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的大窗杠部妥开来,新鲜寒冷的空气令人觉得十分愉快清朗。这个楼一共有十
大间房间,另外有两个洗澡间和一个大厨房,因为很旧了,它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美
。我去厨房看看,乌苏拉在刷锅子,她对我说∶“人都在另外一边,都在做工,你
去看看。”我跑出三楼大门,向右转,又是一个门,推门进去,有好多个空房间,
一无布置,另外走廊尽头有五、六间工作室。这群艺术家都在安静的工作。加起来
他们约有二十多间房间,真是太舒服了。夏米叶正在用火烧一块大铁板,他的工作
室内推满了作品和破铜烂铁的材料。恩里格在帮忙他。“咦,你们那么早。”夏米
叶对我笑笑∶“不得不早,店里还差很多东西。要赶出来好赚钱。”
“我昨晚还以为你们是不工作的嬉皮呢!”我脱口而出。“妈的,我们是嬉皮
,你就是大便。”恩里格半开玩笑顶了我一句。夏米叶说∶“我们是一群照自己方
式过生活的人,你爱怎么叫都可以。”我很为自己的肤浅觉得羞愧,他们显然不欣
赏嬉皮这个字。
这时重重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哈,原来全躲在这儿。”荷西探头进
来大叫,他是夏米叶的弟弟,住在马德里,是个潜水专家,他也留著大胡子,头发
因为刚刚服完兵役,所以剪得很短很短。大概是早车来的。“来得正好,请将这雕
塑送到店里。”夏米叶吩咐我们。那是一个半人高的雕塑,底下一副假牙咬住了一
支变形的叉子,叉子上长一个铜地球,球上开了一片口,开口的铜球里,走出一个
铅做的小人,十分富有超现实的风格。我十分喜欢,一看定价却开口不得了,乖乖
的送去艺廊内。另外我们又送了一些法兰西斯哥的手工,粗银的嵌宝石的戒指和胸
饰,还有埃度阿陀的皮刻手工艺,乌苏拉的蚀刻版画到艺廊去。
吃中饭时人又会齐了,一人一个盘子,一副筷子,围著客厅的小圆桌吃将起来
。菜是水煮马铃薯,咸炒白菜和糙米饭,我因饿得很,吃了很多。奇怪的是每一个
人都用筷子吃饭,而且都用得非常自然而熟练。虽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但是约翰
一面吃一面唱歌,表情非常愉快。
这时铜铃响了,我因为坐在客厅外面,就拿了盘子去开门。门外是一男一女,
长得极漂亮的一对,他们对我点点头就大步往客厅走,里面叫起来∶“万岁,又来
了,快点来吃饭,真是来得好。”我呆了一下,天啊,那么多人来做客,真是“人
人之家”。明天我得去买菜才好,想来他们只是靠艺术品过日子,不会有太多钱给
那么多人吃饭。
当天下午我替尚蒂去买纸尿布,又去家对面积雪的山坡上跟恩里格和“巴秋里
”做了长长的散步,恩里格的长发被我也编成了辫子,显得不伦不类。这个小镇的
景色优美极了,古堡就在不远处,坐落在悬崖上面,像极了童话中的城堡。
过了一日,我被派去看店,荷西也跟著去,这个艺廊开在一条斜街上,是游客
去古堡参观时必经的路上。店设在一个罗马式的大理石建筑内,里面经过改装,使
得气氛非常高级,一件一件艺术品都被独立的放在台子上,一派博物馆的作风,却
很少有商业品的味道。最难得的是,店内从天花板、电灯,到一排排白色石砌陈列
品,都是“人人之家”里那批人,自己苦心装修出来的。守了半天,外面又下雪了
,顾客自然是半个也没有,于是我们锁上店门,又跑回家去了。“怎么又回来?”
