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几步,泥很快的没到了他大腿,他挣扎了几步,好似要倒下去的样子,不知怎的
,越挣扎越远了,我们之间迅了很大一段距离。
我张口结舌的站在一边,人惊得全身都冻住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眼前
的景象是千真万确的啊!这全是几秒钟内发生的事情。
荷西困难地在提脚,眼看要被泥沼吃掉了,这时我看见他右边两公尺左右好似
有一块突出来的石头,我赶紧狂叫∶“往那边,那边有块石头。”
他也看见石块了,又挣扎著过去,泥已经埋到他的腰部了。我远远的看著他,
却无法替他出力,急得全身神经都要断了,这好似在一场恶梦里一样。
看见他双手抱住了泥沼内突出来的大石块,我方醒了过来,马上跑回车内去找
可以拉他过来的东西,但是车内除了那个酒壶之外,只有两个空瓶子和一些《联合
报》,行李箱内有一个工具盒,其它什么也没有。
我又跑回泥沼边去看看荷西,他没有作声,呆呆的望著我。
我往四处疯狂的乱跑,希望在地上捡到一条绳子,几块木板,或者随便什么东
西都好。但是四周除了沙和小石子之外,什么也没有。
荷西抱住石块,下半身陷在泥里,暂时是不会沉下去了。
“荷西,找不到拉你的东西,你忍一下。”我对他叫著,我们之间大约有十五
公尺。
“不要急,不要急。”他安慰我,但是他声音都变了。
四周除了风声之外就是沙,镑镑的在空气中飞扬著。前面是一片广大的泥沼,
后面是迷宫山,我转身去望太阳,它已经要落下去了。再转身去看荷西,他也正在
看太阳。
夕阳黄昏本是美景,但是我当时的心情却无法欣赏它。寒风一阵阵吹过来,我
看看自己单薄的衣服,再看看泡在稀泥里的荷西,再回望太阳,它像独眼怪人的大
红眼睛,正要闭上了。
几小时之内,这个地方要冷到零度,荷西如果无法出来,就要活活被冻死了。
“三毛,进车里去,去叫人来。”他对我喊著。
“我不能离开你。”我突然情感激动起来。
前面的迷宫山我可以看方向开出去,但是从迷宫山开到检查站,再去叫人回来
,天一定已经黑了。天黑不可能再找到迷宫山回到荷西的地方,只有等天亮,天亮
时荷西一定已经冻死了。
太阳完全看不见了,气温很快的下降,这是沙漠夜间妓然的现象。
“三毛,到车里去,你要冻死了。”荷西愤怒的对我叫著,但是我还是蹲在岸
边。
我想荷西一定比我冻得更厉害,我发抖发得话也不想讲,荷西将半身挂在石块
上,只要他不动,我就站起来叫他∶“荷西,荷西,要动,转转身体,要勇敢━━
”他听见我叫他,就动一下,但是要他在那个情形下运动也是太困难了。
天已经变成鸽灰色,我的视线已经慢慢被暮色弄模糊了。
我的脑筋里疯狂的挣扎,我离开他去叫人,冒著回不来救他的危险,还是陪著
他一同冻死。
这时我看见地平线上有车灯,我一愣,跳了起来,明明是车灯嘛!在很远很远
,但是往我这个方向开来。
我大叫∶“荷西,荷西,有车来。”一面去按车子的喇叭,我疯了似的按著喇
叭,又打开车灯一熄一亮吸引他们的注意,然后又跳到车顶上去挥著双手乱叫乱跳
。
终于他们看到了,车子往这边开来。
我跳下车顶向他们跑去,车子看得很清楚了,是沙漠跑长途的吉普车,上面装
了很多茶叶木箱,车上三个沙哈拉威男人。
他们开到距离我快三十公尺处便停了车,在远处望著我,却不走过来。
我当然明白,他们在这荒野里对陌生人有戒心,不肯过来。于是我赶快跑过去
,他们正在下车。我们的情形他们可以看得很清楚,天还没有完全黑。
“帮帮忙,我先生掉在泥沼里了,请帮忙拖他上来。”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到了他们面前满怀希望的求著。
他们不理我,却用土话彼此谈论著,我听得懂他们说∶“是女人,是女人。”
“快点,请帮帮忙,他快冻死了。”我仍大口大口的喘著气。
“我们没有绳子。”其中的一个回答我,我愣住了,因为他的口气拒人千里之
外。
“你们有缠头巾,三条结在一起可以够长了。”我又试探的建议了一句。我明
明看见车上绑木箱的是大粗麻绳。
“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救他,奇怪。”
