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没有可炊之地,走廊成了天然的厨房,一个铁炉子,一个大马勺(铁锅),一个小铝锅,加上简单的炊具就可以开伙了。炒菜、煮饭、熬粥、下挂面都行。唯一操心的是“燃料”,煤矿不缺煤,但烟太大,又费事。于是聪明的人就想到了‘煤焦炭’,有条件的到‘选煤厂’去要,有能耐的到锅炉房加工,没关系的只能拣‘煤核’。不过这烧剩的‘煤核’还真管用。一片桦树皮,几小截小木屑,就能引燃,而且炉火旺,热力足,维持时间长。
一到早晚,尤其是礼拜天。几十个炉子同时冒烟,烟雾冉冉,气味呛鼻,煤气味夹着饭菜的香味,在楼道飘散。人们乐此不疲,成了大楼特有的一道风景线。
这套自炊办法,我早已耳闻目详,操办起来,并不难。老边帮我做了一个铁炉子,还送我一小袋煤核,一时缺什么,邻居们都会慷慨相助。
有一天,鲁华背回一袋‘煤核’。我问她:“哪来的?谁给的?”她笑答:“拣的。”我说:“骗人。”她说:“真的,我家门前就有个小锅炉房,我发动弟弟妹妹去拣的。”真难为她,堂堂干部子女,竟去丨拣煤核。
武斗结束后,掀起一股‘结婚风’。人人似乎都想过过‘人’的生活。一时间,昔日的情侣都步入了‘结婚的殿堂。而洞房大都是宿舍了。这座宿舍大楼,一下子增加了不少新内容。自炊也越来越多,甚至有的单身,也不嫌麻烦,隔三差五,节假日,自炊改善一下生活。
这座大楼的结构有如旅馆;两厢都是房间,走廊宽不过两米。而今家家门前都堆满了东西,除了炉子、炊具之外,还有装满焦炭、煤核的编筐,装碗筷、佐料的小柜。中间只留下仅供一人通过的小窄道,如果再有人放一辆自行车,那就势必交通堵塞了。尤其是晚上,稍不留神,就会触上这种‘地雷‘。搞得筐翻炉倒,乒乓作响,进而引发邻里纠纷。这种筒子楼,正是当时住房拥挤的一个缩影。
鲁华学的是医疗专业。1964年以后的大中专毕业生,按规定都要有一年的‘劳动锻炼期’。*开始后,这‘劳动锻炼期’就有始无终了。但这毕竟涉及专业对口问题。稍一稳定,有关人就频频上访,集体上书,终于落实了政策,谓之‘归队’。
大多数人都去了临床科室,鲁华一直在手术室锻炼,已有两年之久。因血库要配备大夫,鲁华又有责任心强,工作认真的口啤,于是就分配到了血库。
从手术室到血库,一切从头开始。熟悉业务,学习操作技术,着实忙了一阵。工作稍微安定,她又觉身体不适,经常头痛、胃痛,早上刚起床,总要干呕一阵。一到晚上,她常辗转不安,难以入眠。我早就知道她是过敏体质,患有‘过敏性肠炎’经常腹泻。
近来她越来越厌食,而且呕吐加重,检查也没发现什么病症。星期天,她从娘家回来时,带回几颗酸菜,没等炖熟,就迫不急待嚼了起来,吃得挺香。我有些纳闷,心想,原来她馋酸菜了,就打趣道:“原来是馋病啊!”她斜睥了我一眼,“都是你害的。”我愣了一下,恍然明白过来,连连顿首;“你看,我也是大夫。事到临头,自己反而懵了。”她瞪了我一眼,“还有脸说。”这消息,给我带来了喜悦,也添了一丝隐忧
第二十四章工宣队进驻医院 斗批改深入开展(24一152)
大规模的武斗虽然已经结束,它的后遗症不断的凸显出来。两派的头头,集中办学习班,坐下来斗私批修,揭阶级斗争的盖子。
*两年多来的战绩,问题堆积如山,一场‘文斗’真正开始了。难怪老人家‘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我终于明白了;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
毛主席伟大战略部署;派出了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工宣队),进驻机关、医院、学校等上层建筑,领导斗批改。人们的心又悬了起来,不知革命的矛头会指向谁的头上。一时间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大家都揣着惶恐心态;拭目以待。疯狂的年代,*的岁月,老百姓成了权势人物掌上的“玩偶”。
不久,‘省工宣队’进驻鹤岭。除了工人造反派,还有已解放了的革命干部,刚毕业的大、中专学生。进驻医院的有十几个人,全来自于哈尔滨的‘红建兵工厂’。听说,武斗期间,这个厂不但动用了新式武器,还出动了坦克。令人震惊的是,这些武斗的急先锋一入‘工宣队’,就立地成佛了。
负责外科系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钳工班长,叫丁泽。瘦高的个子,水蛇腰。这次战略部署;不搞急风暴雨,也不搞什么声势。学习最高最新指示,有条不稳的逐步深入。每天保证四个小时的学习时间,上下夜班都要参加。不许请假,更不许迟到早退。
这连轴转的工作学习,人们渐渐有些撑不住了,一开会就有人打瞌睡。外科系大会上,丁泽声色俱厉批评:“你们这些臭老九,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白天耷拉个脑袋,晚上都干啥了!?”大家敢怒而不敢言。
运动像潮水似的有涨有落,不断花样翻新,使人应接不暇。连小小芒果也着实风光一把!老人家把‘芒果’转送给工人。顿时,这普通水果身价百倍。于是接送芒果,庆祝*,一时沸沸扬扬。当成‘神器’ 似的顶礼膜拜,到了神昏颠倒的地步。
人们已觉察不到气候和时节的变化,被这政治气候压抑得透不过气来。我连二十五岁的生日都忘记了。鲁华说;“忘了好,忘了生日,你又多活了一岁”。我苦笑着说:“一辈子忘了生日,不就长生不老了?”“那当然。”鲁华还相当迷信;“可我的生日是在年三十,想忘都忘不了。”真不知是什么逻辑?这年月,真的是黑白颠倒了吧!?”
