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擎低下头,摇动着:“没有办法,当时是一腔热血,是冲动,是真诚,对隐在内里的其他什么却毫无察觉。这是从父辈到现在这一段独特的历史教给我们的,是类似于胎记的东西。你发现没有?比起另一代人来,我们这一茬人的长处绝不是自我反省。我们擅长豪举,表演,率领,在自我批判自我追究这些方面却不占多少优势。这就削弱了我们的力量……”
“可是,我们现在已经是太多的投机,太多的实用主义,太多的鬼头鬼脑,恰恰就缺少当年的那种热情和冲动!我必须说,我从心里憎恶一切对这种热情和冲动的嘲讽!”我忍不住了。
“我也一样,我也一样!可我说的是另一个问题——我们的问题。而不是别人的问题……”
我无话可说了。是的,他在说“自己/我们”的问题,一个内部问题。这个问题当代的小混混们还没有资格拾起来呢!我吐了一口长气。
这种谈话不是轻松的,而是有着隐而不彰的紧张度。这可不是闲谈。这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吕擎的妻子——那个钢琴黑姑娘给我看过的一封信,这是吕擎即将结束出走时寄回来的,除了谈旅途计划,最让人难忘的就是其中的一段自我批判:“我们说到底不过是在概念中生活的一群子弟,最终是没有力量的。我们的高原之行不会成功,其他大事也很难……既是这样的一群人,发力何能深长?意志何能恒大?韧性何能殊强?”
记得我后来在他面前重复过这段话,他没有反应,好像已经忘记了。
4
阳子的小画室给收拾了一下,这个从来紊乱的地方于是很像那么回事:画案上铺了一块干净的麻布,上面还有一瓶水生野花,是小山菊;一个大搪瓷盘,一套不错的茶具,热水壶冒着微微白气;两三样水果洗得亮晶晶的。他约我和吕擎喝茶看画,看来真的郑重地准备了一番。我先来了一步,用赞赏的目光看看阳子。几幅画上蒙了白布,我揭起来。尺幅不大,仍旧画了风景和小人儿。这一段他画人体少了。可能受万磊影响,一年多来偏爱直接在画布上使用刮刀,油彩厚得吓人。这得多少颜料啊。
吕擎到了。他比上次见面时黑了一点,也显得消瘦,进门对我发出一声“啊”,算是打了个招呼。他根本不看房间里的画,一坐下就抓起两个苹果,咔啦咔啦咬光了一个,又接上吃第二个。阳子高兴地看着他的吃相,小声对我解释说:“吕擎有胃火。”
我们喝茶。喝了一会儿,吕擎突然对阳子说:“你叫我们来干什么啦?”
“我请你们来喝茶、看画……”
“还有什么事?”
“再就是一块儿聊聊。他忙,咱哥仨好久没在一块儿谈谈了。”
“行。不过你该请我们吃饭了。卖画了没有?手头如果宽绰就请吧。”
“卖了,宽绰。”
我发现吕擎脸上一直不笑,阳子也不再笑。好像突然就严肃了,我觉得这很好玩。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32)
可是刚刚还在谈吃饭的事情,阳子就把脸转向我说:“那个姑娘的事情我已经了解啦,现在全知道了——你也不用再瞒我们了。”
我一下愣了。
“至今单身,小学教师,传言不少,以前到过一些文学艺术讲习班——反正这么说吧,整个就是我们熟悉的那种文学青年。危险指数很高……”
他故意使用一种板板的、汇报一样的腔调。可我觉得一点都没有幽默感,更不好笑。向谁汇报?当然是吕擎,虽然他的脸冲向了我。我马上严厉地打断他:
“谁让你去了解了?你又有什么资格去调查别人?你从哪儿染上的这种恶习?”
阳子的脸一下红了,然后发白,看看吕擎又回过头:“也不是什么故意的,刚才是开、开个玩笑!我爱人与他们学校的人太熟悉了,她无意中与他们谈到了这个人,人家就说:啊,是她呀……你看,不过是这样。老宁啊,你一点都不好玩了,还用得着发这么大火啊,啧啧!”
我不再说什么,气都变粗了。
一时静了场。只有抿水的声音。
最后还是阳子打破了沉寂,自我解嘲说:“我不过是瞎操心。因为中年人出事的太多了。像万磊……再说我们还有许多大计划没做呢,本来就耽搁不起。万磊那种事再也不能出了,我的年龄比你们俩都小,我还得盯着你们一点呢……”
吕擎微笑。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我再次打断阳子的话:“你不觉得到处打听别人的隐私是一种恶习吗?”
吕擎朝我摆摆手:“你先让人家说完嘛!”
