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震皱眉道:“可那妖界好端端的,不过是从琼华上空经过,便要惨遭横祸……”
“那是妖界!”太清真人怒道,“杀妖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那些灵力与其被妖魔霸占,倒不如取来为我所用,助琼华派飞升,也算是用得其所,你身为琼华派弟子,理当为门派赴汤蹈火,如今怎地反倒替妖物说起话来?”
“师尊,我……”
玄震正要辩解,却见太清真人一挥袖打断了他,恨恨道:“不必再说!胆敢忤逆师长,现下便罚你去思返谷思过十日,想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到底琼华派和那些无谓之事哪个重要,便不要回来见我!”
☆、第五十二章 师弟天青
入夜;一轮玉盘堪堪挂上梢头,西方天际犹留有一线火烧。夜色如墨;一点点将山谷吞没,玄震伫立在那一片黯淡之外,背影似还染着一层夕阳的深红,他望着立在谷口的巨大石碑沉默良久;一阵夜风自谷内泻出,白衫飘荡间人已如风般拂向那团墨色。
冷风呼啸中;最后一缕余晖映上那石碑;但见碑上所凿刻的,笔锋锐利,尽显剑意;却是殷红殷红鲜血也似的“思返”二字。
玄震缓缓步入谷内,嘴角挂着一丝苦笑。这思返谷一向是用来规劝惩治那些桀骜不驯或是违背门规的弟子,想不到有一天,他这个身为门中众弟子之首的大师兄也会被罚了进来,若是其他师弟师妹知道,只怕要笑掉大牙罢?
山风微冷,在这无花无木的空荡谷中来回激荡,只将地面上丛丛荒草一浪浪吹折向地,玄震借着春水剑上柔光,正打算寻一处避风之处休憩,忽听得右侧黑暗中一声轻咦。
“这么晚……你是谁啊?”
那声音甚是清朗,还带着一丝笑意,正是传自那边一块突起的山岩之后。
玄震微一挑眉,转步便踏着草丛走了过去,方转过山石,便撞上了一对黑亮黑亮的眸子。
倚着山石斜斜立着一个少年,眉清目秀,长相自是不俗,只是浑身带着一股子痞气,脸上更是时时刻刻带着懒洋洋、满不在乎的一副神气,唯有一双俊目生的甚好,黑白分明,清澈如溪。
“哎,我说你老盯着我看什么,小爷可不是断袖!”清秀少年翻着眼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直把玄震看得转开了目光,嘴角叼着的那根草茎又开始不安分地晃来晃去,似是在这里闷了许久,难得看见一个人十分高兴,他笑眯眯地冲玄震点了点头,“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玄震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忤逆师长。”
“这么大的罪名?”少年吐了吐舌头,随即又颇带点幸灾乐祸地笑道,“那你只怕一时半会儿别想出去了,以我在这儿出入数回的阅历来看,关上三日不给饭吃是起码的,出去以后估计还有一顿痛骂等着……哎,你笑什么,我可没有骗你!”
“不是三日。”玄震似笑非笑地斜睨着那少年,悠悠道,“是十日。”
“……那不是要饿死在这儿?”那清秀少年瞠目咋舌,又翻着眼在他身上面上扫来扫去,喃喃自语,“想不到你人模人样的,居然这么不招师长待见……”
玄震只觉得啼笑皆非,但转眼想起师尊怒斥自己时满眼失望的模样,心里又是一阵失落,叹了一口气道:“是我自己不好,惹师尊发怒,被罚也是应当的。”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清秀少年不自在地在背后岩石上磨蹭着脊背,嘟嘟囔囔地道:“我练功不大专心……师父也是训斥个没完没了,老头儿平时不管不问,骂起人来翘着胡子倒是中气十足,小爷被发配进来也是常事……一日与十日分别也不甚大,出去后还是一条好汉……”
他叽叽呱呱说了半天,胡言乱语,不伦不类,但玄震也听出这痞里痞气的少年实是在安慰自己,虽说安慰得……颇有些别扭。
“唉,不说那些烦心事了!”似是平日也不怎么安抚他人,这少年说了一会儿见玄震只是微笑不答话,自己脸上一红,转过头故意粗声粗气地转开了话题,“看你穿着的也是咱们琼华派的服饰,不知是跟着哪位师叔修行,我怎么从没在山上见过你?”
玄震微微一笑,学着他的模样也倚在山石上,不答反问:“那你又是师承哪位师叔?”
“我师父是……”那少年正要回答,转了转眼珠忽地一笑,“总之叫我一声师兄,你也不吃亏。”
看他满目狡黠,玄震如何能上当,当下也是一笑,略带调侃地道:“近来不曾听说门内纳入新弟子,唯有掌门太清真人前些日子带回一位,却也是个师妹,莫非你竟是……”玩味的眼光故意在他脸庞、胸前一溜,“……女扮男装?”
“你也知道夙玉?”少年惊讶道,眼中分明掠过一缕情愫,但转瞬便化作羞恼,“呸呸呸,你才像女人哪!”
