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弱和媚人,是旧时女人最基本的两个技术活,穿裙子操作起来一定比穿裤子方便,所以,赫本一定是穿裙装的,而嘉宝肯定是穿裤装的。赫本小时候被爸爸抛弃过,虽然有维多利亚式的淑女教养使她自制,既不多话也不滥情,但她骨子里是个情绪化且没有安全感的人,每次上台演出前都瑟瑟如风中荷叶,也许这才是她最动人的地方,一种惹人爱怜的无助。嘉宝整个人大概都溶解进了她的角色“瑞典女王”中,硬朗、专权、独立、自持,完全不介意外界的坐标。
我有个远方的姑母,从小当男孩养的,一辈子都没穿过裙子,*时去了新疆建设兵团,千里塞外,明月孤灯,耳鬓厮磨,青春期的萌动,眼前却没有合适的触媒,结果恋上了同屋一个温柔婉转、纤柔弱质的女孩子,两人好得如胶似漆,后来人家动用关系提前回城了,我这个姑妈也没哭没闹,闷着头给她准备了一篮子吃食,送人家回来的路上,就跳了马车,后来我一直在想那个场景:漫天大雪,如絮如柳如烟,疾驰的马车,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子,内心决绝如铁,眼里冻结的杀气……当然她没死,她也胡乱嫁了个男人,借此回了城,女儿还在襁褓里就离了婚,法庭上男方痛斥她“滚热的热水瓶啊,就那么劈头盖脸地扔过来”,她惨淡地笑,并不否认,更没提他在外面有人。我家里人一直说男方龌龊诽谤她,我却暗想她是做得出的,我这个姑母,爱恨都好走极端,没有调和的中间路线,爱就是生死相随的狂爱,恨就是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我爸一直说我的烈性有点像她,我想到底是不同的,她是在刀锋上赤足走过,知道那种凌虐痛感的人,是真正豁出自己,无所保留的人,我怎么舍得……她再也没有结过婚。
野菜
春来的一大快事,是食野菜。农业社会时,还有采摘的乐趣:妇女平日皆是拘于一室,杂事拖累,甚少户外活动,开春之际,头面收拾整齐,出去踏青、扫墓、采野菜,都是闺阁生活中仅有的发光时刻。这个盛景,在周作人笔下有,看老先生的日记,上坟日志里,多记花木事。“山野间无花木可取,妇孺们多采摘紫云英,小孩做花球,鲜红可玩,妇人们则拿它的嫩茎做菜。”紫云英是一种低贱的野菜,江浙的叫法是“红花郎”,乡人不屑食用,常常踩了它的茎叶做肥料,花开时颇可观,如一片锦绣地毯。浙东的做法是用腌菜老卤煮,味道据说如鲜嫩的豌豆苗。
紫云英我没有吃过,豌豆苗倒是常常吃的。这个“豌”字我们这里读“AN”的音。我奶奶是扬州江都人,嗜好这一口。初春的时候常常炒来吃,在饭店里它的学名叫豆苗,油盐爆炒即可盛盘上桌,鲜绿可爱,满目春色。梁实秋喜欢吃芙蓉鸡片,起锅时配两根豌豆苗,有配色和调味之妙用,似不是我们南方人的吃法。又有人说豌豆苗是《诗经》里的“薇”,《采薇》大家都是记得的,“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诗经》的朴素,很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它的兴赋都发源于日常物事、手头之物,眼前可见的,可见“薇”是古代人常食的东西。
