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心流血。小白,我们得想法稳住他们。如果动了手,后果不堪设想。”
“嗯,看看吧,我也担心。”
“你得担保别让他们闹起来。”
“怎么会!这事谁左右得了。你都看到了——你也是受害者,你其实应该比我更急、更明白。”
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在说我那片园子的处境,那儿也同样悲惨。一方是绝对的强势,另一方是弱小的一群,分布在无边的田野上……雨时大时小,我听着屋檐的滴水声。
眼镜小白又坐起来饮了一大口酒。他看看黑乎乎的窗子,再次仰脸躺卧,长叹一声:“唉,这个年头,像我们这些失恋的人……”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4)
我想说“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没有失恋啊”,但没有说出口。接下去听他的自言自语:
“人这一辈子啊,常说‘上半生下半生’、‘结婚前结婚后’……其实最好的划分法儿应该是‘失恋前失恋后’——这对人的一辈子才是最大的事,对所有人,概无例外……”
我屏住呼吸听他说下去。
“老兄真的没有失恋过吗?”
我摇头。这种事儿可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得完的。
“你该说话。黑影里摇头我又看不见。”
我还是摇头,说:“现在没有……”
“可我总觉得你也是一个失恋的人,真的。以前我也这样想过,只是没有问。”
我不想在这种事上与他争论,也不想讨论。
小白伸手顶一下眼镜:“你看过京剧《锁麟囊》没有?没有?真可惜!那可是最棒的艺术了!我不知看了多少遍。当然,我一开始也不太迷京剧,那是因为后来……她是青年京剧院的一个演员,我到剧院是看她的。现在我能背得上那出戏的每一句。她是主角,她叫——喏,她的演出录像我一直带在身上。我第一次去剧院给惊呆了。怎么说呢?那会儿我觉得这个人和角色完全融合在一块儿了,谁是谁都无法分开。真让人疼怜——疼爱。后来……老天爷,我见到了卸妆的她。瞧啊,我觉得她压根就不是为浑浑浊浊的人世间生出来的!她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直到现在,我都没遇见一个能与她般配的男人!你遇见过?”
我没法回答,只是听。
“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上了她。我们不久结婚了——你瞧我的胆子多大啊!所以今后我受什么苦都是自然的,这是报应……不说别的了,只告诉你吧,我后来就一直陪她,宁可扔下自己的工作。两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可怕的第三年来到了……有一天,我记得那是一个雨天,她回家对我抱怨说,这样的天气也要排练,就因为一个大人物要来看戏,这个人是数一数二的大官商,一开口就给了剧院一大笔钱。我陪她去剧院,出门时雨变大了……”
3
眼镜小白说到大雨之后就不讲了。可是我差不多猜到了结局。大概是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吧,我请他讲下去。小白摇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把别人的胃口吊起来了,他自己却闷住了。
“为什么不说了?”
“下边的不好听了。”
我坐起来,心里充满怜悯。我看着他突然变得芜乱的头发,想着他这几年在东部平原的奔波。是的,一个真正的失恋者……他长长叹息一声,咬咬牙关。“这雨慢一阵急一阵的,不想停了……”我不知他在说今夜的雨还是那一天的雨,“简直一模一样,有雾,”小白看我一眼,又望着窗外,“那一天刚出门她就阻止了我,说有车来接。我不放心,就在窗前看着:她在哭呢,雨伞掉在了地上……一辆豪华轿车,一个穿制服戴白手套的小伙子,他殷勤地撑伞……这不过是她认识那个狗娘养的十几天之后的事。你敢相信吗?”
我明白了大概。
“问题简单明了,她跟上了那个官商。这是真的。那个家伙胖胖的,看上去就像一个做坏了的雕塑。十几天的时间,就这么短,一个比我的生命都要宝贵的人就……就没了——你能相信?”