夏米叶问。“没有生意。”我叫。“好,我们再去。这些灯罩要装上。”一共是七
个很大的粗麻灯罩,我们七个人要去,因为灯罩很大,拿在手里不好走路,所以大
家将它套在头上,麻布上有洞洞,看出去很清楚。于是我们这群“大头鬼”就这样
安静的穿过大街小巷,后面跟了一大群叫嚷的孩子们。
阿黛拉回来时,我在这个家里已经住了三天了。其他来做客的有荷西、马力安
诺和卡门!━━就是那漂亮的一对年轻学生。那天我正在煮饭,一个短发黑眼睛,
头戴法国小帽,围大围巾的女子大步走进厨房来,我想她必然是画家阿黛拉,她是
智利人。她的面孔不能说十分美丽,但是,她有一种极吸引人的风韵,那是一种写
在脸上的智慧。“欢迎,欢迎,夏米叶说,你这两日都在煮饭,我要吃吃你煮的好
菜。”她一面说著,一面上前来亲吻我的脸。这儿的人如此无私自然的接纳所有的
来客,我非常感动他们这种精神,更加上他们不是有钱人,这种作风更是十分难得
的。
那天阿黛拉出去了,我去她房内看看,她有许多画放在一个大夹子里,画是用
笔点上去的,很细,画的东西十分怪异恐怖,但是它自有一种魅力紧紧的抓住你的
心。她开过好几次画展了。另外墙上她钉了一些旧照片,照片中的阿黛拉是长头发
,更年轻,怀中抱著一个婴儿,许多婴儿的照片。
“这是她的女儿。”拉蒙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现在在哪里?她为什么一个
人?”我轻轻地问拉蒙。“不知道,她也从来不讲过去。”我静静的看了一下照片
。这时法兰西斯哥在叫我━━“来,我给你看我儿子和太太的照片。”跟去他房内
,他拿了一张全家福给我看,都是在海边拍的。“好漂亮的太太和孩子,你为什么
一个人?”法兰西斯哥将我肩膀扳著向窗坍,他问我∶“你看见了什么?”我说∶
“看见光。”他说∶“每个人都一定要有光在心里,我的光是我的艺术和我的生活
方式,我太太却偏要我放弃这些,结果我们分开了,这不是爱不爱她的问题,也许
你会懂的。”我说∶“我懂。”这时夏米叶进来,看见我们在讲话,他说∶“你懂
什么?”我说∶“我们在谈价值的问题。”他对法兰西斯哥挤挤眼睛,对我说∶“
你愿意搬来这里住吗?我们空房间玖得是,大家都欢迎你。”我一听呆了下,咬咬
嘴唇。“你看,这个小城安静美丽,风气淳朴,你过去画画,为什么现在不试著再
画,我们可以去艺廊试卖你的作品,这儿才是你的家。”我听得十分动心,但是我
没法放下过去的生活秩序,这是要下大决心才能做到的。“我放不下马德里,我夏
天再来吧!”我回答。“随便你,随时欢迎,你自己再想一想。”当天晚上我想了
一夜无法入睡。
过了快七天在塞哥维亚的日子。我除了夜间跟大伙一起听音乐之外,其他的时
间都是在做长长的散步。乌苏拉跟我,成了很好的朋友,其他的人也是一样。在这
个没有国籍没有年纪分别的家里,我第一次觉得安定,第一次没有浪子的心情了。
以后来来去去,这个家里又住了好多人。我已计划星期日坐夜车回马德里去。荷西
也得回去,于是我们先去买好了车票。那天下午,要走的客人都已走了,卡门和马
力安诺骑摩托车先走。我们虽然平时在这大房子内各做各的,但是,要离去仍然使
人难舍。“你为什么一定要走?”拉蒙问我。“因为荷西今天要走,我正好一同回
去,也有个人做伴。”“这根本不通。”恩里格叫。乌苏拉用手替我量腰围,她要
做一件小牛皮的印地安女人的皮衣裙送给我,另外埃度阿陀背一个美丽的大皮包来
,“这个借你用两星期,我暂时不卖。”我十分舍不下他们,我对夏米叶说∶“夏
天来住,那间迅半圆形窗的房间给我,好吧?”“随你住,反正空屋那么多,你真
来吗?”
“可惜劳拉不认识你,她下个月一定从叙利亚回来了。”阿黛拉对我说。这时
已经是黄昏了,窗坍刮著雪雨,我将背包背了起来,荷西翻起了衣领,我上去拥抱
乌苏拉和阿黛拉,其他人有大半要去淋雨,我们半跑半走。
在圣米扬街上这时不知是谁拿起雪块向我丢来,我们开始大叫大吼打起雪仗,
一面打一面往车站跑去。我不知怎的心情迅点激动,好似被重重的乡愁鞭打著一样
。临上车时,夏米叶将我抱了起来,我去拉恩里格的辫子,我们五六个人大笑大叫
的拍著彼此,雪雨将大家都打得湿透了。我知道我不会再回去,虽然我一再的说夏
天我要那间迅大窗的房间。七天的日子像梦样飞逝而过,我却仍然放不下尘世的重
担,我又要回到那个不肯面对自己,不忠于自己的生活里去。“再见了,明年夏天
我一定会再来的。”我一面站在车内向他们挥手,一面大叫著我无法确定的诺言,
就好似这样保证著他们,也再度保住了自己的幸福一般,而幸福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就如同永远等待不到的青鸟一样。
附录
三毛━━异乡的赌徒
桂文亚
她赤足盘坐在小房间的地毯上。
