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少恭跟着笑了起来,温声道:“沈公子交友遍天下,故人又岂止一位~且不说东海漩涡下那位玄霄道长待你如何情深,便说仙家名门不也有一位高人对你十分意重?”
沈百翎瞪了他一眼,默然不语。
“沈公子何必隐瞒?”欧阳少恭曼声说道,“前些日子我已知悉,原来昆仑天墉城执剑长老竟也是沈公子的至交,紫胤真人御剑之术天下闻名,想不到沈公子竟能得他青眼,也难怪他为了救你,几次三番派人来我们这小小的青玉坛打探消息~”
“什么?”沈百翎一怔。
欧阳少恭笑容愈发温柔可亲,转身指着那衣衫破旧之人说道:“我再问一遍,沈公子可认得此人?”
沈百翎向那人又看了一眼,确定那人容貌陌生,自己并不相识,但欧阳少恭问的奇怪,他心中不免提高警惕,侧目望着对方道:“认得又如何,不认得又如何?”
欧阳少恭双手缓缓背向身后,气定神闲地看了他半晌,答道:“若是认得,看在我与沈公子相交一场的份儿上放他一条生路也未必不可,若是不认得……那便只能按律处置。”
沈百翎皱起眉头,一时并未答话。
欧阳少恭观察着他的表情,眼中一抹深意飘过,顿了一下又道:“沈公子莫非当真不知?这个人趁着每月弟子们采买之际,夹在那些送货的百姓中进了山门,若非被门中弟子发觉他在义幽丹阁外窥探,打斗中泄露了道术来历,我也不敢一口咬定他便是来自昆仑名门天墉城。”他别有深意地向沈百翎瞥了一眼,“沈公子与紫胤真人交情匪浅,这人又正是天墉城门下……”
沈百翎心中愕然,忍不住向那人又打量了几眼,眼中微微闪动,心道:我失陷在此也有数月,天墉城察觉到不对也大有可能,这人……难道真是天墉城派来寻我的?
他正惊疑不定,欧阳少恭又叹道:“想我青玉坛建派数百年,与天墉城同属正派之流,即便天墉城是修道名门,派遣弟子到其他门派鬼鬼祟祟地窥探,也是无礼之至。此人已犯了大忌,又被我们抓了个正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放过,否则青玉坛也无颜面见诸修道同门了。沈公子,你说我所言对也不对?”不等沈百翎回答,他已挥了挥手,唤道,“元勿。”
“弟子在。”众青玉坛弟子中捧着玉瓶的一人躬身应道。
欧阳少恭略略提高声音问道:“按照门规,对于偷窥青玉坛隐秘的宵小当如何处置?”
元勿立即回道:“理应处死。”
欧阳少恭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笑意,和言细语地道:“那便动手罢。”
“是。”元勿一口应下,转身便将腰间长剑拔了出来,闪电般向那衣衫破旧之人颈上划去——
“且慢!”
就在这时,沈百翎猛然叫道。
元勿手中长剑一顿,险险停在那人咽前不过半寸之处,他转过头来,瞥了沈百翎一眼便转目看向欧阳少恭等他示下。
欧阳少恭唇边泻出一缕得意,向栏杆又走近几步,笑问:“沈公子有什么话要说?”
沈百翎抿了抿唇,低声道:“……还请看在我的面上,放这人一条生路。”
欧阳少恭似乎等的便是他这句话,只见他勾起唇角一笑,又欺近几步,几乎与站在栏杆边的沈百翎颜面相贴,只听他轻声道:“若要我放他一条生路……沈公子,你知道我要什么~”
沈百翎顿时大怒,霍然抬起头脱口道:“休想!”
欧阳少恭面上笑容犹在,目光却霎时冷了下来,依旧是轻声细语地道:“既然如此……”他缓缓退回几步,略略抬高嗓音笑道,“既然如此,看在沈公子的面上,我便放这人一条‘生路’。”语毕向元勿使了个眼色。
元勿微微点头,从手中玉瓶倒出一粒药丸,抢上一步送入了那天墉城弟子口中,接着便将那人下巴一抬。那人喉头一动,转眼已将那不知名的药丸咽入了腹中。
他举动迅疾如电,待到沈百翎反应过来已拦阻不及,况且隔着铁栅栏,便是想要阻止也不能够。沈百翎感到不妙,忙喝问道:“你给他吃了什么!?”
元勿默不作声,只带着其余弟子一同向后退去,直挨到墙根才停了下来。那天墉城弟子没了两边人扶持,扑通一声便倒在了地上,身体也渐渐抽搐起来。
沈百翎愈发惊愕,怒目望向欧阳少恭,大声道:“欧阳少恭,你到底给他吃了什么毒药?”
欧阳少恭面上仍挂着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柔声道:“毒药?沈公子误会了,这可不是什么毒药,这是我新研制的灵药仙丹,配以这自诩正派的名门弟子不正是相得益彰?且看看药性如何罢~”说着转身向那人看去。
那天墉城弟子伏在地上痉挛不止,口中痛苦呻吟渐渐变为了嘶吼,猛然间一声长啸,宛如野兽嘶鸣,听来叫人心惊。沈百翎原本看得揪心不已,忽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气息,登时睁大了眼睛:这是……妖气?