我默默不语。雨变小了,淅淅沥沥。
“我的胆子太大了,所以也就……遭了报应……这以后怎么办?活着还是死去?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个人一样,突然觉得‘这是一个问题’!那个雨夜才让我明白,原来一大笔钱会有这样大的力量,毁灭的力量……”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5)
我这时想到了另一个人,他就是我们共同的好朋友武早。是的,像小白一样,他苦苦相恋的女人后来也离开了,让他痛不欲生,先是像小白一样四处游荡,最后从人间蒸发了……男人哪,如果跋涉不停,那就十有*是一个失恋者——想到这里我心里一怔,赶紧把脸转开。
眼镜小白大口呼气,缓缓摇头:“真的,我这一辈子就是被那个雨夜一分为二的。在我这儿爱情就是人生的全部内容,一切都是爱情——只不过它会以不同的方式出现而已。一个人失恋了也就失去了一切,不过这常常是他不愿承认的。我倒要直接把话说出来。”
我在想他的话。他却在黑影里紧紧盯过来:“你也是一个失恋者,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是这样的人——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想说。你可能不相信我这人的本事: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失没失恋。因为这是藏不住的!也有人想伪装成失恋的人,可惜那也装不像。他们心里从来就没有铭心刻骨、痛不欲生的爱,又怎么会失恋?我和你,还有武早,咱们是为了爱一直走到死的那种人……”
我不得不打断他的话:“不,我和梅子,我们感情深笃……”
他闭上了眼睛。他大概不想多看我一眼。这样许久,他站起来搬弄酒壶,轻轻呷着。他喝得太多了。
“今夜武早会在哪里?”我像自语一样。
“不知道——他的那个疯浪娘儿们叫什么?”
“象兰。”
“哦,书上叫她们这一类人为‘*’……”
雨又变得大了。我们都知道它不会停。
4
天刚刚亮,有人嘭嘭砸门。是红脸老健,他一进门就冲着小白说:“昨夜我没睡,穿着蓑衣串了一夜。那些家伙都被我一个个揪着耳朵拉起来。都什么时候啦,还是死睡。咱得把那些王八羔子收拾了才睡得香甜。这会儿是拼着老命护窝的时候。咱不能让老辈留下的好窝被土狼就这么连根掘了!”
他们两人凑近了小声说着什么,刚说了几句老健就大声嚷道:“这到最后是保不住的密——那么多人一齐干,那帮人还能嗅不到一点味儿?”
小白耐心劝导:“我是说尽可能人多一点才行——我们不过是要个说法,并不想动武动粗。关键是到时候几个村的人全要出来,那样力量就大了。人数才是关键。”
红脸老健咬着嘴唇:“嗯,我琢磨这几个村子想的都一样,怕的是到了节骨眼上人心不齐——狗上狼不上,什么事都办不成。这和打日本时村里总出汉奸是一个理儿,那些暗中得了集团好处的人个个都是孬货。他们表面上随你骂娘,暗地里却给人家送信。有的村头儿最坏,他们私下里得了不干不净的钱,嘴巴全是歪的。我知道一个村头一年里换了两辆小汽车,都是集团白给的,条件就是把那个村里的地拿走。你遇上这样的村头儿,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办法,就是让那些有血性的小伙子把他掐死!就这样。”他说着两手合着一对,做了个掐人的姿势。
“独蛋老荒还不至于吧?”我问了一句。
“他嘛,”老健看了小白一眼,“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白说:“老荒不至于走得太远。他当然也占了集团的便宜,再加上胆子小……”
“他女婿苇子不错。这小伙子别看长得像根苇子,可就是有根犟筋哪!有一回我和他掰腕子,结果被他胜了。嘿,想不到。你猜怎么?我把他的袖撸开一看,老天,全身都是筋疙瘩襻着!苇子心性艮呢,他跟我说,总有一天把那些糟蹋庄稼人的畜牲脖子全拧断,一个也不留!当年他和独蛋老荒的闺女好上了,独蛋不干,他喝了一瓶白酒,进门扛起人就跑。这一跑就是整整两年,一口气让她怀上了孩子,这才回到村里,把刚生下的孩子噗啦一声放到独蛋老荒的炕头上……”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6)
老健说着哈哈大笑。
小白听得神往。过一会儿他才皱起眉头,问:“你估计到时候能出来多少人?”
“嗯,少说一千吧!”
小白拍手:“成,只要有一千人,那就成!现在剩下的问题是把各村领头的找准,关键还是保密,不然那些混蛋会用各种法儿把事情摆平,一切又得从头来过……”
老健想起了什么,恨得咬牙切齿:“我有一个朋友夜里遭了恶手,就是前几天的事。那些人真狠,他们进门后二话不说,先把他的嘴堵上,然后硬揍,一口气打断了三根肋骨。我那朋友气盛啊,他躺在炕上,说只要有一口气就得拼命!他说要自制一杆土枪,再把刀子磨快。另一个朋友老冬子……”
小白不语。我看小白一眼,转向老健:“你得劝劝他啊,这事不能冲动……”
“都说不能冲动,可那边全是一伙儿;咱们呢,死不了又活不成。这就指望老天爷发个滚雷把他们劈了——可这样的滚雷又没有!”老健甩着巴掌,眼白上充满血丝。
小白:“一切都按计划来吧。只有这样了。我们只能以人数来取胜。在最吵的年头,一般的大声他们是听不到的,一千个嗓子一齐大喊,大概他们总能听得到吧!我们现在不过是在找这一千个嗓子!”