“我……”我想再说服他们,但是看见他们的眼神很不定,不怀好意的上下打
量著我,我便改口了。
“好,不救也没法勉强,算了。”我预备转身便走,荒山野地里碰到疯子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正要走,这三个沙哈拉威人其中的一个突然一扬头,另外一个就
跳到我背后,右手抱住了我的腰,左手摸到我胸口来。
我惊得要昏了过去,本能的狂叫起来,一面在这个疯子铁一样的手臂里像野兽
一样的又吼又挣扎,但是一点用也没有。他扳住我的身体,将我转过去面对著他,
将那张可怕的脸往我凑过来。
荷西在那边完全看得见山坡上发生的情形,他哭也似的叫著∶“我杀了你们。
”
他放开了石头预备要踏著泥沼拚出来,我看了一急,忘了自己,向他大叫∶“
荷西,不要,不要,求求你━━”一面哭了出来。
那三个沙哈拉威人给我一哭全去注意荷西了,我面对著抱著我的疯子,用尽全
身的气力,举起脚来往他下腹踢去,他不防我这致命的一踢,痛叫著蹲下去,当然
放开了我。我转身便逃,另外一个跨了大步来追我,我蹲下去抓两把沙子往他眼睛
里撒去,他两手蒙住了脸,我乘这几秒钟的空档,踢掉脚上的拖鞋,光脚往车子的
方向没命的狂奔。
他们三个没有跑步来追,他们上了吉普车慢慢的往我这儿开来。
我想当时他们一定错估了一件事情,以为只有荷西会开车,而我这样乱跑是逃
不掉的,所以用车慢慢来追我。
我跳进车内,开了引擎,看了一眼又留在石块边的荷西,心里像给人鞭打了一
下似的抽痛。
“跑,跑,三毛,跑。”荷西紧张的对我大叫。
我没有时间对他说束何话,用力一踏油门。车子跳了起来,吉普车还没到,我
已冲上山坡飞也似的往前开去。吉普车试著挡我,我用车好似“自杀飞机”一样去
撞它。他们反而赶快闪开了。
油门已经踏到底了,但是吉普车的灯光就是避不掉,他们咬住我的车不放过我
,我的心紧张得快跳出来,人好似要窒息了一样喘著气。
我一面开车,一面将四边车门都按下了锁,左手在座垫背后摸索,荷西藏著的
弹簧刀给我握到了。
迷宫山来了,我毫不考虑的冲进去,一个沙堆来了,我绕过去,吉普车也跟上
来,我疯狂的在这些沙堆里穿来穿去,吉普车有时落后一点,有时又正面撞过来,
总之无论我怎么拚命乱开,总逃不掉它。
这时我想到,除非我熄了自己的车灯,吉普车总可以跟著我转,万一这样下去
汽油用完了,我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这儿,我发狠将油门拚命踏,绕过半片山,等吉普车还没有跟上来,我马
上熄了灯,车子并没有减速,我将驾驶盘牢牢抓住,往左边来个紧急转弯,也就是
不往前面逃,打一个转回到吉普车追来后面的沙堆去。
弧形的沙堆在夜间迅一大片阴影,我将车子尽量靠著沙堆停下来,开了右边的
门,从那里爬出去,离车子有一点距离,手里握著弹簧刀,这时我多么希望这辆车
子是黑色的,或者咖啡色、墨绿色都可以,但是它偏偏是辆白色的。
我看见吉普车失去了我的方向,它在我前面不停的打著转找我,它没有想到我
会躲起来,所以它绕了几圈又往前面加速追去。
我沿著沙地跑了几步,吉普车真的开走了,我不放心怕它开回来,又爬到沙堆
顶上去张望,吉普车的灯光终于完全在远处消失了。
我滑下山回列车里去,发觉全身都是冷汗,眼前一波一波的黑影子涌上来,人
好似要呕吐似的。我又爬出车子,躺在地上给自己冻醒,我绝不能瘫下来,荷西还
留在沼泽里。
又等了几分钟,我已完全镇静下来了。看看天空,大熊星座很明亮,像一把水
杓似的挂在天上,小熊星在它下面,好似一颗颗指路的钻石,迷宫山在夜间反而比
日正当中时容易辨认方向。
我在想,我往西走可以出迷宫,出了迷宫再往北走一百二十里左右,应该可以
碰到检查站,我去求救,再带了人回来,那样再快也不会在今夜,那么荷西━━他
━━我用手捂住了脸不能再想下去。
我在附近站了一下,除了沙以外没有东西可以给我做指路的记号,但是记号在
这儿一定要留下来,明天清早可以回来找。
我被冻得全身剧痛,只好又跑回到车里去。无意中我看见车子的后座,那块座
垫是可以整个拆下来的啊,我马上去开工具箱,拿出起子来拆螺丝钉,一面双手用
