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小猴子一面啃着窝头,一面哼道:“你娘不肯给你做新帕子么,都这么丑这么脏了……”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他似是瞧出沈百翎对那破布的珍爱,虽撇着嘴却改了口,“那你把它给我罢,晚间还你,我娘的手艺可好啦,到时候定是和新的一样。”
沈百翎顿时升起一丝喜悦,看着那小猴子的眼中也多了些期盼:“真的?”
云小猴子从未见过他这么迫切的模样,怔了怔才回过神,翻着两个白眼仁道:“那还有假……拿来罢,不然我可反悔啦!”
到得傍晚,沈百翎服侍母亲喝了药,出门来准备将扁箩里的干草药搬回屋内,见西方云霞如织锦般绮丽挂在天际,夕日给群山诸峰披上一层金纱,一行归鸟斜斜飞入山林,不由得站住欣赏。
地上暑气仍未散尽,村中孩童已在四下乱窜,只听一阵嬉笑,十几个孩童已从前面屋角转了出来,其中有男有女,俱是拍手乱笑,忽见后面一个孩子追了来,忙不迭尖叫着朝前跑去。
“哼,看我‘横扫千军’!”那孩童虽然个子矮小,肩上却扛了好大一把扫帚,以枝杈极多的那头不住往那群小孩身上乱拍乱打,颇有些虎虎生风的架势,落在后头的几个孩童已然屁股中招,他便叉着腰哈哈大笑,一副得意之极的小模样。
夕日余晖洒在那张瘦瘦小小的面孔上,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似一汪水中生出了许多融化的金子,更显炯炯有神。云小猴子恰站在了沈家外面,他看见沈百翎,面上犹挂着促狭的笑,手却伸进怀里,将一物隔着篱笆抛了过来:“喏,给你!”
这时前面那些孩童不甘示弱,又折了返来,其中一个遥遥立住大声叫骂,小猴子便又挥舞起大扫帚马不停蹄地追了上去,经过几户人家时还不忘照别家的篱笆门踹上一脚,更是惹来好些斥声。
沈百翎望着那剁了尾巴的小猴子般上蹿下跳的身影,忍俊不禁,低头再看手中,顿时敛了笑容,心下却多了一份感激。只见手中赫然一个干干净净的荷包,恢复了原本色泽的绸缎在残阳下染上血色,红波里两只水鸟弯着头颈并排游在一朵莲花下,粗拙的针脚被一只灵巧的手重新改过,绣图精致了许多,便是连之前残破了的地方也缝合的看不出来,足见缝补之人的手工之巧,所费心思之多。
夜间,沈百翎躺在外室的板床上,虽满身疲惫,心中却很是喜悦。他捏着李氏补过的那荷包借着月光不住打量,好像阮慈的一片心意如今又被黏合好摆在他面前似的,想起那日阿慈将荷包掷在他手中时一转身的羞涩,心里更是软成了一滩水,又好像钻了只小耗子般痒痒的。
如此不知不觉酣梦一宿,梦中竟又回到了那片湖边树林,林中那块大石雪白雪白地映着月光,穿着海棠色轻衫的小姑娘坐在上面晃着两只脚丫,那双葱绿鞋儿上的绒花也跟着如蝴蝶般上下飘动……
☆、第十五章 又生变故
晨雾濡湿了窗纸,不多时又教升起的日头晒干,晴光正好,照耀得屋内一片光亮。沈百翎在床板上翻了个身,吱呀吱呀的动静总算将他吵醒。一睁眼,那个崭新如初的荷包仍好端端地攥在手心,沈百翎恍恍惚惚地便先是一笑。
待到坐起身才发觉已有些晚了,他忙将荷包挂回到颈上,又极小心地塞进衣襟里,摸了摸觉得从外面看不出来了,才披上外衫朝厨房走去。内室仍是一片安静,想来沈单青正在熟睡,夏日绵长,又十分闷热,虽在山里能好一些,她却总躺在床上,是以只得闷头睡觉,沈百翎除了端药进去,也不敢十分吵她。
好不容易将药汁熬煮好盛在瓷碗里,沈百翎一面吹着一面端起朝里屋走去,掀起门帘时唤道:“阿娘,喝药罢。”
屋内寂然无声。
沈百翎定睛一看,手便是一抖,滚烫的药汁洒了大半在他指上,顿时便起了一片红。可沈百翎却无暇顾及,只是目瞪口呆地瞪着面前平平整整的床铺,但见被褥都已叠放整齐,不大的屋中却空空如也。
沈单青居然又不知所踪了。
当下沈百翎便急匆匆跑出了家门,原本这时候他已该负着背篓上山,只是采药事小,母亲丢了事大,况且沈单青这几日咳嗽不断,咳血之症倒是好了些,可也并未痊愈,他这么一想,更是心急如焚。
“沈大哥,你也来捉蛐蛐么?”