那弟子身上竟迸发出一股强烈的力量,妖邪异常,便是寻常的妖族都不能比他更甚。只听他又大吼一声,从地上跃起身来,这一长身,面目陡然暴露在众人面前,沈百翎顿时大惊失色,向欧阳少恭怒道:“江都城……江都城那几个青玉坛弟子果然也是你的手下!”
眼前这服了奇药的天墉城弟子行状分明与他在江都所见的妖化青玉坛弟子一模一样!
☆、第一百六十六章 洗髓奇毒(下)
沈百翎见那天墉城弟子满面扭曲;不似人形,愈发惊怒交加;一把抓住栏杆喝道:“欧阳少恭,你还不住手!解药……快给他解药啊!”怒吼声里,那天墉城弟子也迸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嘶叫,裹在那泛起异样青色的肌肤外本就破烂的衣衫也随着身躯越来越明显的膨胀而愈发不堪。墙根那一排青玉坛弟子看见此番景象;均吓得面色惨白;身子却一动也不敢动,唯恐稍一颤抖便引得那怪物向自己冲来。
在这些人中;唯有欧阳少恭展现出与众不同的镇静。他身形最小;距离那妖化天墉城弟子也最近;却只有他始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周遭的一切,沈百翎的怒喝,天墉城弟子的痛呼,甚至同门们的惊惧,在他眼中仿佛都算不得什么,最多不过是一幕与他无关的戏罢了。
“沈公子说笑了,本就是试药,又哪里来的解药呢?”欧阳少恭甚至还有闲暇回答沈百翎先前的喝骂,他缓缓踱步上前,双手好整以暇地背在身后,面上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这神情落入沈百翎的眼中,更让他目呲尽裂。
而在此时,那天墉城弟子终于在痛苦中被兽性吞噬了全部神智,只见他仰天一声长啸,大张的口里尖齿森森,更有几缕涎水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那双浑浊凸起的眼珠滞碍地转动几下,渐渐对准了距离他最近的身影。
“吼——”
下一瞬,那人已如野兽般扑了上去!
“师叔留神!”噤若寒蝉的一群青玉坛弟子中,唯有元勿不顾自身安危喊了出声。
欧阳少恭头也不回,一双狭长细目隔着栏杆与沈百翎被愤怒充塞的双眼对视着,火上浇油地又补了一句:“按照沈公子所求,我可是给了他一条‘生路’,只是……也得看看此人有没有那个运气享受~”沈百翎握在栏杆上的双手因他这句话忍不住一阵攥紧,他瞪视着眼前这张温文尔雅的面孔,恨不得目光化作万剑,将这可恶的家伙刺个千疮百孔。而在欧阳少恭身后,那眨眼般闪现的青色面孔,也显现出了无比的狰狞。
眼见着那妖化天墉城弟子一只华为利爪的巨掌即将搭上那纤细少年的左肩,即便沈百翎对欧阳少恭恨之入骨,此时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谁知就在此刻异变又生,还不等沈百翎弄清楚发生了何事,视野里那化身怪物的天墉城弟子已滚到了地板上,耳畔的嚎叫声也变了调子。
在那痛苦的嘶嚎下,极轻微的爆裂声响此起彼伏。众人的视线都无法控制地紧紧盯在那不住翻滚的身影上,只见不过半柱香功夫,青石地板上已沾满了斑斑血迹,地上的那个人也早已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蓬蓬血花绽放在那人残破的肌肤上,爆裂的筋肉间灰白的骨茬隐约可见……
好一番惨象。
等到那不断惨嚎的天墉城弟子身体终于停止了抽搐,地牢内面色如常的人已所剩无几。那群青玉坛弟子中早有几个脚软的,直到此时才贴着墙颤抖着滑到了地上。此时便显出了先前那个元勿的不同来,他排众而出,对着欧阳少恭一躬身,抬头时已是满面恭谨:“这炉洗髓丹的药效比先前几次持久了许多,想来再试几次便可炼成,弟子在此先恭贺师叔了。”
欧阳少恭面有得色,笑道:“这炉丹药既然名为‘洗髓’,自然要有洗去凡髓、脱胎换骨的妙用才对得起这个名字~此药若是炼制得当,便能令人肉身瞬息间强横无比,只可惜配置不易,若是出了一点儿偏差便会化作剧毒。唉,虽然比起上次试药有所进步,但还是不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一副惋惜的神色又道,“倒是可惜了你寻来的那几味灵药。”
元勿忙道:“不过几副药材,算不得什么,弟子再去寻些便是。”
沈百翎听到这两人话语中只顾叹惋药材,却对脚边的一条人命视若无睹,顿时咬牙切齿,颤声道:“以人试药,何等丧心病狂!欧阳少恭,你把人命……你把人命当做什么?!”