力拉座垫,居然被我拆下来了。
我将这块座垫拖出来,丢在沙地上,这样明天回来好找一点。我上车将车灯打
开来,预备往检查站的方向开去,心里一直控制著自己,不要感情形事,开回去看
荷西不如找人来救他,我不是丢下了他。
车灯照著沙地上被我丢在一旁的大黑座垫,我已经发动车子了。
这时我像被针刺了一下,跳了起来,车垫那么大一块,又是平的,它应该不会
沉下去。我兴奋得全身发抖,赶快又下去捡车垫,仍然将它丢进后座。掉转车头往
泥沼的方向开去。
为了怕迷路,我慢慢的沿著自己的车印子开,这样又绕了很多路,有时又完全
找不到车印,等到再开回到沼泽边时,我不敢将车子太靠近,只有将车灯对著它照
去。
泥沼静静的躺在黑暗中,就如先前一样,偶尔冒些泡泡,泥上寂静一片,我看
不见荷西,也没有那块突出来的石头。
“荷西,荷西━━”我推开车门沿著泥沼跑去,口里高叫著他的名字。但是荷
西真的不见了。我一面抖著一面像疯子一样上下沿著泥沼的边缘跑著,狂喊著。
荷西死了,一定是死了,恐怖的回声在心里击打著我。我几乎肯定泥沼已经将
他吞噬掉了。这种恐惧令人要疯狂起来。
我逃回到车里去,伏在驾驶盘上抖得像风里的一片落叶。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很微弱的声音在叫我━━“三毛━━三毛━━”我慌
张的抬起头来找,黑暗中我看不到什么,打开车灯,将车子开动了一点点,又听清
楚了,是荷西在叫我。我将车开了快一分钟,荷西被车灯照到了,他还是在那块石
头边,但是我停错了地方,害得空吓一场。
“荷西,撑一下,我马上拉你出来。”
他双手抱住石块,头枕在手臂里,在车灯下一动也不动。
我将车垫拉出来,半拖半抱的往泥沼跑下来,跑到湿泥缠我小腿的地方,才将
这一大块后车座垫用力丢出去,它浮在泥上没有沉下去。
“备胎!”我对自己说,又将备胎由车盖子下拖出来。跑到泥沼边,踏在车垫
上,再将备胎丢进稀泥里,这样我跟荷西的距离又近了。
冷,像几百只小刀子一样的刺著我,应该还不到零度,我却被冻得快要倒下去
了。我不能停,我有许多事要赶快做,我不能缩在车里。
我用千斤顶将车子右边摇起来,开始拆前轮胎。快,快,我一直催自己,在我
手脚还能动以前,我要将荷西拉出来。
下了前胎,又去拆后胎,这些工作我平日从来没有那么快做好过,但是这一次
只有几分钟全拆下来了。
我看看荷西,他始终动也不动的僵在那儿。
“荷西,荷西。”我丢一块手掌大的小石块去打他,要他醒,他已经不行了。
我抱著拆下的轮胎跑下坡,跳过浮著的车垫,备胎,将手中的前胎也丢在泥里,这
样又来回跑了一次,三个车胎和一个座垫都浮在稀泥上了。
我分开脚站在最后一个轮胎上,荷西和我还是有一段距离,他的眼神很悲哀的
望著我。
“我的衣服!”我想起来,我穿的是长到地的布衣服,裙子是大圆裙。我再快
速跑回车内,将衣服从头上脱下来,用刀割成四条宽布带子,打好结,再将一把老
虎钳绑在布带前面,抱著这一大堆带子,我飞快跑到泥沼的轮胎上去。
“荷西,喂,我丢过来了,你抓好。”我叫荷西注意,布带在手中慢慢被我打
转。一点一点放远,它还没有跌下去,就被荷西抓住了。
他的手一抓住我这边的带子,我突然松了口气,跌坐在轮胎上哭了起来,这时
冷也知道了。饿也知道了,惊慌却已过去。
哭了几声,想起荷西,又赶快拉他,但是人一松懈,气力就不见了,怎么拉也
没见荷西动。
“三毛,带子绑在车胎上,我自己拉。”荷西哑著声音说。
我坐在轮胎上,荷西一点一点拉著带子,看他近了,我解开带子,绑到下一个
轮胎给他再拉近,因为看情形,荷西没有气力在轮胎之间跳上岸,他冻太久了。
等荷西上了岸,他马上倒下去了。我还会跑,我赶紧跑回车内去拿酒壶,这是
救命的东西,灌下了他好几口酒,我急于要他进车去,只有先丢下他,再去泥里捡
车胎和车垫回来。
“荷西,活动手脚,荷西,要动,要动━━”我一面装车轮一面回头对荷西喊
,他正在地下爬,脸像石膏做的一样白,可怖极了。
“让我来。”他爬到车边,我正在扭紧后胎的螺丝帽。
“你去车里,快!”我说完丢掉起子,自己也爬进车内去。
我给荷西又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