一个嫩生生的嗓音在背后响起,沈百翎从思绪中分了点心神出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村口的一小片杂草地里来了。旁边草丛里蹲着个小孩子,瘦瘦小小透着股机灵劲儿,正是住在隔壁的云家小猴子。
云小猴子手里还拎了个不圆不方的草笼子,里面不时传来几声没精打采的唧唧声,显是他捉到的蟋蟀。他见沈百翎满面焦虑,又问了一句:“沈大哥,你到这儿来,也是捉蛐蛐玩吗?”
“不是,我来找我阿娘。”沈百翎蹙着眉头答道。
云小猴子嗤地笑了:“难道你娘也会躲在草根下或是石缝里?”
沈百翎一愣,摇头道:“尽胡扯!我娘不知道去哪了,她身子不好,我怕她出事……”
“那个凶巴巴的婶婶身体好着呢,她就会装病,还抢人家东西。”云小猴子撇着嘴道,拎着草笼子便要往别处走。
沈百翎忙一把拉住他:“你说我阿娘她装病,还抢东西?荒谬之极!”他话语中满是不信,母亲被那些人族道士打伤是他亲眼所见,沈单青咳血亦是常见,至于抢东西更是无从谈起,他只觉得小猴子是听信了村中那些人的胡言乱语,是以十分生气。
谁知云小猴子大眼一翻,挣扎道:“才没骗人!我亲眼瞧见的。你们刚来那日,那个凶巴巴的大婶就跑到我屋里来了,大半夜的和贼一般,她以为我和娘都睡着了,其实我那时醒着呢,她可不就是抢走了我的绿石头!”想起这节,他顿时鼓起两腮,看起来气鼓鼓的。
“什么绿石头红石头的,我阿娘对人族……对你们这些村民毫无兴趣,她躺在屋里那么多天连门都没出过!”沈百翎也不免声大起来。
云小猴子怒道:“我就知道你不信,我娘也不肯听!她还不教我给你说呢。可是那块石头是我爹留给我的,那是他从山里挖到的宝贝,晚上还会发光,你娘就是看见它好看,才把它抢走的!”说着又想起一事,道:“你说你娘没出过门,我昨晚就看见她在村口晃悠,那时候都好晚啦,我看她定是趁你睡了憋不住,才出来溜达溜达的。”
“更是胡扯了,大晚上她出门作甚,你又怎么会看到?”沈百翎蹙眉道,眯起眼斜睨着小猴子,眼中满是怀疑。
云小猴子摇晃着草笼子,叫道:“才不是胡说,乌头大元帅也看见了!我养的红斑将军被王章寿的臭蝈蝈咬死了,我早就打算上这儿来抓只新的和他再斗,谁叫全村就这里蛐蛐多。昨晚我趁我娘睡着了溜出来,蹲在草丛里找了半天,恰好乌头大元帅在一块石头后面叫的欢快,我扑了一下刚按住它,就在那时,我一抬头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婶婶从村里走了出来,她走得好快,不一会就到了村口。全村里那些大婶不是壮的好像村长家那头大牛,就是胖的好像阿香家那只老猪,我娘虽然不壮也不胖,可我溜出家门时她睡的正沉……不是你娘又会是谁?更何况她抢我的宝贝石头时我从眼缝里看得清楚,她面孔白得像鬼,下巴尖得像锥,眉毛眼睛和你相仿,眼神却好似能飞出刀子扎死人,可不就是个凶巴巴的婶婶么?”