说到江南初春的野菜,不可不提蒌蒿(我们一般称之为芦蒿),这是南京八卦洲的特产,因其没有任何种植技术,有沼地和滩涂的地方,随手可植,如今已经各地普及。最早出现蒌蒿的典籍,当然还是《诗经》(说实话,我常常把《诗经》当植物志看)。《汉广》里的“言刈其蒌”,这个“蒌”就是“蒌蒿”,汉广的汉是汉水,蒿是长在水边的嘛。汪曾祺的《大淖记事》里面,巧云和十一子幽会的地方,就是一片蒌蒿地。“春初水暖,大淖上冒出很多紫红的芦芽和灰绿的蒌蒿,很快便一片翠绿了”——蒌蒿的生长期短,成熟以后要雇人来采,不然它很快就老了,去年雪灾,八卦洲路被封,损失最大的是种蒌蒿的菜农。
关于蒌蒿的味道,汪老先生有具体的注释,“生长于水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加肉炒食极清香,有如初涨春水”。蒌蒿的香气很难形容,附之于文学化语言,就飘了,那种蒿类植物意兴扬扬的清鲜气味,只可意会。汪曾祺说的很明显是野生蒌蒿,不是现在那种大棚出来的统货。野生蒌蒿是紫红灰绿的,香气更盛,根系粗大,一脸桀骜神色。大棚蒌蒿,按车前子的说法“差不多就是一根绿色塑料管”。蒌蒿一般爆炒,取其鲜嫩,荤素皆可,荤食加咸肉,切丝就好了,好比二八少女偕白衣公子,肉片就太粗拙了,不配蒌蒿的娇嫩,素食是配臭干,后者之异臭丑型,正好可以反衬前者的暗香清秀。上次武汉朋友过来,吃了蒌蒿以后,告诉我,他们那里确实无此物,但是有一种叫黎蒿的东西,有点类似蒌蒿。
每次去乡下上坟,必吃的还有马兰头。绍兴童谣曰“荠菜马兰头,姐姐嫁在后门头”,这是江南人家常食的野菜,我去田间挖过,长在田垄菜地边角,好像也没有人特地点播它,就那么灰头土脸,背天伏地地长着。挎个小竹篮,瞅准了,拿小铲刀一挖即得。我妈惯用热油爆炒,多放油,少撒糖,倒也清鲜,就是像被招安的山寨土匪一样,比凉拌少了几分野味。车前子那个比喻特好玩,“马兰头让我想起曹雪芹,穷归穷,家里还有三担铜”。车前子的形容常常像禅宗公案,我的直解是,马兰头的苦味可玩,并不单薄……我觉得车前子的比喻很切合马兰头初食微涩,继而在舌尖上漫涣开的回味,很温柔的伏击,不是韭菜那种暴虐直击的烈香。
我喜欢吃的还有荠菜,清甜适口,“谁言荼苦,其甘如荠”,荠菜本身身材孱弱,口感又偏干,不润泽,多是做混合双打选手中的一个,比如荠菜肉馅饺子,或馄饨,调剂一下浑浊的肉味。因其味甜,常给曲折隐晦的中国人拿来做表达的暗器,用以反衬心苦。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春来在田野上干活,头插着荠菜花,弯腰挑荠菜,正逢夫君回家,这个镜头倒是蛮甜的。不过荠菜一开花就老了,口感全失,可见王宝钏的日子清苦。前两天给外婆上坟,坟地附近的荒地废墟上,看到星星点点的荠菜,因无人采摘,已经开了婉约的小白花,荠菜还可以拿来煮鸡蛋,说是避邪明目。其实我想这些食野菜的风俗,撇除它故弄玄虚的语言外壳,其内核是有药理基础的,野菜多味苦、性凉、清火,春来天地复暖,日头燥热,内火重,野菜可以去火嘛。
有次去阿坝,天荒地寒,伙食清苦,晚来无事可做,步行出门打牙祭,烤羊肉肉质可疑,牦牛干刚硬如石,倒是觅得一盘蕨菜炒牛肉,牛肉滑嫩,蕨菜有异香,颇难忘。馆子里吃的蕨菜,通常是腊肉炒的,这道菜,前期准备工作是重头戏,一定要择其嫩枝才行,不然粗噶难吃。这也是自古常食蔬鲜,“陟彼南山,言采其蕨”。呵呵,我个人最偏爱的野菜,是*脑,在餐馆里暴食荤腥之后,常常点一个菊叶汤去油腻,消食,我家附近是苏果超市,与菜市场迥异,总是傍晚上鲜菜,带皮皮散步之时,顺路去采购一点*脑,粗叶稀,洒水也少,回来略加摘捡,打个鸭蛋,用浓郁的叶香逼退鸭蛋的腥气,滴几滴现磨麻油,有岁月静好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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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碎花
