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我跨上马向草原飞驰;我喜爱骑着烈性马;迎着旷野的风;在深深的草丛中驰骋;我贪婪地吞咽着芳香的空气;极目远望蔚蓝的远方;用力捕捉着前方万物模模糊糊的轮廓;它们渐渐变得清晰可见。即便天大的悲伤横在心上;即便燃眉之急折磨得脑崩头裂;顷刻之间都会烟消云散;心头将如释重负;肢体的困乏将战胜内心的惊恐。看到万木蔚然的山峦披上了南方太阳的七彩光芒;看到湛蓝湛蓝的天空;或是谛听从这处悬崖跌向那处悬崖的巨流喧;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的目光是不可忘怀的。
我想;那些身在自己塔楼无事打呵欠;无事闲望的哥萨克们;看到我既无所求;又漫无目标地驰马东奔西突;定会为这个难解之谜而久久纳闷;因为按穿戴装束;他们大概会把我当作切尔克斯人。实际上;人们说;我骑马穿着切尔克斯人的衣裳;比很多卡巴尔达人更像卡巴尔达人。至于说穿上这身贵族式的戎装;我完全像个花花公子;这话是丝毫不错的:制服上哪条饰带都不显多余;用于普通服饰的兵器是宝贵的;帽子上的毛不太长也不太短;裤腿和高跟靴配得恰到好处;紧身外衣是白色的;束腰无领袍是深棕色的。我曾久久习练山地骑术:无论什么荣耀;都不如认定我的骑马技艺为高加索流派那样满足我的虚荣心。我手头有四匹马:一匹自己骑;三匹给朋友;以免独自一人在野外骑马的孤苦无聊;他们来牵马时很满意;然而从未和我一块儿骑过。当我想到该吃午饭时;已是下午六点钟了;我的马累得疲惫不堪;我来到从皮亚季戈尔斯克通往德国人侨居地的大道上(德国人的侨居地(卡拉斯。苏格兰德卡)位于通往皮亚季戈尔斯克的道路上;距热列兹诺沃茨克八公里。最早是苏格兰传教士住地;后被德国人挤占。莱蒙托夫一八四一年七月十五日赴决斗场地时;曾在这里停留。);来矿泉疗养的人们常到他们那里去en pique-nique(法语:吃野餐。)。大道在丛林中绕来绕去;落入一些不大的山谷中;里面一些喧闹的小溪在深草的荫影里川流不息;别什图山。兹梅纳亚山。热列兹纳亚山和雷萨山这些青色的庞然大物半圆形罗列在四周。当地话把山谷叫小山沟儿;下到这样一条小山沟儿里;我停下来饮马;这时路上出现了一溜叫叫嚷嚷。熠熠生辉的马队:有穿黑色或淡蓝色衣裳的太太;身穿制服的男伴们;组成了切尔克斯式服装与下诺夫戈罗德式服装的混合装(格里鲍耶陀夫的《智慧的痛苦》的台词中有:〃还盛行着混合语:法语与下诺夫戈罗德语。〃):葛鲁希尼茨基与郡主梅丽的两匹马并辔而行;走在他们的前面。
矿泉疗养区上的太太们;还相信切尔克斯人会在大白天来袭击这里;也许因为这样;葛鲁希尼茨基才在军大衣外面佩带着战刀;插着两把手枪:他这身雄赳赳的穿戴打扮;足可让人捧腹大笑。深深的灌木丛堵在我和他们之间;但是透过树叶的间隙我仍能看见他们;而且根据他们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他们的交谈十分感伤。最后;他们到了斜坡的跟前;葛鲁希尼茨基拉过郡主那匹马的缰绳;这时我听见了他们谈话的结尾:
〃您一生都愿留在高加索吗?〃郡主说。
〃俄罗斯对我算得了什么?〃男伴答道。〃在那一国度有数千人因为比我富;就以鄙视的目光把我视若草芥;所以怎比上这里呢。。。。。。在这里;这件厚厚的军士大衣也没有妨碍和您相识。。。。。。〃
〃反而使我们。。。。。。〃郡主满面绯红地说。
葛鲁希尼茨基志得意满;春风满面。他接着又说:
〃在这里;我的年华若江水奔流;在野蛮人的弹雨下呼啸喧嚷;不知不觉地匆匆流逝;假若上苍每年都能赐我一次灿若金辉的女人的青睐该多好啊;哪怕仅仅一次;就像。。。。。。〃
说话间他们赶到了我跟前;我朝马背上狠抽一鞭;冲出了灌木林。。。。。。
