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强压下心中翻滚的思绪，沙加终于得以问出自己的最大疑惑：“可以告诉我现在是哪一年么？”
“当然。”泰雅优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今天是公元新历19年2月1日。距离您进入冬眠的时间，也就是公元2127年7月3日，总共是793年5月零2天。”
作者有话要说：
☆、凤凰计划（十三）
（十三）
793年？！尽管已经做好心里准备，但乍一听到这个数字沙加还是感到一阵眩晕，强烈的不真实感像看不见的空气一样将他团团围住，让他不知所措——那是将近八个世纪啊！如果从他进入冬眠的时间往回倒推793年，正是欧洲中世纪后期文艺复兴的萌芽阶段，人们还在使用原始的火来照明和烹饪食物，与瘟疫做着殊死抗争……沙加艰难地做了一个吞咽动作，如果说中世纪的生活是他根本难以想象的话，那么在现在的时间点上所呈现出来的社会形态也一样会让他瞠目结舌。
“泰雅，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想让你帮我找一个人，他叫穆，是我冬眠前的伴侣，我想知道他有没有进入冬眠，现在在哪儿……”或者说，他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后半句，沙加终究还是没有忍心问出口。
“冬眠者的个人信息是不能向别人泄露的。”泰雅的回答让沙加感到一阵失望，然而，仿佛是感知到这个人对眼前苏醒者的重要意义，第917392号终端开始默默地在自己的信息网中努力搜索：“不过，上尉先生，我可以帮您在现在的公民信息库中进行查找，总共找到2319名叫穆的公民。既然是您在冬眠前的朋友，那么他的出生年份应该至少是在793年前……”泰雅的声音稍稍一顿，“没有符合条件的人。”
沙加闭上眼睛。他终于明白了，在这八个世纪后的新时代，他没有穆，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他们被统统湮没在时间的长河里。他们的一切，每一点快乐与悲伤，每一个感动的瞬间，甜蜜的回忆，连同那惊心动魄的，让自己几乎丢掉性命的凤凰计划，均已被时间抚平。
现在，他的的确确是孤独一人。
“沙加上尉，请您耐心等待工作人员，沙加上尉，沙加上尉……”泰雅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屋里。天花板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那里原来什么也没有。
沙加走出房间，走廊里空无一人，然而墙壁却随着他的脚步浮现出各式各样的图案：森林、沙滩、田园、星空……门像变魔术一样凭空消失，在他通过后又再次出现；没有灯，光是从墙壁发出的，会跟着他的脚步移动。他穿过了好几扇门，却没碰到一个人，看来冬眠中心真是一个被遗忘的地方。
眼前出现了一扇高大的门，沙加猜测这是冬眠中心的大门。随着距离的接近，门感应到他的存在，哗地一下变得透明。“未来”世界就这样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蓦地展现在八个世纪前的“旧”人类眼前……
森林，一眼望不到尽头。
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沙加瞪大了眼睛，他曾想象世界变成一片栉比鳞次的高楼，山峰一样，密密麻麻的人寄居其中，如一只只小小的蚂蚁；又或者地球变成一个彻彻底底不适宜居住的地方，人类将太空作为新的安居摇篮，在浩瀚宇宙中寻找新的母球……然而，再天马行空的设想，都不会比眼前这幅平淡无奇的风景更令他震惊了：这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森林，无论是带有粗糙纹理的树干，不时被风卷落的片片黄叶，还是阳光透过叶子间隙落在地上所形成的斑驳光影，无一不证实着他的判断——
这是一片货真价实的森林。
他往森林深处走，背后的大门反射着点点光芒，渐渐消失了。不过他没有去留意。地面被厚厚的草本植物覆盖，脚踩在上面，像踩上了软绵绵的大毡毯。然而，这看似平常的森林却还是有些与众不同：没有杂草丛生的痕迹，草甸仿佛被谁的双手巧妙地修饰过一般，参天大树排列得井然有序，甚至在当中形成一条条小径供人通行。“大自然”背后仿佛藏了一个沉默的管理者，不动声色地打理着一切……
忽然，他看见树林那边有几个人正沿着小路走过来。沙加小心观察着新人类的样貌，两男一女，模样都好看极了，女人梳着长长的粗辫，头发是漂亮的酒红色，男人们留着精神的金色短发，他们有说有笑地走着，见到沙加都热情地向他打招呼，眼睛里透出幸福的光彩，并没有人因为他的装束而投以异样目光——三个新人类的衣着鲜艳，服装图案简洁而抽象，并没有太多复杂的装饰，而刚从冬眠舱里苏醒的沙加散着头发，身上只有一件米色长袍。
