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我背后的天空。
猛一回头,便是在我站著的一座车房的屋顶上,看见了那个我千万次在渴念中
想望的人。
她站在那么高,那么空的天上,手中撑著一支长长的木把,一身蓝色的工装裤
,浸在身后海也似深蓝的天空里。
她的黑眼睛专注的盯著我动也不动,一头卷曲的蛇发平平的在风里翻飞。
那一霎间的三毛,古帆船上女神塑像般的斜斜悬著。白房有若巨大的船首,天
空是海洋。她,正以凝神的沉寂,向我乘风破浪的扑压过来。
在这样的气氛里,任谁看见这个女人都要化成石头,她的力量太震撼人了。
三毛必是早已看见我了,她却不喊我。
回过神来时,三毛已经走在高墙上,手中提了一个空的铁皮桶,没有梯子,双
手悬挂在墙上,空桶“碰”一下丢了下来,我方要去帮她,她已滑下了地。
她微笑著慢慢走了几步,伸出手与我握了握,又转身向她的新邻居,那个包著
毛巾的女人挥挥手,这才拾起了桶,推开了一扇棕色的木门请我进去。
“搬家了,现在住这儿。”她向我微一点头,语音十分清脆而童稚,这时的她
,又是一个穿工装裤亲切的邻家女孩了。
她给人的印象是霎间万变的,十分令人害怕,好似鬼魅一般。
我随著她进入她的新居,门关上,外界便全在她身后关了出去。高墙之外的世
界便消失了。
院内一半是草地,一半是砖,当路一棵大相思树,枝丫重重叠叠的垂到腰际,
柳树似的缠绵。
走了十几步,迎面一个凉棚,棚下挂著花,一只彩色的吊床梦也似的空著。几
张十几世纪的老木椅围著一张圆桌。桌上一大瓶白色怒放的香花。
三毛推开了大玻璃门进去了,对我笑笑,说∶“请进来吧!”
她只是礼貌的接待我,透著一丝无奈。我马上拘束了起来。
纯白的墙,纯白的大幅窗帘,棕色的木器,更多的盆景,必有的大摇椅垫著大
红碎花的坐垫,一张兽皮铺地,墙角多了一张大书桌,桌后是一墙的书。
这样一间巡实舒适而又怡然的客厅,使人进到里面之后,所有的倦怠都消失了
。想起自己狭小杂乱的公寓生活,不由得心中又升起了无以名之的哀伤来。
三毛顺手将窗帘哗一下拉开了,一幅海景便巨画也似的,镶在她的房间里了。
那是天,是水,是虚无缥渺,是千千万万世上的人一生渴想的居所,它必是一个梦
吧?
乍见如此景色,再有雄心的人也必然会生退隐之心,问题是真如三毛一般融进
这样世外隐逸的生活里去,又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呢!
三毛也不请人坐,看看我的皮箱,双手闲闲的插灸口袋里,笑著问∶“你来散
步?”
我的眼光迎到她的,马上失措起来,她又微笑著问∶“喝茶还是咖啡?想来刚
下飞机吧!”
说著她掀开竹帘往厨房里去了。
在她托著一盘茶点出来时,我仍站在窗口望著大海沉思。
三毛犹豫了一下,便将本来要放在沙发茶几上的托盘拿到靠窗的饭桌上来。
她换掉了空花的台布,铺上了另一条棉织小红格子布的,从容的做了一个请坐
的手势,自己坐下便倒起茶来。
“谢谢你送我机票,航空公司通知我去,说是一位周先生在英国付了来回票价
。我是去了的,不是拿票,是想退票领钱,可是他们不答应,说要不是拿票就是不
接受,现金是不能给我的。”
三毛递过一杯茶,缓缓的说著。她的坦白令人无法接话,居然自己承认想赚我
这笔送她的旅费。
“你的好意当然是心领了,可是目前不想旅行,再说这幢房子要修的地方仍是
太多,安顿自己都没时间呢!”说完她嘻嘻一笑,只把我对她的邀请当作一件好普
通的事情灸分析。
“下面的房子卖了?”我问她。
“壮士断腕!”她回了我一句,仍是开玩笑似的讲著,可是她的创伤并没有平
复,表情突然有些紧张、无奈而辛酸,只这么一刹那,便也隐了下去。
我悄悄的望著三毛,她的头发又长了,松松卷卷的披了一肩,发根有些花白,
不细看很难察觉。人比夏天时丰润了些,神情开朗多了,不再那么沉静。只有她的
眼睛,一样飘在什么遥远的地方出神,没有一丝秘密向人流露,乍一看令人产生错
觉,以为这个人单纯得没有故事。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去,明知这次的来,对于三毛所造成的可能只是骚扰,亦是
自不量力的事情。眼前的人已是历劫又历劫,曾经沧海的女人,对于幸福的诠释必
然已是不同。那么我又来此地做什么?
