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册忧伤的书本。
风来了,
却不去阅读那书本;
那哭泣的风啊,
在翻动书页,
并在其中辗转。
死神在我面前*着。
他不知道:
早晨从何处来,傍晚如何降临。
死神啊,让我作你的向导吧!
我把我的影子给你作躯体,
让我的诗歌成为你的罩衣!
太阳,月亮,
是一对双胞胎,
双方各自
孤单地生活:
这是出于恨?还是爱?
你的爱是阴影,
我的爱是太阳;
这是相聚的承诺?
还是离别的承诺?
到这大地上来一趟,
是一首歌,
而不是一次祷告。
乌云密布,
在椰枣林的上空,
雨滴开始为客人朗诵自己的诗篇。
即便当你说:
“我要书写那个离我最远的事物,
或是这个距我最近的事物。”
你书写的都不过是你自己。
我没有欲望,
去含着泪水
用长吁短叹,
使我的诗歌变得凄婉,
然后哭泣,哭泣。
我的欲望
是自始至终
成为一个陌生人,叛逆者,
将词语从词语的桎梏中解放。
我在写,满怀着惊恐,
我在发疯,
连墨水,连纸张
也惶恐地遁逃。
我问自己:我真的是在书写,还是在燃烧?
朝你的身后望去——
往昔,不过是宇宙的一个窟窿,
从中透出的,
只有蒸汽的幻影。
铜铸的地平线,
在生锈的地平线里旅行。
我没有料到:
大自然的脚步
会犯这个错误。
你最完备的运气,
在于你是明显的欲望、公开的诱惑;
在于你身处幽暗的空间彷徨、逡巡。
你最美妙的运气,
在于你是风暴,
奔突着,拔根而起。
肇始属于你,你在席卷,或者远去。
他岁月之园的一朵花,
正在摆脱自己的桎梏,
那桎梏便是园子的芬芳。
现在,凋谢的蓓蕾会对他说什么呢?
为什么要发问?
提问者,你到底是谁?
《书:昨天,空间,现在》(第二卷)选译
(1998)
T 城
T城声称:
它曾畅饮历史的醇酿。
T城有一个孜孜以求的梦想:
成为一页信封上的邮票,
那信封名叫:宇宙。
“让你的脊梁学会弯曲。”
在T城的墙壁和大街上,
随处可见这样的标语。
骆驼坐在小鸟头上,
大山倚靠着紫罗兰的花蕾,
水用灰尘的手绢擦脸……
——这些,是T城耳熟能详的一些谚语。
试着去注视T城的白昼,
你发现的只会是黑夜。
T城的现实是一种气候,
其形式是生命,内容却是死亡。
“造物主创世之后,
意欲休息,乃变其手掌为宅邸,
并进入其中,至今未出。”
这是T城不予承认
却宽容以待的神话。
“造物主创世之后,叹息一声;
风,乃由造物主的叹息而生。”
这是另一个神话
T城对此不置可否。
T城吮吸着知识,
然而其杯盏
是用回忆之水泡烂的纸张制成。
在T城说出的每一个词语的边际,
都有一座坟墓坠落,或是垂下一桌喜筵。
在T城,连玫瑰都成了牢笼,
面包都是警察。
T城最古老最丰富的记忆,
是有关刀剑的记忆。
T城的天空,
是天使坠落、死神升空的梯子。
墙壁——
并非由手建造,而是由言辞和声音建造,
这便是T城的墙壁。
T城啊,是谁教会你
用新月的脚踵行走?
我不知还有什么地方,
能像T城那样容纳时间的尸体!
别人能够看见的城市啊,
为什么我却再也看不见?