红发女人用食指在树干上轻轻一触，那段树干忽然变得透明，形成一个门的形状，三人先后进入，门在他们身后重新变回树干，让人不敢相信它刚刚真的存在过。
“觉得这个世界怎么样？上尉先生。”沙加猛地环视四周，他的身边，闪着荧光的三维影像正在慢慢汇聚，不一会儿，一位笑容可掬的年轻女性浮现出来，她穿着金属颜色的紧身衣，留着银色的齐耳短发，显得美丽而干练。
“你是泰雅？”沙加清楚这正是刚刚与自己对话过的神经计算机终端，看来自己的行动完全在它的掌握之中。
“是的，沙加上尉。您对现在的世界一无所知，一个人出来会很吃力的，我得尽地主之宜，帮您熟悉陌生的一切。”泰雅浅笑道，脸上露出动人的表情，很难想象它真的只是一个虚拟程序，“这是一片真实的有生命的森林，然而也不只是森林。通过声音、指纹和视网膜三重确认，那个女人打开了门，树干内部是房间，他们是一块儿去赴一个派对呢。您一定想不到，这偌大的森林中每一颗大树便是一个建筑。森林替代了曾经的城市。您现在看到的是比较小的建筑，大都是人们的居所，再往里面走，有很大的古树，几个人都围不过来，那里面是一些职能机构，比如科技部、设计院、研究所、公司、学校、博物馆、画廊等等。树与树之间通过树枝进行交通，当然也可以通过地下隧道或飞行器。”
沙加伸出手抚摸那粗壮的树干，想象着那里面是怎样一片私人天地。泰雅告诉他由于刚刚苏醒还没有注册公民信息，他现在是无法进入任何一个公共场所的。又往前走了一段，沙加惊奇地发现居然有一家三口在草地上野餐，这对于他那个年代的“旧人类”来说是异常奢侈的，由于环境的恶化，那时可以供人游玩的野外景点越来越少，而且说不定就会因接触了环境中的有毒或放射性物质而患病，因此，“旧人类”将活动范围圈定在受辐射影响最小的低纬度近赤道地区，他们喜欢待在自己的住所里，呼吸着净化系统提供的安全空气，偶尔在电脑上看看那些快要灭绝的原始森林。八个世纪后，人类似乎终于找回了在疯狂科技进步中所丢失的珍贵的东西，得以重新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安然享受温暖阳光的沐浴。
这时候，正沉浸在与家人其乐融融中的妈妈仿佛想起了什么，用手指在空中点了一下，不一会儿，一颗露珠从空中缓缓下落，小孩子兴奋地跳起来一把将它抱在怀里，露珠像吹破的气泡一样倏地消失了，孩子怀里的东西顿时现形：是三个红彤彤的苹果。
“您看，上尉，这森林看似自然而原始，其实处处潜伏着科学和文明的触角。人们可以在任何地方通过声音指令调出操作系统，计算机和控制中心将为他们提供各种服务，非常方便。”泰雅得意地介绍。
“现在地球的生态环境怎么样？不需要空气循环系统了？高纬度地区变得可以居住了？”
“是的，不需要了，地球的生态环境正在不断改善，已经回到了公元1800年初工业革命前的水平。特别是在近19年，回归运动的成功，以及三次技术爆炸后，人们终于将生存环境放在第一要位，希望回归到一种相对原始的田园般的生活状态，于是，森林代替了城市，工农业以几乎完全清洁的方式进行，整个地球焕然一新。空气循环系统在300年前推出了历史舞台，而现在，只要愿意，公民可以在地球的任何一个坐标建造自己的家园。”
沙加点头，继续往森林深处走去，八个世纪的时间跟在他身后。他贪婪地呼吸着在自己的年代所不可能享受到的大自然的气息。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社会！它前进了，又后退了。它一直向前再向前，终于得到了自己一直执着追求着的完美技术，却发现已经为此付出了太大的代价，于是，它反过来利用技术改造环境，把所有失去的都以另一种形式补回来，在技术发展与生态环境中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如果单纯从自然环境的角度看，地球正在回归原始，是一种倒退的进步。
银发的女子忽然挡在了他的前面，沙加停下脚步，发现泰雅竟忽然露出一副内疚的表情：“请原谅，上尉先生，我的上级神经元正向我发出信息，在刚刚过去的59分钟里，它被一段V…20病毒感染，不过现在已经清理掉了，病毒使它做了一些错误的决定，其中包括将您的苏醒时间提前了近一个小时。对此，我们向您表示歉意，并会为您提供相应的经济补偿。”
沙加愣了一下，刚想说这对他而言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本质区别，泰雅却焦急地打断了他：“沙加上尉，冬眠中心发来信息，希望您尽快回去。由于苏醒时间出错，导致交接工作没有完成。另外……”泰雅有些俏皮地眨着银色的眼睛，“听说有人来接您呢。”
沙加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短路，然后，那双历经生死考验和百年时光穿梭的蓝眸难以置信地张大，他猛地掉转头往回跑，剧烈的运动让他刚刚恢复运转不久的躯体有些吃不消，但已顾不上那么多了！他不顾一切地跑，793年的岁月被他狠狠甩在身后！感到心脏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他的头脑中一片宁静。