〃Mon dieu;un Circassien!。。。。。。(法语:我的天;切尔克斯人!。。。。。。)〃郡主恐怖地惊叫道。
为了使她大彻大悟;我轻轻欠一下身子;用法语答道:
〃Ne craignez rien;madame;—je ne suis pas plus dangereuxque votre cavalier(法语:别害怕;小姐;。。。。。。我不比您的男伴更可怕。)。〃
她害臊了;。。。。。。但是害的什么臊呢?是因为自己看错人了;还是我的回答她觉得太莽撞了?但愿我后一种推测合情合理。葛鲁希尼茨基朝我投过心怀不满的目光。
黄昏已深;换言之;已是十一点钟光景;我来到林荫道上的椴树荫下散步。城市正在沉睡;只有几家窗户闪烁着灯火。玛舒克山的巅峰之上;横着一团来意不善的乌云;山的支脉;悬崖峭壁的高梁;黑压压地从三个方面呈现出来;月亮在东方升起;雪山像白银制作的流苏一样;在远方闪闪发光。哨兵的喝令与夜间流泻的温泉的喧闹声交织在一起。有时候沿街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我在长凳上坐下;陷入了沉思。。。。。。我感到必须在友好的交谈中吐露自己的心声。。。。。。可是跟谁谈呢?。。。。。。〃维拉现在在干什么呢?〃我想。。。。。。此时此刻若能握住她的手;我会不惜代价的。
忽然听到一阵急促而不均匀的脚步声。。。。。。这大概是葛鲁希尼茨基。。。。。。果然不出所料。。。。。。
〃从哪儿来?〃
〃从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那里;〃他说得非常庄重自持。〃梅丽的歌唱得真好听!。。。。。。〃
〃你知道吗?〃我对他说;〃我敢打赌;她不知道你是个士官生;她把你当成了受贬的大官。。。。。。〃
〃也许是那样!这关我什么事呢!。。。。。。〃他满不在乎地说。
〃不关你的事;我不过这么说说。。。。。。〃
〃可你知道今天你都要把她气炸了;不知道?她把这看作是一生都不曾见过的鲁莽行为;我极力劝她说;你富有教养;知书达理;不会有意羞辱她的;她说;你的目光蛮横无理;你也许自感老子天下第一。〃
〃她说得不错。。。。。。你这是不是要替她辩护呀?〃
〃可惜我还没有这个权利。。。。。。〃
〃噢—噢!〃我想;〃看来这份心;他还是有的。。。。。。〃
〃不过你比我更惨;〃葛鲁希尼茨基接着说;〃现在你难以和她们一家结交了;。。。。。。可惜呀可惜!这是我刚刚认识的人家中最令人愉快的一家。。。。。。〃
我心中暗自发笑。
〃现在我感到最愉快的是我的家。〃我说;并打着呵欠起身要走。
〃那你是否得承认;你心里后悔了呢?。。。。。。〃
〃简直是一派胡言!只要我想去;明天晚上就会成为公爵夫人的座上客。。。。。。〃
〃那咱们瞧瞧吧。。。。。。〃
〃为了使你如意;我甚至会向郡主献爱心。。。。。。〃
〃也行;那就得要她愿意理睬你才行。。。。。。〃
〃我就单等你的谈话使她满心腻味那一刻了。。。。。。再会!。。。。。。〃
〃我要出去溜溜了;。。。。。。现在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听我说;咱们最好到饭店去;那里在赌牌。。。。。。现在我需要强烈的刺激。。。。。。〃
〃愿你赌输。。。。。。〃
我回家了。
五月二十一日
过了将近一个礼拜;可我仍旧没有结识里戈夫斯基一家。我在等待良机。葛鲁希尼茨基像个影子一样;处处都紧追郡主身边;他们的交谈没完没了:他什么时候才使他腻烦呢?。。。。。。母亲并不把这放在心上;因为他不是未婚夫那块料。你瞧瞧母亲们这逻辑!含情脉脉的眉来眼去我发现了两三次;。。。。。。该让他们到此止步了。