“如果这是一个审判会,那我就不参加。”说着我站起来,往门那儿挪动。
可是吕擎因为坐得离门最近,所以只一侧身子就堵在了门口。他看了看我气呼呼的样子,用手指朝下捅捅,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了两个字:
“诤友!”
我叹了一口气,往原座走去——还没有坐下来,我心里已经有点后悔了。真没风度。紧张。显而易见,关于她的话题对我来说太敏感了。可这一来,也无形中暴露了内心的波澜和极端的脆弱,还有不自信、欲盖弥彰的慌乱,等等。我心里有鬼有愧吗?这可能也正是他们两人在私下发问的。奇怪,我这会儿竟然不能理直气壮地回答自己了。我只恨恨地盯了阳子两眼,然后去看旁边的画。比起他这个人,他的画要可爱多了。瞧那小篱笆和茅屋画得多好——这有点像我在平原,那个海边葡萄园里的茅屋。
吕擎小口喝着茶,慢吞吞地说:“这些事其实没有必要讨论。通常来说,即便是最好的朋友,相互间的关心也该有个限度。”
我不吱声。因为我在想:眼前这一场是不是老奸巨猾的吕擎一手导演的?我不敢肯定。我要再观察一会儿。
阳子听了他的话立刻像打了一针强心剂:“就是呀,刚才不过是玩笑嘛,他当真了!再说他已经在前些天跟我说了很多,说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一切再正常不过——既然如此就不是什么隐私了——可是刚才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吗?他说我打听的是他的‘隐私’!”
我笑笑:“我是说,你想打听出一点‘隐私’来,可惜没有。”
“没有就更好了啊。你可得知道,梅子这些年待我们多么好——老大姐万一给伤害了,你的麻烦可就大了!”阳子夸张地看看吕擎,做了个恶狠狠的鬼脸。
吕擎看着阳子,目光里好像有鼓励的意味,我看得清清楚楚。我听阳子说下去。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33)
“你们那么亲密,年龄相差一倍,要是有点事儿倒也正常,倒也好理解;一点事儿都没有,你想想这多别扭!你想当个意淫高手吗?”阳子自以为说到了要害处,得意地看看旁边的吕擎,咕咕哝哝:“手挽着一个小娘们儿走来走去,如果这事儿发生在二十多年前,我还要佩服你的勇气呢,而今这样的混蛋满街都是,你混到这把年纪再学他们,也就成了笑柄、成了懦夫……”
我压制着心里的火气,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微笑着看他。我想这家伙胡说起来也满有杀伤力的。
“我们上次去平原上,在你那儿待了些日子,也多少看出了一点门道。旁边那个园艺场里的花男绿女真不少,你跟他们打成了一片。你那么愿意往东部跑,这里面大概有什么蹊跷吧。”
我想这可不得不辩,这事儿太大了!我站起来喊:“胡说!”
阳子装模作样,两手作揖:“求求了,你千万不要变成一个色鬼啊!那样会耽搁好多正事儿的,也让我们对你失望……”
我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但我还是笑着对吕擎说:“让这家伙扯吧!看他能扯到哪儿去……”
吕擎终于笑了。他问了我一句:“不过,你跟她——那个女孩子认识多久了?”
我在想:这同样是在打听别人的隐私啊!你也不比阳子好到了哪里去啊!但我就是没法拒绝他。我说:“一年多了。”
“瞧,一年多了,你听他露过半句口风吗?”阳子拍打着膝盖。
吕擎像是咽回了一声叹息,声音低低的:“我倒不完全像阳子那么想。不过我一直琢磨,这一类事情总是最复杂最棘手的……重要的是要有一颗真心……这个世界太冷酷了!还有,伪善是我们的敌人——这不光是你要记住,这对我们谁都一样!”