三毛此时也跟了过来,指指窗下对我说∶“你看我的田。”
这时我方发觉窗下还有一层,我们进门的地方原来是在楼上,房子建在向海的
斜坡上,下面一道纯白的矮墙围著一畦方土,墙边一个玻璃小花房又是一个梦境。
这个人是谁,她背井离乡,完完全全没有亲人的住了下来,不依靠任何人,却买下
了这一幢朴朴素素的小楼,稳扎稳打的做法令任何一个男人自叹不如。
我突然不同情矣了━━她有一间玻璃房子。
“要不要下去看看?”她问。
我们开了院中的小门,一条石阶通向楼下,海风又冷又烈,三毛奔到水龙头那
边去拖皮带管,哗哗的往她只长了一些菜苗的田里洒起水来。
“楼下还有两间,门没锁,你自己去看。”她喊著。
以三毛一个人来说,这幢房子只衬出了她更深的孤单和寂寞,仍是大了一些。
总觉得她将自己锁进了一座古堡,更是与世隔绝了。
“生活容易吗?”我问她。
她只是笑笑,也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轻描淡写的讲∶“需要最少的人,
可能便是最富的人,我过得相当的好。”
海风太大,她避到花房里去给几棵瘦得可怜的四季豆洒水。
“你知道━━”她说,又顿了顿∶“生命中该有的,我都有了,一幢靠海的小
楼,足够的空间,可以摸触的泥土,宁静的生活,满墙的书籍,不差的健康,这已
是很大的恩赐,不敢再要什么了,还敢再求什么吗?已是太多了。”
她不断的告诉我她有多么幸运和满足,我看著暮色中那张仍然年轻的脸,心底
涌出来的却是一阵又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和哀怜。
“对了!还要给自己买一双轮子的溜冰鞋,从车房溜到院子,从院子溜到车房
,才好玩呢,小时候呀!最会溜冰的。”
三毛是个倔强的人,她不肯别人怜悯她,更绝对不许自怜,气氛才一沉落下来
,她自己就先改了话题。
“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屋顶铺柏油罗!”她说。
“你自己做?”我讶异的说。
“电灯也是自己接的,搬家过来时改了一些线路。”
“凉棚也是自己钉的。外面高墙请师傅来做,我当小工拌水泥,运沙,搬砖,
九月到现在做了二十二个小工程呢!厉不厉害?”
说著说著,三毛的神采飞扬了起来,我看得出她真是又骄傲又愉快。
她摊开那双粗糙的小手来看了看,对我嘻的一笑,小孩子似的真纯。
我问她∶“难怪你没有时间写文章了?”
她叹了口气,指指自己的太阳穴,笑说∶“这里面天天在写,要是有一种仪器
可以探得出,记录得出我所有在思想的东西,你会发觉里面的灵魂真是太漂亮了,
可惜我的文字表达不够━━”“有一天我想写幻想小说呢━━鬼的,灵魂的,可惜
来不及!真实的还没完呢!”
说起写作,三毛不喜欢一本正经地讲道理,可是不能否认的是,写作于她仍是
丢不掉,光是这么乱讲,便看见她真正的幸福起来了。
回到楼上客厅里,三毛又给我加了咖啡,突然问了一句∶“你今晚住那儿?”
我呐呐的说,什么地方都可以住,我是专程来看她的,一切由她安排了。
“你来看我,自然是感谢的,可是我没有邀请你,这便有些不同了。”她沉吟
了一下才慢吞吞的开口了。
我本想说,这幢房子楼上楼下并没有内楼梯,是完会隔开的,如果三毛能够给
我借住几天楼下,我将十分感激的,因我在这个岛上不认识其他的人。
我不敢开口,三毛一直静静的凝望著我,她读透了我的心思。
“你知道,我的家便是我的城堡,这里面并不欢迎外人呢?”
“过去半年来,这个家里访客没有断过,他们大半是通知我什么时候来,很少
有人问一声是不是三毛也欢喜接纳他们。当然,我讲的不是中国人,大半是我的外
国好朋友,交情呢,自然是够的,问题是这一阵来的人太多了,我也是累,再说还
在修房子━━。”
我以为,三毛是喜欢有人去看望她的,她却将朋友的好意看成了负担。
“问题是迦纳利群岛在欧洲太有名了,谁来打个转都是方便。如果我的作风不
改,便永远没有安宁日子。不能接待你,请你了解,原谅。下次如果我主动请你来
做客,那么对你的招待便是绝对不同了。”
她说得坦白,却也不失真诚,没有让人过分窘迫。
夜幕低垂,窗坍远处的大城已沿著海岸亮成了一片迷镑灯火。三毛站起来开了
灯。
“今天晚上家里请客,一共有十二个人,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吃饭好吗?”