昨天维拉头一次来到井池边。。。。。。我们在山洞见面以后她还从没出过门。我们在同一时刻把杯子伸进矿泉井池中;弯下腰去时;她悄声对我说:
〃你不想结识里戈夫斯基一家吗?。。。。。。我们只有在那里才可相见。。。。。。〃
这显然是在责备我!。。。。。。真没意思!不过我也是咎由自取。。。。。。
顺便说一下:明天饭店大厅里有募捐舞会;届时我要与郡主跳玛祖卡舞。
五月二十二日
饭店的大厅成了贵族俱乐部。九点时分宾朋全到。公爵夫人携千金在最后一拨儿来宾中间出现;许多太太心存妒忌和不怀好意地看了她了一眼;因为梅丽郡主穿得十分雅致。那些以当地贵族自居的人;按下妒忌心;凑到她的身边。怎么回事?哪里有妇女界;那里就有最高贵的阶层和最低贱的阶层。葛鲁希尼茨基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站在窗前的人群中;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女神;她走过他的面前时;似有若无地朝他微微点了一下头。他容光焕发;如若旭日朝辉。。。。。。跳舞从波兰舞开始;然后奏起了华尔兹。响起了脚下的马刺;飘起了礼服的后摆;并开始在场内旋转。
我站在一位乞灵于玫瑰红羽毛给自己增色遮丑的胖太太的身后;她那身连衣裙的蓬起使人想起箍骨裙的时代(箍骨裙;也叫钟式裙;在十九世纪;人们用细骨架将裙子撑起;也可以把毛发制的厚裙衬在里面。)。而那粗糙不平的皮肤上的斑斑块块;则使人想起用黑色的塔夫绸做小假痣的幸福岁月。脖子上那颗最大的瘊子;则用带环扣的宝石项圈加以掩饰。她对自己的男伴龙骑兵上尉说:
〃这个里戈夫斯卡娅郡主简直是个目空一切的疯丫头!您看看;撞我了一下也不道歉;还转过身来戴着长柄眼镜看了我一眼。。。。。。Cést impayable。。。。。。(法语: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倒是有什么可傲气的?这种人就欠训。。。。。。〃
〃不能这么便宜她!〃曲意奉承的上尉说完走进另一个房间。
我立即走到郡主跟前;利用当地可以自由与素不相识的太太跳舞的风俗;邀请她跳华尔兹舞。
她竭力忍着;才未喜形于色;未使自己的庆幸心情溢于言表;然而她一转眼就摆出了冷漠;甚至是威严的神态。她漫不经心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头往一侧微微一偏;我们就跳起舞来。我没见过比她更让人神摇意夺的和更柔韧灵活的身腰!她那清新宜人的气息吹拂我的脸面;在华尔兹舞旋风中;时而离群索居散落下来的一绺卷发;滑过了我发烫的面颊。。。。。。我跳了三轮。(她的华尔兹跳得好极了。)她气喘吁吁;两只眼睛迷迷糊糊;半开半合的双唇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勉强耳语着非说不可的那句话:〃Merci;monsieur(法语:谢谢;先生!)。〃
几分钟的沉默后;我装出一副最恭顺的姿态;对她说:
〃我听说;郡主;尽管您对我还一无所知;可我已经不幸失宠于您。。。。。。说是您已把我看作一个莽撞汉了。。。。。。莫非这是真的?〃
〃这么说您现在是要我来确认这种看法啦?〃她做子一个嘲讽的眉眼说;不过;这眉眼与她那张表情丰富的面孔倒是很相宜的。
〃假若我曾莽莽撞撞;对您有所失敬;那就允许我更为莽撞地请求您的宽恕。。。。。。不过;说实话;我急切地盼望着有幸向您证实;关于我;您是想错了。。。。。。〃
〃这您可是难上难。。。。。。〃
〃那为什么呢?〃
〃因为您平时不到我家来;而这种舞会想必也不会经常举办。〃
〃这就是说;〃我心里想;〃她家的大门对我来说是关死了。〃