当他有些勉强地分辨着看似雷同的树干时，银色的俏丽身影翩然而至，泰雅扶着一颗粗大的树干，向他做着无声的邀请。沙加将食指放在树干上，后者立刻变得透明，冬眠中心的走廊映入眼帘。他快步向前走，墙壁上再次映出动态的三维画面，他却看也没看，凭直觉往刚刚苏醒的房间——第723号冬眠舱奔去。当门变成透明，里面的背影和因焦急而微微抬高的声音豁然进入瞳孔和双耳时，沙加感到一阵要命的窒息。
“……要不要通知警察？”
“请您放心，我们已经向终端发出指令了，沙加上尉应该很快便会回来。”
“也许让警察们出去寻找会快些，毕竟才过了不到十几分钟，他应该不会走远……”
“请您放松一些，穆先生。如果有必要，我们会安排的……”
穆，穆……熟悉的名字从别人口中念出，沙加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他像豹一样冲进房间，在当事人还来不及转身的刹那，将他紧紧地，紧紧地抱住……
作者有话要说：
☆、凤凰计划（十四）终章
（十四）
泰雅观察着历经八个世纪再次重逢的两个“原始人”，此刻他们正紧紧相拥。神经计算机是没有感情的，因此它对于将它发明出来的人类的每一丝情感活动都非常好奇。拥有一头紫发的叫穆的男人从对方牢固的怀抱中艰难地转过身来，俊秀而苍白的脸像凝固了似的，仿佛难以置信，紧接着，他的面部肌肉开始不自觉地抽搐，嘴唇被战栗的牙齿咬出了齿痕，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近乎贪婪，双眉被巨大的兴奋驱使而上下抖动着。
一阵莫名的心痛，沙加伸出手用力抚摸他的脸，温暖而熟悉的触感分明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梦！感谢上帝……炽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脸，沙加用霸道的吻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向对方呐喊：亲爱的，我回来了，我想死你了！内心所有恐惧、痛苦、悲伤、思念……都在一瞬间消融殆尽，幸福的感觉像潮水一样将两人紧紧包围，透不过气来。
泰雅惋惜地叹了口气，没有触感的它对于接吻的甜蜜只能通过想象来揣测了，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感觉，无论站在人类发展的哪一个时间点上，从未改变。
结束了这个令神经计算机遐想连连的吻，沙加发现穆的眼睛早已蒙上了一层薄雾，双颊因激动染上了淡淡的绯红，绽放出一个叫他心动的害羞的笑。这一刻，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命中了他的心脏，那是上帝欠了他793年的幸福。
“很抱歉打扰你们，沙加上尉，穆先生。”房间里的另一人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说话机会：“我是冬眠中心管理员修普诺斯，欢迎来到公元新历19年。首先我必须对V…20病毒所造成的苏醒时间差错向二位道歉，看得出这的确给你们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烦。”淡金色长发的管理员向他们微微欠身，他戴着金丝眼镜，穿着类似牧师的黑色长袍，胸前有一个展开的金色翅膀图案。
沙加和穆微笑着摇头，两人依旧保持着刚刚的亲密姿势。新时代的计算机病毒让他们又经历了一次小小的考验，最终的重逢也因此显得更加来之不易。
“穆先生，您的公民身份认证终于得到通过。现在，二位已享有与任何一个普通公民一样的权力。在这个时代生活是件并不辛苦的事，相信聪明的你们很快便会适应。泰雅会随时帮你们解答可能遇到的一切疑问。好了，我知道两位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水滴已在门口等候，它会带你们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的模样，相信不会令你们失望。”
沙加和穆相视一笑，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生怕又被什么东西给隔开几百年。
“那么，再会了，上尉先生，穆先生，祝你们在新世界里度过幸福的一生。”淡金色头发的管理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金丝眼镜背后的瞳孔流露出温暖的神色。目送着两个“旧人类”走出房间，修普诺斯用手在空中轻轻一点，墙壁瞬间变成了透明，冬眠中心外的景象映入眼帘：被绿色主导着的画面中出现了两抹亮丽的色彩，他们手牵着手走进那个叫水滴的半径有一人高的透明球体中，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