浅棕色脸庞垂著两根麻花辫,闪动一双大黑眼。
“我的写作,完全是游于艺。是玩,就是玩,写完了,我的事情也了结了。我
从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读者,也很少想到稿费,但是,文章登出来,看排版铅字,
是一种快乐。”
三毛,异乡的流浪者,仆仆风尘地回来了。
这晚,她穿著白色麻纱缀花上衣,蓝色牛仔裤,手腕上套著一对凹凸雕刻的银
镯,比起照片,本人更显得慧黠、灵秀。
“我最喜欢做印地安人。”她笑著说。
肤色、装扮,的确使她像个印地安少女,然而,举止神态,又有一股形容不出
的吉普赛。
她原本不打算回来。原因是情绪上好不容易安定住,马上又换环境,难免会很
激动,另方面,也恐怕把撒哈拉沙漠里培养出来的清朗性情,搅混了。
毕竟,还是回来了。其中一个实际理由是∶暂别荷西,可以减少他失业后的心
理和经济负担。
撒哈拉沙漠是世界最大的沙漠,总面积八百万平方公里,西属撒哈拉是其中一
部材,占地二十六万六千平方公里。
摩洛哥和茅利塔里亚瓜分西属撒哈拉以前,它是西班牙的一省,位于非洲西北
海岸,摩洛哥之南,东北与阿尔及利亚一部分接壤。人口包括阿拉伯、北非回教土
人Berber和西班牙人。
这片仅有七万人的大漠,终年乏雨,黄沙漫漫,深沉而犷伟。一个年轻的中国
女孩子,跋涉万里关山。生活灸那样艰巨的环境里,不能不说是奇异而勇敢的抉择
。
《白手成家》一文里,她提到过∶“不记得那一年,我无意间翻到一本美国《
国家地理杂志》,那期书里,正好介绍撒哈拉沙漠。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择的
,属于前世回忆似的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的交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天地。”
那时候,她就想,如果去,自己很可能成为中国第一个踏上撒哈拉土地的女孩子。
“我当时的一大愿望是横渡撒哈拉。可是,一旦面对它,我才发现,这样的想法很
天真。”
她形容刚去沙漠的感觉,是一种极度的“文化惊骇”。她不能说兵们落后,因
为落后是比较,但对于那样的生活方式,的确非常吃惊,甚至带著点后悔。
三个月后,她与荷西结婚了,还是决定留下来。
“好奇心上,当然可以得到很大的满足,因为,所看的一切都是自己从来不知
道的━━大地的本身,就把你带入一个异境里。不过,心情却极端苦闷。”
她发现自己退步很多,荷西下班回来,不是说∶早上水停了,去隔壁提水,就
是买了便宜的西瓜,东西又涨价了。生活上最起码的欠缺,造成了情趣的枯竭。
“为了补救,我们买了很多有关已婚妇女的心理学书籍━━的确,很多心理上
的问题都发生在自己身上。”
感情适应上的困难,使她一度想与荷西分开。
“不是吵架,”她说∶“是对婚姻生活的失望,而这种失望是我造成的。荷西
要娶的我,绝不是那时候的我。当时的情况,几乎陷入绝境。”
荷西上班了,她被封闭在家里,热风似火般燃烧,邻居们无话可谈。
“我非常苦,非常寂寞,甚至发生这样孩子气的事∶荷西上班,我把门一挡,
眼泪就流下来了。我说∶“荷西,你不许去,你一定不许去,你去,我就拿刀杀你
!””
然后,她笑起来了,露出参差可爱的牙齿。
荷西还是走了。她只有呆坐地上,面对干秃秃,没有糊水泥的墙。
长期观察一种风俗之后,和做游客的心情不一样了。她细细想,一个一个想,
生活里的枝枝叶叶,之后,提起已经停了十年的笔,写下沙漠生活中第一个故事∶
《中国饭店》。
十年前,二十三岁,正确一点推算,她十四、五岁即以“陈平”的本名投搞。
作品不多,零零散散的短篇小说和散文,分别发表在《现代文学》、《皇冠》、《
幼狮文艺》、《中央副刊》和《人间副刊》。
严格说起来,它们苍白、忧郁、迷惘,充满了对生命、真理固执的探索,而撒
哈拉的一系列故事,健康、豁达、洒脱不羁。
“出国以后,我就没有再接触过诗、书和文学了。等《中国饭店》写出来以后
,一看,我就说,这不是文学。跟我以前的作品完全不一样。”我忽然有一种说不
出的伤感,我变了,我所写的,不再是我过去关心的人生,现在所写的,都是我的
生活,技巧上不成熟,只是平铺直叙述说彤活。”
只是,笔也再没有停下。
生活,是一种更真实。
她想起在文化学院选读的哲学课程。
“哲学并没有使我找到生命的答案,我唯一学到的是分析。研究哲学,对我是
一种浪漫的选择,当初以为它能解释很多疑惑,事实上,学者的经验并不能成为我
的经验。”
她换了一个坐姿,抱著膝盖沉思。深蓝几何图案的地毯上,搁著烟缸、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