红五月,正是北国最绚丽的季节;煤海公园里鲜花开的灿烂,白杨树展开的树叶,分外青翠。而人们的心境和五层大楼灰色外墙一样阴沉。
随着清查的深入,一批批人,被冠以各种帽子,揪了出来。尔可后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把祖宗三代的档案都抖了出来,有的甚至成了人生攻击的武器。医院里一些‘名不经传’的小人物,成了巾帼英雄,造反好汉。‘你唱罢,我登场’。演出了一幕幕‘可歌可泣的现代剧’。令人刮目相看。在医院这个特殊舞台上,能唱出多少台有声有色的人生剧呢?
随着‘清查’的深入,一批又一批的大字报出现了。‘四大自由’( 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辨论)是被*肯定了的。‘牛棚’早已人满为患,麻璜之流的老牛鬼蛇神也被放了出来,接受群众的监督,随时接受造反派的批斗。倒是那些本人或家庭有点‘小问题’的人,心一直悬着,惶惶不可终日。林森就是其中一个,总是战战兢兢的,眼镜后面的目光,游移不定,有时竟像耗子见了猫似的惶恐不安。我没有他那样活的累,反正被整过了,‘心中无愧,天地宽’聊以*吧。
清查还包括*现行表现。两派鲜为人知的幕后活动,都被揭发出来示众。听说朱长江在哈尔滨的死因也被披露。阎年挺仗义,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住院部大厅贴出一张署名革命群众的大字报,题款是(老狐狸,黑高参——陈慧)揭发他;,*一开始,躲在阴暗角落,扇阴风,点鬼火。武斗中,策划于密室,挑动群众斗群众。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我是最清楚的。按他自己的话说,再谨慎的人,也有失足的时候。我暗暗的为他捏把汗,让他多提防点,不意,他眨眨眼睛,哈哈大笑了起来,风趣地说:“被人看得起,是好事。”转而正经的对我说:“在这个人生舞台上,许多人事恩怨的因果,是由不得自己的。”
常人对涉及自己的大字报是避而远之的,还真有一些人对大字报怕得要命。陈慧却不然,他常站在大字报前琢磨,而且把内容烂熟于心,还能背诵下来。有时候有患者及病人家属、看护围拢来看,他会像解说员似的逐字逐句的背诵点评,使观众忍俊不禁。工宣队找他谈话,让他端正态度,他反唇相讥,诘问道:“我有什么地方不端正吗?";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24一153)
运动搞了两年多,为了一个‘权’ 字,从揪斗走资派、横扫牛鬼蛇神,到‘批资反’、一月风暴、成立革命委员会;武斗、大联合、解放军支左、工宣队进驻。战略部署一个接一个,新的*词汇层出不穷;斗私批修、灵魂深处闹革命…深挖‘三特一叛’ 清理阶级队伍。
‘清队’变繁为简;凡解放前从事过地下工作的,就是叛徒;去过苏联或是留学苏联的,就是苏修特务。朝鲜族人当然是朝修特务了,而数量最多的是国民党特务,日伪特务。那个*初期狠狠扇了袁兴大耳光的药厂厂长毕玉环,就被作为日本特务抓了起来,听说她收养过日本孤儿。一时闹得风声唳泪,许多人的神经又绷紧起来。
军管、工宣队是‘外来户‘,对本地情况不甚了解,无形中,,给心怀叵测的投机分子钻了孔子。五官科的苏主任,突然被抓了起来,有邻居亲眼所见;一大早门被踢开,几个公安局的解放军,把他从被窝里拖出来,五花大绑的押走了。医院里议论纷纷,说他保不定是个潜伏的老牌特务,是条大鱼。前几天,抓了熊湘伯,入狱没几天,就脑溢血丧了命,可苏主任早年参加革命,是共产党员,毕业于‘兴山医大’这个革命摇篮。是公认的‘红色专家’,卫生界*。他妻子四处活动,大造舆论;“连我们老苏都有问题,怕是医院没有好人了。”过了几天,苏主任就被放了出来。但像霜打茄子似的蔫了下来,托病请假不再上班。据知情人说,事件并非如群众猜测的那样。起因是什么,迄今是个谜。
参加下午的批斗会,接到通知,有心怀鬼胎的,有惴惴不安的,深怕突然袭击,落到自己头上。会场临时设在住院部二楼大厅,前面几排是积极份子,造反派。后面是群众,还有围观的患者和陪护。只听一声断喝;“把老牌反革命仲琏带上来!”随后有人领头喊口号,接着院*副主任朱亚男领诵毛主席语录。
