为人知的一些家事,特别提到母亲的遗嘱。小姨说:“你听说过你二姨的事吗?”我摇摇头,小姨长叹一声,讲述了那段往事;旧社会,作兴亲上加亲,尤以表兄妹为然。当时,母亲给大哥选中了东方梦秋,成亲那天大宴宾客,大哥被骗回家,迟迟不见新娘东方梦秋回来。情急之下,让作“宾相”的伴娘,二姨的长女代为拜堂。事后方知,二姨并没去接东方梦秋。这场婚变原来都是二姨导演的‘李代桃僵’。母亲却蒙在鼓里。
洞房之夜,我大哥就逃婚了。其实,他另有所爱,早已参加了地下党。不久,就投奔了苏北解放区。二姨借故败坏了她家门风,让其女儿在我家住了下来。父亲责怪母亲办事荒唐。母亲有感于姐妹之情,心中愧疚。
解放前夕,世道混乱。母亲让这‘假儿媳’,带着家中的金银细软,名画古董,回到乡下娘家。解放后,当我家处于经济困难时,母亲曾亲自去二姨家索要,以变卖渡日,二姨竟藏匿不还。母亲一气之下,与其断绝了姐妹之情。至此姐妹反目,再不来往。母亲病危时,二姨曾来探望,被母亲逐出门去。我有过风闻,详情不甚了了,原来如此。同是一母同胞,相差何异!
我向小姨打听梅姣父女消息,小姨责怪我;“你妈病重时,一直是她侍侯的。人家苦苦地等了你三年,你怎么不来接她,连封信也不来呀?”“我来过十多封信,她都没有回音。再说…”“多好的乖囡呀,可惜你没那个福气。”我懊恼不巳;“这就怪了,她怎么会没接到信?!”“看来不信命不行,听天由命吧。”“你再没见过她?”“你妈去世后再没见到她,可怜的孩子,也不知流落何方?你快去找找吧。”
次日下午,我要回城。小姨的眼眶又红了,盈满了泪花。拉住我的手,久久不放;“阿昊,你这一走,不知何时再来,恐怕和小姨再也难见了。你妈临去时,不断的念叨你和阿恺,闭不上眼啊。”我心里酸楚楚的,眼睛发胀,看着小姨,想起亡母,心如刀绞似的难受。小姨一直送我到村头的那株大樟树下,我走出老远了,才敢回头,看见小姨的身影还在树下伫立不动,我的眼睛也模糊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16一120)
我踏上了寻找梅姣的路。心里不断回味六一年春节,我们的那次相会。一晃,又过去了五年,不知她是否已成为“他人妇”了?
走近村口,远远就望见她家的老屋。一种渴望见到亲人的激动,使我一阵阵心跳。到了跟前,却是铁将军把门。我在门口徘徊良久,不见有人,就敲开了她家邻居的门。
出来的是一位村姑;“你找谁?”我指了指锁着的门,“常老师。”“他已去世好几年了。”我急切的问:“那梅姣呢?”“她也走了。”“去哪了?”“不清楚。”村姑警惕的瞅了瞅我,“你是她什么人?”“同学。”她悄悄地拉我进了屋;“你姓方吧?那年春节我见过你。”我点点头。那村姑叹息了一声:“不是冤家不聚头,她等了你三年,你一趟也没来。她刚走,你又来了。你们男人啊,只想自己。”我觉出她话中有话,就恳切地央求:“大姐,我从八千里外的东北回来找她,也不容易,你就快告诉我吧。”
村姑让我坐下,倒了碗水;“常老师在你来过不久,就去世了。记得还不到端午节,他全身浮肿,吐血不止。没钱治病,挺了两天,就咽了气。梅姣哭得死去活来。没钱买棺材,到村生产队去借,也没借来。天气一天天热了,尸身放不住,又难以入土为安,急得梅姣像热锅上的蚂蚁。”“后来呢?”“钱是借到了,落下了麻烦。“什么麻烦?”“她借的是高利贷。”“多少钱?”村姑谈虎色变:“这些人太黑了,借一百元钱,一年连本带利要还一百四十元。到期还不出,就要人。”我吃惊地问:“要人?新社会还会有这种事?!”“我们村就有好几个黄花女,被祸害后卖到了江西。”“梅姣已不当代课老师,工分又做不出,那里还得起?天天盼你来接她,可你—”“我写过十几封信,她一封也没收到?”“这些放高利贷的人,都是有权有势的,信准是让他们扣了。”“那梅姣到底去哪儿了?”“八成是让他们卖到外地去了。”我想象不出新社会会发生这样的事,扼腕痛惜自己来晚了。像丢了魂似的,怏怏而归。茶饭不思。四处打听梅姣的下落。问遍了她的亲友,都杳无音讯。人海茫茫,梅姣,你在哪里?
我听说;老同学史佳,当了木匠,常在闽赣一带转悠,就寻访到他家里。敲开了门,见到的是一位饱经风霜的青年。我们对视了一眼,同时喊出:方昊!史佳!他拉我进了屋,屋内乱七八糟的放着生活用品,还有木料和工具。他自嘲的苦笑着说:“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我现在是真正的无产阶级。”。
史佳出身书香门弟,父亲原是东阳中学的校长。他陈述这几年的坎坷经历,流露出无奈的心酸。三年灾害中,他父母先后去世,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没能升入高中。为了糊口,就拜师学了木匠。尔后,跟着师傅浪迹江湖,奔波在农村乡镇,受尽了人们的冷眼,尝遍了人间的世态炎凉。其间的酸甜苦辣,只能和着眼泪,吞进肚里。在这木雕之乡,他学到了一手细木雕的绝活,不久成了当地打家具的高手,生活好了起来。可惜好景不长,在那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只能像老鼠似的,当'地下工作者'。
从他口中,我得知了一些当年同学的情况。我问他:“见过梅姣没有?”他说:“近几年一直没见她的踪影,怕是跟人闯大西北去了”。 我毫无隐瞒地讲了梅姣的情况,他皱起了眉头;“如是这样,就不好说了。我认识他们,这些人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会留心打听的。请放心,我在‘道’ 上也有几个朋友,一有消息,一准写信告诉你。”“那我就先谢谢你了。”他十分羡慕我得到了一个铁饭碗,而且又是悬壶济世的工作。我苦笑着说:“哪像你,是个天地自由人。我还前途难卜呢。”
在东阳盘桓的这些天,乡土、乡音、乡情中,我却无法体验到过去的那份温馨了,倒有几分莫名的窒息。走吧,本是天涯沦落人,远游无处不消魂。 。。
(16一121)
晚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是隔壁邻居,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