“人命?”欧阳少恭扭过头,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看向他,一面轻轻挥手示意元勿退到一边。然而下一刻他便刷地冷下脸色,猛然伸手入栏,一把抓住沈百翎衣襟拽了过来,吐出的话语也仿佛浸透了毒汁,“人命与其他牲畜的命又有什么不同?难道格外高贵么?人可屠杀猪狗,穷凶极恶时也可杀人,岂不闻易子而食的典故?那么我……又为何不能拿区区几条人命来炼药试药?”
“你……!”沈百翎语结。
欧阳少恭嗤笑够了方松开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绸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衣衫上不慎被溅上的血渍,口中又恢复了轻声细语:“沈公子问我人命是什么,当真可笑之极~天道生万物、亡万物,人命也不过是天道的玩物罢了……人命如此,神的命又何尝不如是?”他眼中泛起似笑似嘲的神气,喃喃自语,“可我偏不服,天道决定了人生来享福或是受苦,决定了轮回,那我就将他们的人生全部逆转,我要让这些人再也没有下一世!我偏要与这天道……争一争……”
他语音温柔如水,眼光却毒似蜂针,转眼又回过神,打量着沈百翎的神情笑了起来:“沈公子莫不是还在怪我?别忘了送给这人的‘生路’,亦有你一份功劳~当日你不肯将那秘法告诉我,今日亦是如此,现下我倒是想问一问,沈公子,你可有后悔?”
沈百翎默然不语,只是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已经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想再看见眼前这一切。
静谧的空气中,只听到欧阳少恭又轻轻笑了一下,更加轻柔地道:“瞧沈公子现在的神情,可真是有趣~不妨告诉你,其实这不过是我与你开的一个玩笑。闯入青玉坛的那名天墉城弟子早就在打斗中殒命,这人根本不是什么天墉城门下,不过是我从山下随便找来的一名农夫罢了。呵~能让沈公子露出这样的神情,也算他死有所值了~”
沈百翎赫然睁开双目,难以置信地凝视着眼前那张犹在微笑的面孔,像是看见了比九幽妖魔更可怖的怪物,猛地后退了几步。
欧阳少恭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地牢又恢复了以往的黑暗静默,沈百翎坐在自己的那一方天地中,因愤怒而砰砰直跳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那惨死的无辜农人尸身已被带走,留在地板上的血腥气息却始终萦绕在周围。
他已不知自己是否后悔,他甚至不知道欧阳少恭这般逗弄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沈百翎从未比此刻更清楚地知晓自己要做什么,无论如何他都要逃出去,无论如何他都要阻止这个不知是堕神还是疯子的欧阳少恭。
沈百翎咬牙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欧阳少恭,有朝一日我定要将你……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一阵脚步声将他惊醒,沈百翎抬头望去,看见一团柔光缓缓移近。他眯缝了眼再观望,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只灯笼,灯笼后是一人朦朦胧胧的身影,依稀是欧阳少恭手下的那个老仆寂桐。
沈百翎一怔,暗道:莫非已过了一日一夜,她又来送饭?然而看向寂桐手中,却并未发现拿着食盒。
寂桐走到沈百翎面前停下脚步,隔着栏杆静默许久,忽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声响,接着便听她苍老的声音说道:“沈公子,请擦一擦脸罢。”说着将灯笼提高了些,暗淡灯光下她枯瘦的手便从栏杆缝隙伸了进来,那只手上拿着一块洁白如新的帕子。
沈百翎愣了一下,本能地朝脸上摸了一下,这才想起日间那农人惨死时距离自己甚近,不少血浆溅射到了自己身上。但他只看了寂桐一眼,并未伸手去接,只冷冷道:“你们主仆又想了什么法子来折磨我?”
寂桐见他冷颜相待,倒也并不意外,只是幽幽说道:“少爷他并非喜爱折辱他人,他只是受了很多苦,心有执念,所以才会变得不择手段……沈公子,求你还是把补魂之法告诉他罢,别让他……再造杀孽……渡魂的确苦不堪言……”
沈百翎第一次听到寂桐说了这么多话,不由得有几分惊异,然而静听下来,这老仆对欧阳少恭所作所为分明大都知晓,却还颇为体谅怜惜对方,这可勾起了沈百翎满腔不快。他虽无法对老弱妇孺硬起心肠,却也淡了语气道:“欧阳少恭苦不堪言?呵,你不妨问一问那些惨死他手下的冤魂,问问他们苦不苦、痛不痛?”
寂桐满是皱纹的面容大半没入黑暗中看不清神情,但她的身子却在沈百翎不轻不重的质问下瑟缩了一下。过了许久,她低低的声音才传了过来:“他……以前并不是那样……是上天给他的命运太残酷,他太不甘心……”
沈百翎启唇正想反驳,却见寂桐慢慢弯□子,将灯笼放在了一旁地上,接着整个人都伏在地板上对着他叩拜起来。她颤声道:“沈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