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沈百翎喃喃自语,手轻轻抚上胸口,摸到缠裹的布条,不过轻轻一碰伤处已是一阵抽疼,足见当日伤势之重,能逃得一条性命当真多亏了慕容紫英和云天河等人。他想起昏死过去前听到慕容紫英情急下的那声大喊,满是惊慌,显是为自己担忧,又猜想他送自己回幻瞑宫时一路上当是何等急切,不由得感念不已。过了一会儿,沈百翎又问:“我昏迷了几日?”
“也有四五日了。”柳梦璃低头算了算,沉默了片刻忽道,“兄长,你可瞒得我们好苦。你是玄霄的师兄,还在琼华派学过艺,哪又有什么打紧,何必为此自伤?我时常看到你一人带着时满面凄楚,心下早就猜想你定是有段伤怀往事,想不到竟是这样,娘告诉我时我真是不敢相信。”
沈百翎躺在枕上,苦笑道:“往事已矣,现下再提又有何趣?我自己难受也是咎由自取,我欠玄霄师弟良多,若无我当年刻意引诱,玄霄何至于拜入琼华,最终走到如此境地?后来得知他被冰封禁地多载,我心中更是愧疚……他、他恨我至深,那日在卷云台上,你也看到了。”
柳梦璃深深看了他一眼,却道:“兄长,我不知他心中到底有多少恨,但那日你昏迷中不曾看到,我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玄霄他看着你倒在地上,神情似乎一点也不快意,反倒……反倒有些怅然若失。”
沈百翎怔了怔,垂眸默然许久,唇边扯开一抹苦涩的笑:“那又能如何,我与他之间,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兄长……你与玄霄之间仍有心结,若是不解开,只怕你和他都无法放下。你还是莫要……莫要留下遗憾,不然以后的日子,该有多后悔……”柳梦璃轻轻说道。
沈百翎听在耳中,察觉她语声有异,抬目看了过去,心中一惊,只见柳梦璃脸上不知何时已满是悲伤,一双美眸中早凝起了两滴泪珠。他讶然道:“梦璃,你这是为何?”
柳梦璃立刻背转过身,伸手拭泪,过了片刻才开口:“兄长,我……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小事,情不自禁……”她虽如此说,但语音颤抖,任谁也知引她伤心的事绝不会仅仅是些“小事”。
沈百翎眉头蹙起,心下起疑,忽地道:“是不是云天河那小子欺负了你?待我伤好便去教训他,替你出气。”
柳梦璃背对着他摇了摇头:“不,不是云公子的错。我们……我们注定是不可能的。”
沈百翎却不理会她所说,只道:“他在何处?我倒要问问他,我的妹妹有什么不好,他竟敢负了你不成?我行动不便,你去叫他们来。”
此话一出,柳梦璃身子微微一颤,忽然安静了下来,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地道:“兄长,他们……已经离开幻瞑界了。”
“什么?”沈百翎大吃一惊,顿时便要坐起,牵引得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他却全然不顾地盯着柳梦璃道,“他们走了,为何?那云天河不是说要与你一同守护幻瞑界,不让琼华派侵入么,他竟食言而肥?”如依沈百翎往日性情,当不至于如此失礼,只因他一心认定云天河欺负了自家妹子,是以对傻小子好感尽失,话语间也不带半点客气。
柳梦璃转回身,脸上泪痕已经擦去,面上却仍笼着轻愁:“兄长有所不知,那天你昏迷之后,玄霄不知为何忽地放脱了对幻瞑界的束缚,还答应云公子不再与我族为难。那之后,幻瞑界危难已解,他们三个人族再留下已是不便,我……我不能不为旋梦城的族妖们考虑,是以只能送他们返回人界。”
沈百翎方才激动之下伤口顿时崩裂少许,缠在胸口的白布漫开一抹血红,他手捂胸口忙暗自调息,喘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道:“你……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
柳梦璃看了他一眼,满面复杂:“我不能走。娘她独身支撑幻瞑界,耗费妖力巨大,这几年已经力有不逮,前些日子为了替兄长疗伤,更是损耗极大。那时我已经答应娘,待她避入里幻瞑宫潜修后,便由我……来接任幻瞑界主人之位。”
沈百翎瞪大了一双眼,当即目光射向她前额。柳梦璃会意,阖目运起妖力,只见她光洁的额上忽地浮现数道朱纹,以眉心那颗朱砂痣为中心,眨眼间蔓延了整个额头,花纹之复杂,远胜貘妖一族的任何妖怪,连前任族长婵幽都略逊一筹。
柳梦璃睁开美目,又将妖力收敛,额上朱纹也随之渐渐隐于肌肤下。她幽幽道:“幻瞑界之主必定要与貘妖一族,与这幻瞑界同生共死,我既然应承了娘,接下了这位子,自此之后再也不能轻易离开这里。云公子他们……他们还有那么多事要去做,怎能陪我耽在这样一个没有人烟,没有人世繁华的地方?”