沈百翎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这小猴子口没遮拦,说的话也很不好听。什么面白似鬼,下颌如尖锥,他母亲的确因病有些苍白,下巴也确是略尖,只是被这么一添油加醋,却硬生生由一个美人变成了丑八怪,能不让他又气又笑么?不过那眼神如刀的说法,他却在心内暗暗地深以为然。
不过云小猴子这么说来,倒好似是真的瞧见了。沈百翎转念一想,便好声好气地说道:“好罢,好罢。那你再说,后来我阿娘又去了哪里?”
云小猴子皱着眉毛想了一想,道:“她出了村口,没多停留就径直朝着山路去了,怕是要上紫云架——”
“阿娘上山去作甚?”沈百翎脱口而问。
云小猴子又露出两枚老大的白眼仁:“我哪里知晓?许是凶婶婶在村里溜达不够,便要上山去逛逛,反正她那么凶,我看山里的老虎见了她也得绕道走……”
接下来他又要编排些什么,沈百翎可没空再听,既是听明白阿娘是上了山,太平村去往紫云架的路又只一条,他便毫不迟疑,拔步便朝山上奔去。
他一路奔跑,一路想:原来阿娘已能下地行走,她的伤已经好了……可她为何不告诉我,又偷偷跑上山去?她若是厌恶了待在太平村,只需和我一讲,我自然和她躲到黄山里去,只是山里尽是些豹子老虎,可没有小猴子这么好玩的小孩子……
想到云小猴子,他又是恍然大悟:对啦,小猴子说阿娘抢了他的劳什子石头,怪道初来时他总是给我捣乱,原来是不满他爹爹留给他的宝贝被阿娘夺去……可阿娘要小猴子的石头做什么呢?
想来想去摸不着头脑,不知不觉却已到了半山腰。此处山坡略有些平缓,沈百翎早先发现的那片茶树林便在不远处。他驻足不前,在山腰上逡巡了好久,只是始终没能找到母亲的行迹。
正在这焦虑又起的时刻,忽地一阵清风夹着丝丝缕缕淡香飘来,沈百翎日日在这山中行走,一嗅便识出是附近野花的气息。他想道:若是阿娘也如这野花一般,留下点气味,也好一路闻着去找……对了,恰有一个法子可以一用!
