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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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第1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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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都是我的老婆,我疼她还来不及哩,怎么会嫌弃她!我一辈子都会听她讲,讲出这些故事,让她把心里这些苦水全吐出来,那时她的病就好了。我得有耐心,一辈子听她讲、听她吐苦水……”

    那就等待吧。我不愿将平原兄弟看成是一个愚不可及的乡村青年,而只能给予更多的同情。我知道他是一个多么聪慧的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我相信他完全是被猝不及防的灾祸击垮了、弄懵了。等待吧,他终有清晰起来的日子。另外我也相信,关于大鸟的传说在海滨平原一带自古以来真的是太多了,它也许深入了人们的骨髓、化进了血液,一经撩拨就会复活起来。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26)

    出于对大鸟精灵的恨,我竟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位好兄长,他就是拐子四哥——他有一杆猎枪,并且有极好的枪法——他对付那些害人的飞翔的精灵应该自有办法。霰弹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良方。在巨大的无法面对的人间苦难面前,人们只好一次又一次想到了火药。这是下策吗?可是遇到了无恶不作的大鸟,你又有什么办法?

    有一天下午,大约三四点钟的样子,我正在西间屋里读书,突然听到了一阵嗡嗡的引擎声——这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震人耳膜。当我意识到是一架低空飞行的飞机时已经有些晚了——一直安静地待在厢房里的荷荷猛然大喊大叫地跑到了院子里,她的叫声甚至一时压过了飞机的轰鸣。我们全都跑了出去,这会儿马上看到一架直升机在村子上空盘旋——它飞得那么低——也许是我的幻觉,我竟然看到了它机身上涂的一只大鸟标记!再看荷荷,她仰面朝天,准确点说就是向着那架直升机,一声声疯狂呼叫:“大鸟!大鸟!大鸟啊……”她跺脚、呼号,头发散乱,全身抽动。当她迎着飞机往前没命地跑去时,庆连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她挣扎的力量可真大,庆连无论怎么安抚都无济于事……这样直到那架飞机远去了,荷荷才一点点伏到庆连肩上,像睡着了一样。刚才那一阵剧烈的挣扎让她耗尽了力气。

    这种直升机大概是在海滨搞测绘的,我以前也见过。但刚刚飞走的这一架涂有一只鸟的标志,倒让我心上一栗!我一瞬间想起了一个人——我马上问荷荷工作的那家公司的名字,庆连的回答又让我迷茫起来。

    不过我还是长时间想着那个人——他的面容印在脑海里,以至于再也驱赶不开。

    是啊,那架直升机在低空盘旋时,多么像一只大鸟啊。

    也就从这一天开始,荷荷的病一下子加重了。她几乎又像发病最厉害的日子一样,夜夜不睡,头发散乱,时不时地尖叫。庆连双眼快要从眼眶中瞪出来了,那是一双血红的眼睛。他颤着两手在屋里走动,一会儿跑回厢房里一次。他的喊声不断从厢房里传出:“荷荷!好荷荷,我的老婆,你不要怕,有我呢,我在这儿……”这声音真是催人泪下。这样的日子使全家人、也包括我这个客人在内,一下子跌入了人间地狱。我不敢看庆连母亲那佝偻的身体、那一头白发。

    我还是在想那个人。他是我城里的一位挚友,一位直升机驾驶员,时下正在一个举世闻名的大公司里工作。是的,他驾驶的飞机上就涂有一只大鸟的图案——那是他们公司的标志。

    第二章

    英俊

    1

    岳凯平一家就住在著名的橡树路上,因为其父亲岳贞黎与我岳父往来频繁,所以我们从很早以前就熟悉了。但成为好朋友还是后来,是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凯平小我七岁。他在整个橡树路上都算是一位惹人注目的青年,我相信无论是谁,只要与他有过一面之识,都会在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真的属于让人过目不忘的那种男孩子——难以忽略,时常想起,哪怕是许久未见了,只要一想起来脑海里就会出现一个簇新的形象。

    由于他从很小就开始当兵,所以我们以前虽然见面不多,但给我留下的记忆却是奇特而又深刻。我在他十几岁时肯定见过,不过真正难忘的是后来——当我第一眼看到那个穿了少尉军服的年轻人出现在面前时,竟一下子怔住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发出连连惊叹:多么帅气的一位青年军官,真可谓英气逼人!瞧他双目黑亮,一对浓眉,中等偏上的个头,强健而紧实,浑身透着一股干练敏捷劲儿。瞧瞧吧,这是橡树路上悄藏的又一个奇迹……单是这副容貌英姿,如果投身演艺界也会名声大噪。在通常的经验里,人的形貌与内心总有一种奇特而细密的对应关系,它作为对人的一条判断法则,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当然这里绝不是说一个人只要相貌英俊就一定会有完美的内心,而是指其他,是那种难以言说的更为复杂的对应因素——可能是某种气质的渗流和放射,是更多的综合吧——这一切会在悄然不察中注明和昭示着什么,强调和活画出一个生命的内在真实、它的本来质地。总之这在生活中是人人都有的一些体会,是我们谁都不曾否认的一个事实。难的只是怎样具备发现和确认这些的能力。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27)