沈百翎叹息一声,亦不知说些什么好。屋内重归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熏炉里的香已燃尽,最后一缕残烟渐渐消散在空气中。柳梦璃侧过头望着那渐渐消逝的红烟,含泪喃喃自语:“……谁言别后终无悔,寒月清宵绮梦回。深知身在情长在,前尘不共彩云飞……”她飘忽的目光轻轻落在沈百翎身上,那双眼中闪着盈盈柔光,“云公子走后,我时常后悔,为什么当初一起闯荡江湖的时候很多话都埋在心里,如果早早说出口,那么即便分开,也不会如此遗憾……兄长,你千万不要像梦璃这样……”
沈百翎看着她孤寂的面颊,心生怜惜,低声叫道:“梦璃……”
柳梦璃轻轻摇头,打断了他未说出口的安慰:“兄长,你好好休憩。梦璃走了。”语毕行了一礼,飘然离去。
沈百翎看着她背影,摇头颌然长叹。
此后数日,沈百翎独自在里幻瞑宫将养,所幸他一身妖力强劲,在体内流转不息,伤口在此刺激下没几日便收拢,只留下一道寸余长的血痂,下床行走已不妨事。柳梦璃成为幻瞑界之主后诸事缠身,见他伤势渐缓,渐渐便不再来探望,只时常令奚仲送些吃食用具来。
沈百翎从奚仲处得知归邪死在玄霄、夙瑶二人手上,心下好生难过。如今幻瞑界六大将军已去其五,貘妖族经此一战也已疲獘不堪,旋梦城中百废待兴,奚仲本就极看好沈百翎,当下极力劝说他留在幻瞑界同自己一起辅佐新主,沈百翎却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其实他心中早已打好主意,待伤势好转便去往人界,只是见奚仲意诚,不便以实相告。且不说他自小在人界长大,后虽知晓自己来历,但毕竟在幻瞑界没待过多少时日,何况据柳梦璃所说,玄霄夙瑶二人从幻瞑界夺走许多灵力,举派飞仙已是万事俱备,云天河等人早早离开正是为了赶去阻止他们,好挽救韩菱纱的性命。那日在卷云台上,玄霄形态狂肆,颇有走火入魔之虞,沈百翎心中更隐隐有一种感觉,这次举派飞仙只怕不会如玄霄和夙瑶所想的那般轻易。这些事堆积心头,他如何能够放下?
无论如何,都得前往琼华派一看。沈百翎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
☆、第一百一十三章 仙镇之灾
狂风呼啸,卷起漫天黄沙;放眼望去;整座播仙镇如同笼罩在一个灰蒙蒙的大罩子下似的。阿依慕站在窗边向外窥看,一不留神一股沙尘顺着风从掀起的毡子缝隙钻了进来,呛得她顿时咳嗽起来。
“阿依慕;快将窗毡盖好,你阿妈身子不好;受不得风吹。”坐在屋子中央烤火的一名中年男子低声的斥责打破了屋内的静谧;他身后的床榻上,一个中年妇人正裹着毡被沉沉睡着。
“哎!”阿依慕忙将毡子放下,回身坐在那男子身边,小声问道;“阿爸;这风什么时候停啊?家里的水缸快要见底了,可风沙那样大,出门去打水一步路都看不清!”
中年男子默然不语,过了许久才叹了一声:“再等等罢。天神……天神会庇佑我们的!”说着将手放在胸前,闭目祷告起来。
阿依慕偷偷回头瞅了一眼床上的阿妈,也跟着将手放在了胸口。火塘里的火光映照在她满是虔诚的脸庞上,给这少女如花般娇嫩的面容增添了一丝亮色。
“阿依慕……阿依慕!”
忽地门外传了几声低唤,听声音甚是爽朗。阿依慕睁开眼,脸上闪过一丝惊诧,她瞥了一眼身旁的阿爸,那中年男子仍阖着双目,眉心却多了一道皱痕。她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将厚厚的毡子拉开一道缝。只见门外立着一个年轻男子,手中还拎着一个木桶,看到她从门内探头出来便露出笑容,大声道:“阿依慕,我给你送水来!”他说着将木桶上的盖子掀起了少许,“看,这水我澄了一晚,给你和你阿爸阿妈喝!”
阿依慕忒眼看去,见那水虽仍是有些浑浊,可比起河里泥浆一般的水却好多了,花朵一般的脸上立刻绽放出欣喜的笑容:“萨比尔,你真好!”说话间又是一股狂风从西方刮来,她忙将毡子拉高了些,“快进来!”