仲琏因为病休没有上班,是从家里揪来的。他穿着整齐的中山装,面带笑容,表情自然,一如平时大查房时的那种‘学者风范’。随着一片打倒的口号,把他那硕大的头硬按了下去。
内科系的排长辛祥,列数了仲琏的种种罪状。特别提到;仲琏在上‘伪满医大’前,曾在家乡富锦县当过‘稽税员’。朱亚男发难:“你是怎么欺压农民的?”“我从没欺压过农民。”“农民辛辛苦苦收获的粮食,你是怎么巧取豪夺的?”仲琏有些结巴:“我,我从不和农民打交道。”辛祥振臂高喊:“打倒黄世仁仲琏!”一时间,群情激愤;“仲琏逼死杨白劳,罪该万死!”仲琏反而笑起来:“哪儿跟哪儿呀?你们想;,我当时是收土地税的,没有地的农民,收啥税呀?我收的税都是地主老财的呀。”听他认真的这么一说,群众憋不住一阵哄笑。会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场杀鸡给猴看的批斗会,成了一场闹剧。工宣队长沉不住气了,当场就训斥起辛祥,“怎么搞的?”批斗会草草收场。
只有给死人开追悼会,没听说开批斗会的,这位死后被批判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护士长。她的罪状是大搞‘封资修’,和运动对抗,自绝于人民。这位老护士长有个奇怪的姓:端木。有人说;她是满族人,医院的*,一个终身未嫁的老处女。
不知她毕业于什么学校?听说她在日伪时期,就在鹤岭当护士了。至于她终身未嫁,个中的原因,她从未透露过。医院的很多老护士,都是她的学生。她对工作一丝不苟,对部下也十分严格,而且率先垂范,不管多脏多累,她都带头干。她在医院里,默默的奉献了一生,退休后一直住在我们这个宿舍的小单间里。我并没和她共过事,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是个乐于助人,慈祥善良的‘活雷锋’。谁有困难她都帮,不管是院内院外,认识不认识,尤其对那些鳏寡孤独,更是爱心有加。
义务侍候‘月子’,护理有病老人,成了她退休之后的重要工作。人们都尊称她为‘老奶奶’。有一次,我拿着两个热水瓶,去地下层锅炉房打开水,遇见了她。水没开,她让我把热水瓶放下,先回去,等会再来拿。我一时疏忽,竟忘了此事。想不到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奶奶,从一楼爬到三楼,亲自给我送来了。我感激之余,十分惭愧。鲁华埋怨;“你咋忍心让这么大年纪的老奶奶,给你打开水呀?”
事后听说,她为我打开水还烫伤了脚。我俩过意不去,登门拜访。一进屋,一股异香扑鼻而来,房间陈设简单,十分整洁。我为她查验了伤口,脚背上烫起了大水泡。可以想象出,她是怎么忍着疼痛,把两壶开水送到三楼的。鲁华一个劲的埋怨我,老奶奶连说不要紧,不要紧,几天就好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隔日上门给她换药。她说:“我知道你俩的故事。多好的姑娘啊,多般配的一对。我会为你们祈祷的。”我意外的发现;床头上挂着一幅外国女人的肖像,一看是南丁格尔。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在祈祷时,手里总拿着个挂件。她把秘不示人的十字架,给我看了,对于她的身世我也猜出了几分,她一定有一段传奇经历。她并非猝死,而是沐浴后,里外三新,换好衣服,服下大量的安眠药,睡过去了。
我和鲁华去送行时,见到她的面容还是那么平静,她留下的遗嘱只有一句话:“把我埋到结核医院的山坡上。”那正是她工作时间最长的地方,那山坡几乎埋的都是结核病不治身亡的冤魂。
她走了,没有财产,没有后人,赤条条来到人间,清白白的回到天堂。就因为南丁格尔的肖像和那个十字架,死后遭到了批判。这鞭尸的行径源于封建社会,对死人都不饶恕的人,是什么东西呢?还有人性吗!?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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