    总之那天我面对岳凯平,马上在心里认定了他是不同凡响的、极为杰出的一个人。我快速回忆了一番这之前的一些事情,回想我们曾经有过的简短过往——我惊异地发现,我和他相识足足有十年的时间了,可惜都忙于各自的事情,再加上年龄差距,几乎连稍稍密切的交往都没有。我的工作单位前后换过几次,后来的几年又在东部平原上来来去去;而对方一直在部队里,只有假期才回家一次,所以我们虽然见过面,却并没有多少机会坐下来交谈。仅有的几次相逢也是匆匆而过,真算是失之交臂。

    岳父与他的一家是老相识,两个居所相隔不远,我和他以前毕竟是见过的,所以这次相见并不那么生分。我发现凯平的眼睛不仅是好看,而且有着极为罕见的内容——当它望过来的时候,同时也投射出一种清澈的温情,它能很快弥漫开来,将对方包容在其中;一种洞彻的力量、信任的力量,轻轻地、令人难忘地将人击中……我们同时伸出手来。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我们彼此来往得太少了,而两人之间离得多么近啊!

    那一次我才知道,凯平已经三十多岁,还没有结婚,没有女朋友。他给人的印象是:橡树路上的一个青年,各方面的条件如此优越,太骄傲太挑剔了。

    那次见面不久,他的父亲岳贞黎来岳父这儿,几句话就谈到了儿子。我就在旁边,可岳贞黎并不回避,愤愤地说:“这个不成器的东西!随他去吧,我已经尽了全力。我完全对得起他!我……我是仁至义尽,恨铁不成钢……”他说到这里好像才注意到我在一边,煞住了话头。他由于激动,一只手拍了岳父的肩头一下,脸转到了一边。我心里吃惊的是,岳凯平竟然把父亲惹成了这样——我第一次听到做父亲的这样谈论儿子,并且如此地痛心疾首!而凯平,看上去是多么优秀的一个青年!我凭感觉以为,父亲的愤怒大概多少与婚姻有关——想想看,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条件极其优越却一直独身,这难免让老一辈不安和焦虑。我对岳贞黎一番怒气冲冲的言词惊讶不解,抬头看看岳父,却发现对方是早就习以为常的样子。

    一个谜留在了心底。我没法忽略那么优秀的一个青年——他的一切都让我好奇。我隐隐感到这是一个叛逆者——这条著名的街区从来都不缺少叛逆,并且以此闻名;这里几十年来发生了许多叛逆的故事,儿子和老子之间的激烈对抗时有所闻,其中有的极为有趣,有的惊心动魄。岳凯平与父亲的冲突属于哪一类,目前尚不得而知。

    岳贞黎曾经是一位高官,地位比岳父还要高,如今也离职休息了。他们都经历过战争,都受过伤,不同的是他伤得更重,建立的战功也更大一些。岳父对岳母一谈到这个人,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就是:“嗬,这人年轻时候脾气大,胆子更大,那可是一员猛将。”他们与他相识几十年了,相互串门,岳贞黎一度还听从岳父的劝导练起了书法,可惜只坚持了几个星期就撂下了,说:“这劳什子,我弄不来!”他的老伴很早就去世了,生活上靠一个炊事员和一个保姆照料。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更希望儿子早日成家。岳母有一次在他走后咕哝说:“凯平啊,最不该伤老人的心!凯平啊,这孩子啊……”我趁机问了几句,岳母还是叹气。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28)

    就是那一次,她透露了一个秘密:岳凯平不是岳贞黎的亲生儿子。

    岳母断断续续讲起来,还叮嘱我:不要对凯平说起这些。我问:“他自己不知道吗?”岳母说:“知道,不过你还是别当面提这个话头……”

    凯平的生身父亲姓于,叫于畔,是岳贞黎生死与共的战友。他们入伍前都在一个村子里,是一对少年伙伴。战争年代于畔和岳贞黎有过一段传奇经历——在一次最为残酷的攻坚战役中,身受重伤的岳贞黎倒在前沿无法救回,这边的战友眼睛都急红了。可是什么办法都没有,因为敌人的火力太猛,压得人抬不起头来,眼看就得放弃了。就在这万分危急的生死关头,突然有人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这个人就是于畔。这边尽管全力加强火力掩护,可他背起岳贞黎没有移动多远,还是被击中了。大家明白,这一下两个人全完了。谁知道一阵硝烟过后,他们竟然从弹坑里挣扎出来——于畔硬是驮着这个血淋淋的战友往这边爬、爬……一点点近了,大家这才看到于畔身上全是血污,伤痕无数,一只手按紧了露出的肠子……