萨比尔忙提着水桶走进屋,一眼看见屋子中央的中年男子,脸上不由得多了几分忸怩,叫了一声:“穆哈希木大叔!”一转眼看到床上的妇人,神色中又多了一丝关切,“阿布都婶婶又病了?”说着声音自然而然压低了许多。
穆哈希木微微点头,并不答话。阿依慕忙伸手一拉萨比尔衣袖,使了个眼色过去,萨比尔会意,悄声对穆哈希木道:“大叔,我去帮你们把水倒进缸。”说着跟阿依慕进了厨房。
直至进了厨房,两人才放下心来。阿依慕一个转身,悄声笑道:“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天上看不到日头,每日每夜尽是刮大风,我们家屋后的葡萄架子倒了好几座,我阿妈又身子不爽利。阿爸心里愁闷得很,才不爱理人的,可不是针对你!”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安抚之意,生怕自己的情郎不快。
萨比尔憨厚一笑,俯身将水桶倒转向水缸,在哗啦啦的水声里说道:“我知道。”
阿依慕松了一口气,倚在他身旁看着缸内的水,心里又泛起愁来,低声道:“你看这水,澄了一夜才勉强能喝。镇子上那条河是从仙山上流下来的,一直又清又亮,从来没见过这样,不只水变了颜色,这几日还渐渐少了,也不知以后会怎么样。萨比尔,你说……是不是仙山上出了什么事?”播仙镇上的百姓一向将背靠的这座昆仑山连同山上的人奉若天神,她问出这句话时十分忐忑,不时向左右看看,唯恐触怒了神仙。
萨比尔皱起眉头,过了许久才道:“我听阿克木说,几日前那次地动时,他站在外面看得很是真切……仙山上有座山峰飞了起来,越飞越高,最后飞进了云里。镇上的其他人也看到了,老人们都说那是天神住着的地方,定是镇上有人触怒了天神,才惹得他们要回天上去了,以前赐给我们的一切也要收回去。”
阿依慕惊呼一声,掩口道:“那……那不是再也没有干净的水了吗?我们种的葡萄可怎么办,没有水怎么浇灌葡萄藤?没有葡萄,怎么酿酒?那镇上那些买酒的中原人也不会再来了……我阿妈吃的药是在那个中原药商那里买到的,以后要是再也买不到,阿妈的病怎么办?”说到最后,几乎要哭了出来。
萨比尔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吭吭哧哧了老半天才道:“阿依慕,你、你放心,我……我总会陪着你的,绝不会让你受苦!”说着丢开木桶,一把攥住她手。
阿依慕脸微微一红,正要说话,屋外穆哈希木沉沉咳了一声,两人忙如惊弓之鸟般分了开来。萨比尔低头捡起木桶,阿依慕跟在他身后,两人走了出去。
阿依慕直将情郎送到了门口,满心都是留恋不舍,却迫于老父严厉的目光不敢显露在面上。她揉着衣角正想低声说几句体己话,忽地一眼瞥到萨比尔身后,双眼顿时睁得大大地,呼吸也不由得停滞下来:“萨比尔……你快看,那是什么?!”她惊诧之下竟忘了压低声音,只听屋内低低一阵咳嗽,榻上的妇人已翻过身来。
屋内穆哈希木看到妻子被吵醒,脸一沉正要说话,却看见屋外两个年轻人都动也不动地立在门前,似乎被什么景象骇得呆了,好奇心起,也走到了门边向外看去,这一瞧顿时也是满面震惊。
只见覆盖了整座播仙镇的漫天黄沙正随着风的呼啸渐渐分向两边,宛若一块铺天盖地的布匹被剪刀剪作了两半,黄沙间渐渐扩大延展的缝隙中透出苍灰的云层,看起来十分突兀。
“啊,阿依慕,大叔,你们看……那里有个人!”萨比尔目力极好,他定睛看了片刻,忽地手指黄沙裂开之处叫道。
恰在此刻,黄沙从头至尾被分开向两边,那一线苍色横贯整个镇子的上空。只听一声清鸣,一道青光刹那间从云缝射下,落在了播仙镇中央,接着那道光便如波纹一般散了开去,圈圈柔光宛若涟漪,转瞬到了阿依慕等人面前,他们耳中只听见“呜”的一声轻响,那光已从肩旁扫了过去。待到眼前光芒散尽,再看周遭,漫天黄沙竟已被一扫而空,头顶苍灰天幕如盖,无边无际地展向远方。
阿依慕等人这才顺着萨比尔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镇子中央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红色的身影,那人所立之处,恰是方才青光投下的地方。那人一袭红衣胜火,眉目隔得很远有些模糊,他朝左右看了一看,接着便向这几人的屋子走了过来。
萨比尔连手里的木桶何时被风卷走都顾不得了,只呆呆看着那红衣人慢慢走来。那人渐渐走近,面容也渐渐清晰,只见乌发如缎,眉目如画,竟是个少见的美男子。阿依慕原本躲在萨比尔身后,待看清那人的模样,忍不住轻咦一声走出了几步。
红衣人向他们拱了拱手,神情十分谦和。阿依慕见过镇上那些中原人也是这样行礼,心下暗暗赞叹: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好看的人,还这么和气!接着便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对她道:“这位姑娘,播仙镇这是发生了何事?”阿依慕在心中又叹了一声:这人说话声音这么好听!
萨比尔见她呆呆得不知在想什么,忙替她回答道:“最近仙山上出了事,镇上很多人都离开了……”将之前对阿依慕所说又叙述了一遍。
红衣人一听面色微暗,眼中透出几分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