少年自幼便是牙尖嘴利,于骂仗上从来是百战百胜,如今却被玄震寥寥几句气得跳脚,气呼呼地几欲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火苗:“我入门都四个月啦,是你自己孤陋寡闻!”
“四个月……”玄震目光一凝,顿时恍然,喃喃道,“原来是……”
“我师父正是太清真人,你说,叫我一声师兄难不成还吃亏么?”少年昂首挺胸地道,仿佛“掌门弟子”这明晃晃的身份化作了一袭金光闪闪的衣衫裹在身上光鲜之极,那副得意洋洋的小模样看在玄震眼中却是十分好笑。
“自然是……”玄震故作谦逊地微微敛首,满脸都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的神情,看得那少年很是满足,谁知话头一转却郑重其事地道,“自然是大大的吃亏。”
“你……哼!”少年顿时又鼓起腮帮,赌气似的瞪了玄震一眼,转过头去不理他了。
玄震肚里更是觉得好笑,他已猜出,这少年只怕便是太清真人在南方那花城中曾提起过的两位师弟中的一个,据说那两个少年性子截然相反,却不知另一个……
清秀少年本就是个脱兔般静不下来的性子,且思返谷本就无什么可玩乐的,赌气不过片刻又忍不住凑了过来,用肩膀撞了撞玄震:“哎,你入门之后,下过山么?”
玄震想了一想,故意满不在意地道:“下过,不过山下只有一个播仙镇,剩下的便是蔽天黄沙、无边荒漠,也没什么意思。”
少年顿时大起知音之感,连连点头:“对,对!除了镇上车马驿的小姑娘挺漂亮,其他也没什么好玩的。”
玄震一听,哭笑不得,转念一想便觉察出不对劲:“等等,你入门才四个月,掌门如何会允你下山玩耍?”
“呃……”少年一张清秀面孔闪过一丝尴尬,嘿嘿笑着试图混过去,“我……那个……师父他教我御剑之术,我飞着飞着不知怎地便到了山下……休息一下也无妨罢?”眼珠一转,不等玄震再追问,又转了话头,“这位师弟,你可曾去过中原?那里可和昆仑山脚下不一样,到处都是城镇,人也多得如牛毛繁星,热闹得紧,也好玩得很!”说着便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在中原的种种见闻,说到兴奋处,更是表情丰富,比手画脚个不住,若是搭起个台子再聚起些闲人,俨然便与那天桥下的盛景一模一样。
也不知这位师弟和中原那些说书的先生比起来,哪个嘴皮子更利索些?玄震一面津津有味地听着,一面暗暗腹诽,竟是念念不忘片刻前少年口头上占他的一句便宜。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光辉如银波将整个山谷淹没。谷风穿梭其间,翻起层层草浪。山石后隐隐传来一人说笑声。
“……后来娘死了,那个云靳竟不许我将她葬入族中墓地,我大怒之下便将祠堂砸了个稀烂,接着便离开了村子,哼,反正那村里除了大哥哥也没人对我和娘好,可是大哥哥早就……”少年说到痛处,目中便现出狠霸霸的神气,似是对自己族中人全无好感,但他心思灵动,喜怒也不过一瞬,转而说起自己闯荡江湖时的趣事,又笑嘻嘻起来。
“我到了外面,才知道花花世界是个什么模样,原来有那么好玩好看的物事,原来世上的人并不都如村子里那些家伙一样讨厌……”少年脸上洋溢着喜色,回味着那段自由自在的日子,似是风餐露宿也是极美的,“对啦,我还救了一个朝廷大官,说起来也真是好笑,柳大哥虽是饱读诗书,大肚皮里装满了墨汁,可遇上了盗贼却还不如我这江湖小虾米,我不过三言两语就让他们自己窝里反,好生戏弄了一番……”说到乐处,少年一把拍上玄震大腿,喜孜孜地将脸凑到他跟前,“师弟,你看我这么厉害,叫我一声师兄,以后小爷便罩着你,你可一点也不吃亏!”
玄震斜睨了他一眼,袍袖一挥将他犹自置于自己腿上那只狼爪扫了下去,不假颜色地道:“免了罢。”
“哼,多少人想和我做兄弟我还看不上呢!”少年鼓起腮帮气呼呼地嘟囔,转而又眉飞色舞起来,“总之柳大哥经此一事,对我是一见倾心,非拉着我要结拜,后来我们便成了金兰兄弟,他还请我到寿阳吃了顿酒呢。”
“寿阳?”玄震眉头微蹙,心里暗暗一动。
“是啊,大哥他可是寿阳县令,要不是被我所救,只怕耽搁了上任便要糟糕。”少年言下虽是自夸无限,但对自己那位萍水相逢的结义兄弟却很是亲热,“我拜入琼华派之前曾收到过一次他的书信,信上说他娶了位美娇娘,唉,要不是门规罗里吧嗦,我早就飞去寿阳看看我那嫂子长什么样了。”说着大叹一口气,似乎见不到美人是件极大的憾事,令玄震更是哭笑不得。
“门规管的便是你这只猢狲!”玄震没好气地敲了他脑门一记,“既然不喜被条条框框束缚,为何还要到琼华派来?”