    正因为那次战伤,于畔虽然捡了一条命,但一直处于半休状态。他成婚很晚,爱人又在小凯平出生几个月就去世了。当时岳贞黎是这个城市里的重要首长,工作任务繁重,一有时间却要守在于畔身边。老战友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已经说不出话的于畔把凯平的小手牵住,塞到了岳贞黎的大手里。岳贞黎哭着说:“你放心,这就是我的亲生儿子!”

    “老岳说到做到,他对凯平好极了。他们没有生育,两口子把这个孩子当成了心头肉。他们怎样呵护疼爱这个孩子,在整个橡树路上都有名。大家都记得凯平七八岁了,老岳出门时还要把他扛在肩上……”

    “为什么父子俩现在闹这么僵?代沟?”

    “也许是吧。不管男孩还是女孩,一到了快结婚的年龄就开始出问题,家长伤心啊……”

    我听着,不由得泛起一个疑问:这大概也包括你自己的女儿吧?因为我很容易想起自己与梅子初恋时的那场波澜。在这儿,橡树路,现代权贵的汇集之地,我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那股劲头追着梅子,现在看是多么冒失!由自己再想到凯平,他引起的诸多懊恼倒有可能是逆向的——比如一览众山小的孤傲?门第差异?还有恣意纵情或桀骜不驯?凭感觉他可能不会是个浪荡子,而只是过分的矜持和挑剔……在岳母停息的一段时间里,我赞叹一句:“多么英俊的小伙子啊!不知会有多少姑娘喜欢他呢……”

    “是啊,太英俊了——无论男女,只要是长得太出眼了,就会格外招惹是非……”

    2

    “别的不说,单说橡树路上吧,就有多少水光溜滑的好姑娘啊!凯平入伍以后又遇到多少女兵——干文艺的坐科室的,什么样的没有,真是百里挑一!有一回,那还是老岳老伴去世前的事,她领来一个穿军装的小姑娘到我们家玩,我一下就明白是做母亲的相中了。那女孩啊,脸儿真像桃花似的,大眼一忽闪一忽闪,还会写诗呢。原来是个文艺兵。再问一下家庭,是某军分区司令员的孩子。女孩怎么看怎么像画上走下来的,不要说凯平妈了,就是我看了都挪不开眼。我心里想这年头俊俏姑娘再多,这么好看的也不多见吧,就让他们家遇上了,凯平真是有福!当然他也是万里挑一的男孩子,无论从模样还是其他方面。有一天我在街上遇见了他,乍一看穿了军装的小伙子差点没认出来,真是帅气啊!我就想,那个姑娘和他真是太般配了,怎么看都是一对儿。谁知道长辈人的心思就是这么不靠谱,后来问了串门的老岳,他脸沉着,说哪里啊,这小崽子眼都不瞧人家一下!还有一个机关上的女科员,也是出了名的美女,是千人想万人追的姑娘,人家也在千方百计接近他,他同样和人家疏远……他妈去世前和我拉呱儿,最操心的就是儿子的婚事,说自己最想望的一件事,就是合眼前能看见儿子领回一个媳妇。老岳性格粗一些,说到儿子就没好声气,可笑的是有一次听信了一位刚从国外回来的医生,人家一说又想到别处去了。原来那人知道凯平总是躲着漂亮姑娘,就说‘要从生理上查一查才行’,结果老岳真的让这位医生那么办了——那人找到凯平,没有一会儿两人就吵起来了,凯平最后差点没给那个医生一个耳光……自从出了这事儿以后,父子两人的关系也就恶化了。”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29)

    我听着,心里滋生出一种幽默感。我在想那位医生是怎样在凯平面前表述的,越发觉得有趣。

    “凯平是一个优秀的飞行员,后来又当了副大队长,这些都该让岳贞黎高兴才是。可就因为婚姻问题处理不好,让老岳很生气。有时候我们觉得老岳为儿子的终身大事想得太多,操心太过,没有这个必要——我和你爸都这样认为。有一次老岳又为这个唉声叹气,我就劝起他来。我的意思是这种事勉强不得,下一代一旦打定主意也就麻烦,我还给他举了例子……嗯,反正想让他放平和一些。可能是人在更年期容易发火,脾气大得吓人。没办法,权高位重了一辈子,说一不二惯了。谁知道我这次把他给惹着了,他拍起了桌子,把我也吓了一跳。他呼呼喘,脸涨得通红,末了才告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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