〃您知道吗;郡主;〃我带有几分懊丧地说;〃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抛弃翻然悔悟的罪犯:绝望之中他会变得加倍地罪孽深重。。。。。。到了那时。。。。。。〃
我们周围的放声大笑和窃窃私语;迫使我转过身去并中断自己的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小群男人;而他们之中就有显示出对楚楚动人的郡主心怀敌意的龙骑兵上尉;他不知为什么特别得意;搓着两手;哈哈大笑着;并和自己的伙伴们相互挤眉弄眼。忽然;他们那一伙儿中走出一位老爷;身穿燕尾服;留着长胡子;一张通红通红的醉脸;步子踉跄;直朝郡主走来:这是一个醉汉。他在不知所措的郡主面前停下来;两臂交插在背后;用一双混浊灰暗的眼睛死死盯着郡主;声嘶力竭地说:
〃彼尔梅捷。。。。。。(打搅了。。。。。。(这是法语permettez的俄语拼读)。)嗨;这是何苦呢!我不过是邀您跳轮玛祖卡。。。。。。〃
〃您要干什么?〃她向四周投过央求的目光;声音颤颤抖抖地说。有什么用呢!她母亲离这里很远;身边又是一个认识的男伴也没有;仅有一名副官似乎把这一切都看到眼里了;却躲在人群后面;唯恐牵连进这场风波中。
〃怎么回事呀?〃醉醺醺的老爷朝着给他频使眼色;火上浇油的龙骑兵上尉眨了眨眼;对郡主说;〃您还有什么不如意呢?。。。。。。我这可是再次荣幸地邀您pour mazure(法语:跳玛祖卡舞。)了。。。。。。您也许以为我喝醉了吧?这没关系!。。。。。。这会自由得多;我会让您相信。。。。。。〃
我看到;她因为害怕和气愤都要昏倒了。
我走到醉醺醺的老爷跟前;使足劲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朝他眼睛盯了一眼后;请他走开;。。。。。。因为;我补充说;郡主早已答应和我一起跳玛祖卡了。
〃好吧;毫无办法!。。。。。。下次吧!〃他笑嘻嘻地说道;随后离开这里回到自己那些脸上无光的伙伴身边;他们立即把他扶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我得到的报偿是深情的。妩媚的目光。
郡主走到她母亲身边;把发生的一切全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她母亲在人群中找到了我;向我表示谢意。她对我说;她认识家母;而且和我六位伯母婶母都很要好。
〃弄不清怎么回事;我们至今和您还不相识;〃她补充说;〃您得承认;这都全怪您一个人了;您那么怯生;拘谨得要命。但愿我客厅中的空气能驱散您的郁闷。。。。。。不是吗?〃
我对她说了句在这种场合下任何人都会摆在嘴边的话。
卡德里尔舞曲时间拖得长得要命。
终于从霍拉舞曲转为玛祖卡;我和郡主又跳了起来。
无论是那位醉汉老爷;还是我以前的表现;以及葛鲁希尼茨基;我一次也没有提及。那个不愉快的场面留给她的印象;慢慢地;慢慢地烟消云散;她的容貌显得光彩照人;她很少开玩笑;她的话锋非常犀利;谈话没有拖泥带水的过场;开口就很尖锐;谈得生动活泼;无拘无束;她的见解有时很深刻。。。。。。我把话说得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让她感到我早就喜欢上她了。她垂下头去;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您真是个怪人!〃我接着说;〃因为您被厚厚一层崇拜者包围着;我担心会无声无息地埋没其中。〃
〃您这是无故憷场!他们全是些无聊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