“自然是为了求仙访道。”少年摸着脑袋撇嘴道,“闯荡江湖虽自由自在,可比起那些剑仙凭虚御风、瞬息千里,却差得远啦。我听人说昆仑山上仙人极多,索性便搭了一支商队穿过沙漠到了这里,本打算自己一路神勇无比地闯上去,也好让琼华派的仙人们看看小爷的厉害之处,以免遗失了沧海明珠……”
玄震听到最后那句自夸,险些喷笑出声,暗道:这少年脸皮之厚当真世人所不能及,能以沧海明珠自喻,尚且面不红心不跳,倒也难得得很,难得的很。
少年则自顾自地生气起来:“谁知不知从哪里闯出来一个冰块脸,居然和我抢着杀怪!我杀一只,他便要一剑捅死两只,我一鼓作气闯过太一仙径,那家伙还要抢在我前面进了山门,幸而我偷偷在后面扯了他一把,掌门便让我们一同进那须臾幻境试炼……”
玄震听到这里,笑道:“你们自然是一起通过了。”
“哼,才不是一起!”那少年说到这里更是愤愤不平,“那死冰块脸,竟抢在我前面迈进了出去的法阵,是以师父便让他做了师兄,分明我们一同入门,却教他压了我一头。我处处忍让,想着和他同住一屋便刻意与他交好,那死冰块脸,前些日子竟为了师妹把我臭骂一顿,当真见色忘义,不是好兄弟!”
玄震到了这时方听出,原来这少年竟是与那冰块脸闹了别扭,是以才言语挤兑,脾气真是和小孩儿一般,倒也有几分可爱。当即忍俊不禁道:“想来那位师妹十分俏丽……”
“唔,夙玉师妹确是清丽无双,依我看,琼华派上下竟是没人比得过……”那少年果真被他一句话绕了过去,忽地觉察出不对劲,忙止住话头,鼓起腮帮怒道,“我才不是因为师妹更喜欢和他说话才这么说他呢!”
玄震这下没撑住,哈哈笑了起来。
☆、第五十三章 惆怅事多
有人相伴;时间自是过得极畅快。夜渐深,不知哪里飘来一朵淡云;将天穹那轮玉盘蔽在其后,谷风渐渐大了,灌在耳中满是呼呼的声响,便是扯着嗓子谈笑;十句里也总有五六句被风卷了走。
清秀少年靠着石壁缓缓站起,一面捶打着双膝一面抬头望了望天;脸上忽地掠过一丝失望之色:“呀;过子时了!”
“子时之后便不必在谷中吹冷风,这不是很好?”玄震微笑着与他一同将目光投向天顶,“何必这般沮丧?”
少年瞥了他一眼;脸上满是“你好不识趣”的神情,嘟囔道:“这不是上山以后难得遇到聊得这么投机的人嘛……正说得高兴,却不得不回去,若是回去稍晚片刻,那死冰块脸便要给门上下禁制……”话语中饱含忿忿之意,似是惨遭被拒门外多次。
玄震莞尔:“想来是忍无可忍之故。”
“我也没有日日溜出去玩耍,不过是有一夜捉了几只夏鸣虫放在了他枕边……”少年越说越是小声,脸上表情却越来越促狭,最后自己没撑住也嗤嗤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站直身子跺了跺脚,对玄震道,“好罢,我这便回去啦,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师兄自会来找你玩的!”语罢挥了挥手便踏着草丛朝谷口走去。
那窸窸窣窣声响渐轻渐远直至淹没在呼啸的风中,玄震缓缓倚回石壁上,仍是眺望着头顶那一方天穹,周遭那少年的气息渐渐散去,方才那热闹的感觉也渐渐化为了一人的静谧,良久,一丝清寂泛上心来。
月光清凉如水,洒在这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的荒谷,渗进盘膝坐在月下的青年心中。玄震合了双目,背后是坚硬的石壁,耳畔是未曾止息的冷风,心里是随着寂寞一同翻搅着的愁绪。
短暂的欢乐似是随着那少年的离开一起去了,抛之脑后的那些烦闷又回到了面前。青玉坛之事该如何解决?自己在这谷中耽搁十日,仍在寿阳的紫萱可否会焦虑不安?
正想着,只听又是一阵草叶簌簌响动由远至近,玄震眼也不睁,嘴角却微微上翘,道:“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他只道是方才那清秀少年去而复返,谁知过了半晌却不曾听到有人回话,那窸窣响声到了自己身旁也止住不动,一时间天地间竟是只剩下飕飕冷风,和鼻间那一缕若有似无的清冷气息。
玄震心里略有些疑惑,忍不住睁开双目,抬头看了过去,接着便是一怔。
一瞬息,月色似也朦胧,风声忽地消散,只余下面前那一抹白中带蓝的颜色,和立在荒草中静静凝视着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