Z城
在Z城的人们看来:芸芸众生之中,唯有鬼魅的身上,长着类似人类的脑袋。
在名叫Z城的器皿里,
生长着叫做“杀戮”的永不凋谢的植物。
Z城下令其史学家书写一部历史,并要突出:
该城的头颅来自一个名叫“宗教之冠”的家族,其双脚属于一个叫做“尘世之冠”的家族。
Z城教导其居民毕生致力于一项工作:污染太阳的光芒。
充溢在Z城血管里的,只有号角与喇叭。
在Z城,谁也不了解他自己。
鸵鸟披上了狮子的鬃毛,
豺狼迈开的是鸽子的脚步。
Z城的墙壁,相互投掷着奇怪的球体;
亲眼目睹的人都证实:那些球体就是头颅。
把正义推延到以后再说,
把工作推延到以后再说,
把爱情推延到以后再说,
把科学推延到以后再说,
把面包推延到以后再说,
把自由推延到以后再说,
把其它*也推延到以后再说,
把人推延到以后再说……
这一切,是支配着Z城的原则。
争相吹嘘这些原则的大有人在。
起始于Z城的道路,是无法愈合的伤口。
如果你想生活在Z城,你只能从事摧毁思想的工作,或进行摧毁工作的思想。
在Z城,脑袋就是监狱,
脊柱就是进出其中的门槛。
Z城的居民只为一场斗争而献身:
吞噬自己兄弟的肉。
在Z城,人的死亡,是表明他曾经活着的唯一证据。
在Z城,生命只会为死亡鼓掌。
G城
在G城,人只有在他白日呻吟的底层,才能发现自己真正的历史。
在G城,人们相互厮杀,吞食,
在用来书写献给王座之歌的墨水瓶里,
他们倾倒死者的鲜血。
在G城,你会有数不清的钥匙,
但却找不到一扇门。
在G城,黑夜在凉棚下端坐,
并邀请星星和他共坐一席,
然后开始抨击黑暗。
死神之父啊,这个城市的居民需要你!
真的,世界似乎是一只死鸟,
挂在G城的脖子上。
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否认:
在G城,二十世纪之后来临的,
是公元十世纪。
这个城市的诗人说道:
“民族是诗篇,个人是其中的词语。”
我说:“那么,除了语言,什么都不复存在。”
在这个城市,生命不是人俯瞰万象的顶峰,
而是人赖以藏身的隧洞。
这个城市的主人相信自己是英雄。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人,学不会风的善辩,
因此,他绝对无法形容G城。
G城用死去的人们制造其现在,
用没有“现在”的词语制造其未来。
在这个城市,一个人的监狱,
开始于向着王座敬礼。
在这个城市,父亲不会被杀戮,而是被更换。
在这个城市,时光行进着,
犹如苔藓生长在一堵叫做“永恒”的墙上。
在这个城市,树木的梢头戴着钢盔,
每一颗果实里都有一颗子弹。
《风的作品之目录》选译(1)
(1998)
身体(节选)
你的身体是你道路上的玫瑰
一朵同时在凋零和绽放的玫瑰。
浇灌着灵魂之源泉
最美而最纯净的雨,
降临自身体的乌云。
每一个清晨
都有无形的身体
向你张开儿童的怀抱。
灵魂最亲近的朋友——
光明;
身体最亲近的朋友——
影子。
爱情是身体,
它最钟爱的衣裳是夜晚。
我的身体是一些词语,
散落在日子的薄册里。
她说:
白昼是身体的殿堂,
夜晚是祭品。
他说:
她的身体不停地旅行,
在我身体的迷宫里。
他说:
欲望是身体的母语。
她说:
只有身体才能书写身体。
他说:
词语的天空
容纳不下身体的绚丽。
岁月——
在身体的平原驰骋的骏马。
他的梦想是飞鸟,
在他身体上方盘旋,
还在窃语:“天空真是狭窄!”
有时候,
为了赋予诗歌身体的色彩,
他擦拭掉词语的色彩。
身体之书,
是欲望之字母表
最广阔、最高远的天空。
理智是累积,
身体是肇始。
白昼的头颅,倚靠在夜晚的肩膀上(节选)
我把身份证的号码,
写在风的胸膛,
却忘了签署我的名字。
我们村庄的树木都是女诗人,
把笔插进天空的墨水瓶。
火焰也会阅读,
它以独特的方式阅读一切;
然而,它只会一种写作:
灰烬。
词语不止是房屋,
有时候,它是妻子,
更多的时候,它是情人。
欢乐是湖泊,
话语在湖面漂浮,
忧愁是它攀登的山峰。
诗人最好的坟墓,
是他词语的天空。
玫瑰的语言是它的芬芳。
有时候,我幻想:
河岸是一名囚犯,
由波浪看守。
你不会成为油灯,
除非你把夜晚扛在肩上。
或许光会把你误导;
不过,假如这真的发生了,
莫以为这是太阳的过错。
光明有面孔却没有脏腑,
黑夜有脏腑却没有面孔。
希望是无形之手,
在不停地缝补生命之衣裳,
绝望之手却不停地将它撕裂。
我犯下的每一个过错,
都是为了向太阳的无辜致意。
时光——
永恒台阶上的拐杖。
语言,
在揭示的同时也在遮蔽。
白杨树是宣礼塔,
空气是宣礼员吗?