屋里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在吕擎低低的、自语般的叙说之后,我和阳子都不想说什么了。吕擎像是陷入了回忆,目光久久地望向了别处。
第二章
那个夏天
1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后悔了。这事发生在一年以前,是从东城区的一个培训班开始的。这座城市有各种各样的培训班、学习班,它们都赶在暑假期间搞得轰轰烈烈——那儿总是聚集了各种各样的人物,让人有看不完的新奇。当然,那儿也有一些上进心极强的青年。想想看,都什么时候了,他们却没有利用这段时间去海滨好好玩玩,没有去那些在大多数人看来极有意思的地方,却要一块儿闷在屋子里。这是一些多么值得钦佩的人。他们主要是年轻人,不那么时髦的年轻人。这从穿戴上也看得出来,瞧听课的男男女女,他们衣着朴素,打扮中规中矩,其中很少有过分暴露自己的。这在当年夏天已经很难了,要知道现在只要是一个年轻人聚集的地方,没有几个穿露脐衫的姑娘是不可能的。有一次我参加一个朋友家的晚会,那儿的人简直让我吃了一惊:男的染头发佩耳环,而且有几个人的头顶染成了紫蓝色;女的更疯,穿的衣服除了露出整个脊背的,还有袒露着半截屁股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子甚至穿了若有若无的衣服……所以对比之下,这个培训班上的年轻人真是特殊的一帮——或者也可以说,是背时背运的一帮。反正他们大致还算老实,坐在那儿认真记着笔记,除了老师谁也不看——尽管如此,一股浓浓的脂粉气还是直呛我的鼻子。作为一个授课的人,我还不能说自己十分厌恶这种气味。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34)
一切都是从这个夏天开始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倒霉的讲座。
那天晚上我就看见她坐在最前排。她大概刚刚二十多岁,眼睛特别亮,看人的时候湿乎乎的。她低头写几笔,偶尔抬抬头。我注意到她那头乌黑的头发有些乱,显得怪模怪样的。她穿了一件白底上有黑点的宽宽大大的衣服,腰部那儿绣着一溜英文字母,下身是一条裤脚离踝骨足有半尺高的那种瘦腿短裤,黑底上也带着白点。这副打扮挺出眼。她的嘴巴有点大,所以从这儿看去,整个人显得有点傻乎乎的。她的外眼角稍微往上吊,眉毛舒缓地扬起,两道眉毛之间相隔很远。
中间休息时大家都站起来了,她还坐在那儿急着把什么记完,然后才起来伸一个懒腰。嗬,她的个子可真高。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淳于黎丽。
再后来我们就熟悉了。她叫我“老师”的时候,我先是觉得多少有点别扭,不久以后就觉得这是一个挺要命的称呼。本来是平平常常的一个叫法,从她嘴里吐出来,仿佛就有了点嘲讽的意味——当然在她的本意中是绝非如此的,而是一种十分认真的称谓。关键是我的感觉,我感觉这两个字从她有些大的嘴巴里吐出来就极其特别,甚至有点虚假。可我还是喜欢听她这样叫。
淳于黎丽在整个培训班上怎样漂亮出眼,这从同班男子的眼神上就能明白。他们远远离开她一段距离,故意不看她,却又能让人感到一些特异:这些人都把一条隐形的视线搭在了她的身上。他们似乎不曾注意她,可是她却能时时刻刻牵动他们。男子用愤怒难忍的目光射向我,因为她在和我说话。我心里想:我是老师嘛,老师也是你们能够攀比的吗?
这个班上所有的男子都很矜持,这就很好。谁都不动,只是观察着。这就好。这样就会保持一个班的正常秩序,一种均衡的态势。这种情形如果能够保持到整个培训班结束,那就好极了。等到这个班解散了,再发生什么都无所谓了。从一般的经验上来说,一些拘谨的家伙一旦散开之后,那是不得了的,他们出了门就会疯癫得可怕,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可以在大街上嗷嗷叫!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是微妙的时刻,互相盯着,暗中较劲儿,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这很好。我作为老师与他人还是有区别的,她请教我、与我不停地说话,这都很正常。
她是一所小学的老师,业务水平大概一般,因为我觉得她的谈话显得幼稚,字也写得歪歪扭扭。让我感兴趣的是她的籍贯:家在东部平原,与我是真正的老乡。她只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刚从一所学校分配到这儿。今年,她竟然在酷暑天里没有赶回海边老家,就挤在这个数一数二的热城里听课。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今年夏天非常孤单。照理说一个漂亮姑娘要孤单是很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她刚刚二十多岁:在这片拥挤的水泥丛林里,这个小家伙该有多少人追、追,就像猎人追赶一只小兔子似的。
可她的确是孤单的,而且事出有因——我很快发现她并不具有一般女孩的那份温柔,动不动就顶撞人。她收拾别人的技巧真是不错,一句话就能把人噎住。很多人讨好地一声连一声叫“黎丽”,她不过是翻翻那双大眼而已,又大又倔的嘴巴紧紧闭着。她很厉害,我想。她大概就这样失去了很多朋友。她那个白亮的、在灯光下有点耀人眼目的镀铬腰带虽然使她显得帅气,但也让人觉得极其不合时宜。金属制品,不对劲儿。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35)
那个火热的夏天,令人难忘……
在阴暗的、破破烂烂的小礼堂里,我结识了那么多有些怪癖的年轻人。他们据说各个热爱艺术,其实更热爱其他。等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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