去相熟的店家买衣服,闲聊起来,才知道自己一直嗜好的着装风格,叫做“冷运动”。几个定位的关键词是:素色,无花饰,直身线条担纲,蕾丝、花边、蝴蝶结、绒饰这些甜美的调味糖块,一概皆无。哈哈,一杯素茶了这么多年,近日突然对碎花兴致猛涨。逛街的时候,视线总是流连于那些粉*嫩的色系、蔓蔓枝枝的花纹图样上。我对服装见识不广,印象中好像江南布衣、播、淑女屋、佛罗伦、艾格的青春系列,比较喜欢做碎花的文章。但碎花真的很挑人,踩准温婉穴位,穿出绿色田园感觉的人不多,大多数都是奔着村姑的路子去了。
在抽象层面上,比如读书看电影时,我很关注衣饰。喜欢碎花的,记得最清楚的,是武汉的麦琪。写文章的麦琪,无法在我脑海中塑出具体的样貌,但是,听闻她爱穿淑女屋,一下激活了我的同步造型力。哈哈,肯定是个五官秀巧、身材纤柔的女孩子,淑女屋那种牌子,窄胸,收腰,领袖上全是花饰,带着成长期青涩的植物气味,最适合“瘦得只剩下一缕诗魂”的单薄身材。如果是三围丰满的女孩,根本就塞不进去。
我很爱看臻生的博,因为我对她的衣橱很有兴趣。她皮肤白,眉目清新,有一点微甜的稚气,像韩剧里的女孩子。可是,她说是穿基本款比较多。倒是靠垫、小女红啊,这些不上身的角落里,我看到好多让人心动的碎花。喜欢她家的客厅,满满的阳光,拖得很干净的原木地板,条纹棉布靠垫,钉了木扣子做眼睛的小布狗。
安妮宝贝也喜欢碎花,《八月未央》里,她写家门口的小店,女学生开的,她走进去,试一条多层次的碎花蕾丝裙。没有女孩子能挡住碎花的缠绵气息。但是她买下后,心里想“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穿上它吧”。《素年锦时》的封面,她说她很喜欢,哈哈,那是折枝花卉。这个“锦”,是不是片刻的心性温软,小碎花心境呢。常日里,还是素打扮吧。
为什么爱碎花的人,文字里都会有那样的女性气息。温婉、恋物、窄窄的视野,呵手日常的体温,关于电影、书、音乐的碎碎念。小小的、局部的精灵,没有(也不想有)什么系统的、硬朗的大视角。她们很少写什么严肃的大文章,只是心里兀自开落着小小喜悲。
冬天,昼短夜长凉泊日。每年我都会找几个老的长篇重温一下。今年的计划原是托尔斯泰。不知怎的,看着看着,我突然对老托有点不耐烦,就改看谷崎同学的《细雪》。我注意到,在四姐妹里,雪子是鹅蛋脸,长挑身材,常年穿和服,上面是花草图案,从不穿条纹西服。她的妹妹,开朗重实利的妙子,是穿洋装的。与衣饰配套,雪子的性格,也最有日本趣味。雪子正如其名,纤尘不染。筷子要用热水消毒,掉在干净桌子上的食物也不吃。却又如贞之助所说,“她的性格并不阴郁,内心反倒有璀璨的一面”。这个璀璨,就是小碎花般的女人味。把侄女儿当成自己孩子一样,带着睡觉,教她钢琴,一起扑萤火虫,赏樱花。
看画册,总是沉溺于连绵花朵图案的,喜欢画花的,莫奈是一个,他那么爱花,干脆自己盖了个花园,在上面架了日本桥,与它朝夕相伴。天女散花般,把上千种奇花异卉撒在园地上,任其争奇斗艳,用一个画家的口味去配色、布局,那真是一个视觉的盛宴。