他想到这里,顿时眼前一亮,忙从怀里掏出自己平时放着碎香块的小囊。沈百翎颠倒了囊口向掌中一倾,接着便在碎香中拣出一小丸胭脂色的香珠,忙不迭用打火石将之点燃,更顺手将小囊中残余的香草碎叶丢在火中一并烧了。不过片刻,但见一股绯色烟雾自火中袅袅升起,那团雾气朦朦胧胧,在火上卷曲流转,慢慢地便伸展出细细一线,好似蛛丝般在风中荡来荡去。
那一线雾气如红色细丝,摇曳着渐渐伸长,飘荡着朝紫云架坡上探去。沈百翎在旁看了半天,欣喜道:“果然有用!”忙跟着那红丝向更高处爬去。
原来这香丸很有些奥妙,它有个名儿叫做寻迹,正是为了寻找失踪之人而制。沈单青年轻时学习制香之术,便听过这香丸的妙用,也曾制出过一些。她传授沈百翎制香术时亦将寻迹香的制法并自己留下的一丸给了他,想不到今日竟起到了作用。
寻迹香与留有要寻之人气息的物事一同点燃,所生烟雾便会沿途朝着那气息所在之处飘去。沈百翎来得匆忙,没有带母亲贴身的手帕之类,想到母亲一直用着自己所制的香药,便将那些香草全丢了进去。果然那烟雾便指引出了沈单青所去的方向。
空气中那股红烟细细缕缕,飘飘渺渺,一路带着沈百翎翻过紫云架,到了其后的另一座山峰青峦峰上。
这青峦峰上风景甚美,较之紫云架还更胜几分。四处绿树成荫,鸟语蝉鸣,处处显露着蔚然生机。但凡高山大峰,总有些“高处不胜寒”之感,这青峦峰却温暖如春,生意盎然,以黄山之大,只怕也找不出第二座来。
沈百翎不过大致环顾一遍,已觉得这里实在是个少见的好地方。特别是峰顶那三棵格外苍翠浓密的盘根老松,看着便十分古朴,虽不比百翎洲那颗柞桑古木,却也极适合攀爬的模样。只是他心中仍记挂着母亲,只恋恋不舍地看了两眼,便追着那股红烟朝峰顶另一侧奔去。
那缕红烟飘了这许久,已有些将断未断之态,摇摇曳曳飞过一条湍急溪流便渐渐消散了去。溪水奔腾,自一块大石后转了出来,又汹涌澎湃地径直从山崖上倾了下去,白练也似地悬在空中,成了一道银白瀑布。
沈百翎踏着山石,几下纵到了对岸。那红烟既已随风而逝,他只好自己四下寻找,好在峰顶地方不大,不多时他便在一片小树林的绿草丛中找出了踩踏过的痕迹。只是方有些喜悦,紧接着便是一惊,原来沿着草丛走不多远,泥土地上便露出许多斑斑点点、淅淅沥沥的暗红,闻来便是一股血腥气。
☆、第十六章 洞中封印(上)
循着血迹一路追寻,忽地一阵寒气迎面扑来。沈百翎拨开面前一人多高的野草,眼前不远处赫然现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穴。
血迹滴在洞口岩石之上,没入那一片黝黑之中,沈百翎虽不敢确定这血迹是否是母亲留下,心下难免惴惴。只是站在这里也不能明了真相,他一咬牙,迈步便冲了进去。
洞内甚是昏暗,道路更是坑洼不平。沈百翎正自懊悔没带些可燃之物充当灯火,扶着石壁的手一个摸空,险些栽进另一个洞中之洞。他走了这一会儿已双目已不似进来时那般两眼一抹黑,借着些许微光辨认了片刻,发现眼前竟多出一条岔道。
这洞穴可真是诡异,不仅有如冰窖一般,全然不似峰顶那般温和,更兼有岔道,若不是沈百翎身为妖,手足矫健,目力极好,只怕不等迷路,先要摔个七荤八素。
好在这洞穴之中,气味不易散,沈百翎嗅着那股血腥气,即便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惧走错路。只是左拐右转,隐约觉得这洞穴似是通往地下,又十分深远,渐渐地更是一点光也没有了。
黑暗之中又不知行了多久,忽地脚下一滑,沈百翎忙弯曲膝盖沉□,他探手摸了摸地面,只觉得指尖所触又冰又湿,竟是结了一层冰。摸了摸沿途石壁,亦是如此,不知何时周遭温度竟已低到这种程度,幸亏沈百翎是妖族,不似人族般畏惧严寒,否则此刻早已瑟瑟发抖,哪里还有再往深处去的勇气?
在冰洞中又是拐来转去的好一会儿,血腥气渐渐浓了些,沈百翎却不怎么欣喜,他只恐母亲旧伤又加重,留了这一路血,只怕这一月的将养尽数付诸流水。
沿着血腥味又折向左边,这次走了没多久黑暗中便陡然一亮。沈百翎赶忙闭目,过得片刻方睁开眼来,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极狭窄的岔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