我有些意外,因为她完全看不出忙碌的样子,厨房光洁如新,好似不动烟火似
的。
“全部佾助餐,已经做好了,就是大家都说刻班牙话对你不方便。这种事一年
也不会有一次,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我是一样的。”
我站起来急著要走,三毛也不强留,她说∶“小城里有一家清洁的旅馆,我陪
你去看看怎样?”
我神情沮丧的点点头,内心十分茫然。
这时有人按门铃,花店送来了特大号的花篮,深红色的玫瑰花挡住了三毛的上
半身。
三毛马上将书桌一角的花移开了,大花篮放在两张照片边,荷西的一张之外又
多了另一帧别人的,我凑过去看,她在理花,说∶“是徐□先生,我的干爸。”
说著她默默看了看照片中的人,将徐先生的相拿起来亲了一下。这种小地方她
是十分独特的,一切自自然然,便是美丽。
“客人的花已经来了,我还是走了吧!”我急著要走。
“送花给我的人没有请他呢!再说我们十点半才吃晚饭,也不急的。”
她终于将我送进了小城内的旅社,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话∶“明早九点钟来接你
,晚安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先说佾己要绝对的宁静,却一下子请了十二个朋友吃饭
。事实上她要静,她要闹,都在她自己一手掌握里。极能干的人,看上去却是不露
痕迹,天真烂漫不解世事一般。
九时以后的小城已是一片死寂,连个可以喝一杯啤酒的地方都找不到,而我了
无睡意,心烦意乱。这时一辆计程车经过,我招停了一司机,情不自禁的说了那个
海边社区的地名。
三毛的门灯在树下发著柔和的光芒,门口一字排开了七辆汽车,高墙内飘著浪
漫而凄怆的歌,里面却是笑语喧哗,灯火通明。我绕著这条街上下的走了几圈,她
的家只看得见高高的窗子,里面如何的夜宴外面是无论如何看不清的。
偷窥他人是十分无聊而低下的行为,我当然明白。我一个人走到海边去,一直
想不通,如果三毛所请的是六对夫妇,那么最多是六辆车子停在门口,为什么会有
七辆车,那么她必是另请了单身的朋友。那辆大灰蓝色轿车又是谁的?我被这一切
弄得非常苦恼。
墙内又传来了快速的击掌声,配合著热情的西班牙音乐,他们必是在那棵树下
跳舞作乐。
我再度走向海潮澎湃的沙滩,心里是那么悲伤,荷西死了,她居然在宴客跳舞
。好像有声音在对我说∶“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不要用常情来批判她的作为吧!
”
在三毛家的斜对面一条狭巷,巷子边也是一棵相思树,我呆站在树下直到深夜
两点多,才看见客人纷纷的出来了。
三毛,她穿著一件深黑高腰的连身长衣,裙摆和袖口滚著极宽的大红大绿的滚
边,胸前一片锦绣五彩花线,长发卷卷蓬蓬的披了一肩,脚下一双软皮靴,双颊红
扑扑的,黑眼睛里水也似的笑意盈盈。她的外型已是没有国籍的了。
我看那些朋友们一个一个的拥吻她晚安,男男女女对她是那么的友爱亲密。那
一霎间,我才明白了,要做三毛的朋友,我还差很大一段路呢。她是不管什么中国
人外国人的。
只因我还是太紧张,到底有没有单身的男士在里面都没看清楚,才一霎,已是
曲终人散,夜阑人静了。
这时三毛并没有关门,她笔直和朝我隐著的树下走过来,我几乎惊窘得不能动
弹。
“你也看够了吧?”她向我大叫起来。
她似在伤心,很伤心,又似在发怒,车房内哗一下倒出了车子,对我累累的一
点头∶“上车吧!如果不送你,你总得走到天亮。”
那一趟住小城开去的夜路上,三毛一句话也不说,嘴唇紧紧的抿著,车子开得
凶猛疯狂。过了一个狭桥,对方来车用了长距灯,三毛用手一挡眼睛,一串泪珠哗
哗的坠了下来,掉在她那件锦绣密织的彩衣上。
那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的早晨,我方起身不久,便听见三毛的声音在楼下与人说话,然后她踏
著木楼梯跑上来敲我的门。
“西沙!”
我赶快跑去拉门,门外的她穿著一件大红V字领毛衣,净白的翻领衬衫,下面
一条蓝布裤,一双粗牛皮靴子。
“早!”她对我灿然一笑,清清爽爽的神情。
六小时以前三毛在浓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