我还买了各式各样的花卉图谱,淡彩的、素描的,有时候,一个晚上,就在分辨七姐妹花和蔷薇的时间里过去了。我羡慕那个用一辈子时间来为花朵留影的园艺师,Basilius Besler?他有一颗多么安静舒张的心。
小时候看正大综艺,记得有一个电影叫《风雨红颜》,妈妈很辛苦地培养女儿画画,女儿却执意要做服装设计师。母女从此开始漫长时间的对峙。直到有一天,妈妈去看女儿第一场作品展,哇!模特的裙边上,全是女儿手绘的花叶,才知道,女儿一直没辜负她栽培的童子功。那是我记忆中最漂亮的裙子。
日剧和韩剧里,把小碎花穿得明丽照眼的,太多了。我常把它们当活动时装杂志看。《花与爱丽丝》里,爱丽丝穿小碎花和芭蕾舞裙,比花同学好看。可能因为她更纤巧灵秀,东方一点吧。可是,家里种了好多小草花的那个,却是花同学。爱丽丝的爱,是外向释放的,花是内向收敛的。花同学,像是一种折中路线的小碎花,就是在纯色的冷调衣服上,怯怯地,翻出一点碎花的衣领或袖口什么的。这个温柔的边角,细想之下,也是惹人爱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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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菜
大白菜是日常的卑琐之物。(这里特地唤做大白菜,有股子夯实的憨拙气。)我很喜欢的魏微,写过一个《从南京始发》,在小说里,“我”和男友晓风一起去北方谋前程,第一站是河北S市,我们去拜访X教授,投石问路,教授家落座于某公寓楼,楼道里堆着扫帚和大白菜。“这样的物事让人阴冷”,他们被灰暗前景吓得落荒而逃。后来,他们又去北京,疲了,颓了,决定安居。“说日常用语,穿布衣布鞋,远离物质,过清贫的学者生涯。”好像,在常人的意识里,大白菜是平民生活中的重要意象,与大白菜和解,就生活化了,与大白菜为敌,就是继续追求无染的精神生活。白菜似乎有某种形而下的意味。在另外一个作家的写实小说里,也有拿了博士学位的男人,他女朋友鄙夷他“你那学位,不就是帮导师扛白菜扛出来的么”。《渴望》里,书生王沪生,恭敬地喊刘慧芳“师傅”,宋大成就只会帮她扛白菜。北方天寒,过冬之前要储存白菜,到了冬初,便有小贩沿街叫卖,普通人家是整车地买。现在仓储业日益发达,很难有这种应季的盛景了。
大白菜是自古就有,不过,一开始并不是主流植物,在《诗经》里,它的名字叫“菘”,出场频率不及“葵”。“持葵为羹”、“七月烹葵及椒”的那个“葵”,也就是木耳菜。《齐民要术》里,《种葵》也是第一篇。六朝时,它们大概是平分天下,《南齐书》里,周禹于钟山脚下隐舍,清贫寡欲,终日蔬食,有人问他:“山中何所食?”对曰:“绿葵紫蓼。”又问:“何味最胜?”对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元代之后,“葵”才渐渐被“菘”取代。到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葵”已经彻底沦为“草”类了。
后来居上的大白菜,普及度甚高。时时可以在菜场里看见它们的芳踪。白露为霜的清晨,菜农把它们从地里起出,霜打过的白菜,有回味的甘甜。我们这里吃的多是山东大白菜,唤做“黄芽白”的。李渔所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