老健往小白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说:“我们村应该是领头的。我如果是独蛋老荒就好了,可不到最后一刻是不能跟他说的。我原想让苇子找他,谁知苇子一提岳父就骂。他们合不到一块儿。我们村最少也得出来四百!这里才是集团的对头冤家,死的人最多,被糟蹋的地也最多……我今夜再串通一些人吧,找靠得住的做牵头人!”
小白说这样最好,并一再叮嘱老健。
老健走了。我看着小白:这人在我眼里突然高大起来。他本来是个文弱书生,一口京腔细声细气的,可这些天里一直像在部署一个战役。我还是提醒他:无论如何要想得周到一些,悠着点儿,因为事态一旦哄起来是无法控制的,老百姓也难以承受。
小白眼角似乎有什么东西,因为他擦了一下才转过脸来。奇怪的是他并不接答我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别的:“你不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吗?”
“谁的情况?”
“《锁麟囊》的录像就在我包里,你不想看看吗?”
“当然。这得有录像机才行。等等吧。”
“我想看了,”小白抿抿嘴,“就像跟她在一块儿似的,就像她刚刚出门去了——不同的是再也等不回这个人了。”
我想说一句:快把她忘掉算了。说不出口。我问:“你们后来联系过吗?”
“哦,怎么能不联系。那个混蛋并没有跟她结婚,理由是他已经‘没有结婚的习惯’——她一直被他带在身边,已经不怎么演出了。”
独蛋老荒
1
独蛋老荒六十来岁,剃了板寸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一双眼睛虎气生生。他的嘴巴有点歪,所以用力闭合时显得十分拗气。但只要一开口就显得和蔼多了:“你们*分子啊,常来咱乡里乡间吧。前一段有个*分子是个记者,京城来的,一来就在咱家喝酒哩。他的名儿特怪:溜溜!还有这么怪的名儿,我也不好意思问他。”我告诉他那可能是一个笔名。
老荒说到溜溜就笑,搓着手。
这个人有点咬字不清,所以我对“*分子”的叫法也没法过分挑剔。说到集团对村子的祸害、村民的情绪,他立刻板起脸,像害冷一样咝咝吸气,一下下摇头:“木(没)有办法,什么办法也木有!上级说得明明白白,要发展就得这样哩,前些年水好田好,可就是穷得要死。现在钱就是多了嘛,看看四周有多少汽车吧。这要在过去,谁家里养得起汽车啊!那还不是大地主吗?可地主也不过是几辆老马车是吧……”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7)
我打断他的话:“要发展就一定得搞成这样?民不聊生?坏人横行?你们村里连一口干净水都喝不上,有地没法种,不止一户人家生出了畸形儿……这不是穷和富的问题,这是生死存亡的问题!”
老荒瞥瞥我:“那是!那当然是哩!我操他祖宗,不过凡是祸害咱庄稼人的,我敢说没一个有好下场!不信就等着看吧,有他们的好!我这头儿只要当上一天,就不能眼瞅着不管。不过,不过这事也得一步一步来呀,像红脸老健那样穷*发蛮也不行哩!他这个人,天老爷老大,他老二。他眼里除了他爹,谁的话都不听。”
“他听爹的话?”
“这倒是,他是个孝子。不过他爹前两年死了,天底下就再也没人管得了他啦。我?我就算是他爷吧,也早被他气死了。他一开口就叫我外号,一口一个‘独蛋’,这也是他叫的?我总比他大两岁吧,总还算一村的领导吧?”
我点头称是。
“你们*分子喜欢他这样的,那个眼镜小白跟他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哩,这我看出来了。不过你可得劝劝小白,别谁的嗓门大听谁的,我在这村里才是做主的人。”
我想到了什么,这会儿故意为小白开脱:“不,小白是我的朋友,他只听我的;他与红脸老健来往,那是为了喝他的酒。”
“要说喝酒那也得找我呀!那个记者溜溜就知道我有好酒,这些酒满村里只我才有——那些厂长矿长不送我酒,我就给他们拉长了脸看……”他说到这里觉得走了嘴,擦一下嘴巴,“那是玩笑,他们躲着我哩。”
“为什么要躲?”
“为什么,嗯,因为我见面就跟他们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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