风有着尘土的谦卑,
却也有天空的荣耀。
叶子从树上掉落,
如同耳环
从风的耳朵上掉落。
风——
我们称之为“天空”的那个儿童玩耍的秋千。
没有哪一只手,
能够编起风的发辫。
诗啊,给我盖上被子,
我的太阳寒冷,
风是我的床衾。
天空留下的书写,
徒劳地,试图抗拒风的擦拭。
每一个早晨,
太阳携带着它的大地女童
在环游宇宙。
我们村子的白昼在幻想:
它手持镰刀
收割夜晚之田野。
日落时分,在我家前方,
天际,像是太阳脖子上的围巾。
借用光的手
我们的村庄给自己洗脸。
不单单是黑暗将我误导,
光明有时也将我误导。
女人——
她的芳香令空气的身材变得颀长。
即便是太阳自己,
也只能照亮接受光明的事物。
好吧,
你尽管上升,
去追逐你在天空身体上的星辰;
为追逐我在女人身体上的星辰,
我现在就要下坠。
女人向我走来——以深渊的形式,
她成就了我的一个巅峰。
玫瑰的沉默是呼唤,
听见它的不是耳朵,是眼睛。
你是对的,蝙蝠啊!
——黑暗是一种安逸,
光明是一种折磨。
最残酷最痛苦的监狱,
是没有四壁的。
就连太阳的血,
在夜晚的罐子里也变成黑色。
多么美妙的一幕——
当你看到空气
为黎明时分尚未起床的玫瑰
解开衣襟!
为什么,白昼的纸张,
容纳不下夜晚的墨水?
爱情就是一切,
但是仅有它还不够。
词语——
只有在朦胧的怀抱里
才会绽放的蓓蕾。
风,没有衣裳;
时间,没有居所;
它们是拥有全世界的两个穷人。
或许,
语言的汪洋,
《风的作品之目录》选译(2)
隐身于静默的浪花里。
石头与翅膀,
在诗歌的子宫里
是孪生兄弟。
芳香,
是一首没有歌词的歌曲。
星星——
天空衬衣上的纽扣。
你的意义,
在于你成为形式。
如果一定要有忧伤,
那就告诉你的忧伤:
让它永远捧着一束玫瑰。
玫瑰旅行,
去往的最美所在,
是眼睛的疆域。
梦想也会长大,
不过是朝着童年的方向。
玫瑰,在忧伤时是一个角落,
在欢乐时是一盏青灯。
光明从不要求也不索取,
它永远在奉献。
诗歌,
是注入你肺腑的金丹,
永远来自另一个时光。
为什么,精神
只能在物质的床塌上入睡?
宇宙生了锈斑,
唯有自由才能把它擦亮。
夜晚,在恋爱中,
是个双数词 。
将白昼的头颅,
倚靠在夜晚的肩膀上,
这是梦
每天交付我的
美丽的差役。
雨(节选)
雨是梦?
是我的身体喜欢在它的床上转辗的梦吗?
现在我知道:
忧伤是怎样将它的火炭,
掖藏在雨的被褥之下。
雨啊,此刻的你是多么残忍!
你的丝线,
如同绞索从高空垂下,
上面耷拉着风的尸体。
雨啊,在我眼睫之平原驰骋的白马:
去唤醒,去唤醒
在那里沉睡的马群!
树弯下了腰,
也许是想看清
雨写在树脚下的信件。
雨,
落在我日子的火炭上,
使它变得更为炽烈。
乌云将雨的水罐倾倒完毕,
而后飘然远去;
然而树枝
依然没有停止哭泣。
树木,
脱去了衬衫,
为了向裸露的雨致敬。
雨:
“什么是傍晚?”
晴日:
“夜晚居室的门。”
晴日:
“什么是影子?”
雨:
“身体的另一个身体。”
晴日:
“什么是泥土?”
雨:
“万物共同的居所。”
晴日:
“什么是水?”
雨:
“植物童年的床。”
晴日:
“什么是雷电?”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