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或晚上,这幢建筑的周遭是相当安静的。
这幢老房子并不是大型的学生宿舍,一共三层楼加地下室。楼下,在中午时属
于大学教授们做俱乐部形,供应午餐,夜间就不开放了。二楼有一间电视室、一间
图书室以及一个小型办公室,到了下午五点,办公的小姐就走了。
多余的房间一共可以容纳十四个女学生,每人一间,住得相当宽敞也寂莫,因
为彼此忙碌,很少来往。我们也没有舍监。
记得感恩节那日是个“长周末”,节日假期加上周六周日一共可以休息四整天
,宿舍里的美国同学全部沂家去了,中国同学除了我之外还有三个,她们也各有去
处。我虽也被人邀请一同回家过节,却因不喜做客拘束,婉谢了朋友的好心。⒋⒍
。闹学记好意。
就这样,长长的四整天,我住在一幢全空了的大房子里━━完全孤独的。
也是那一天,初雪纷飞,游子的心空空洞洞。窗坍天地茫茫,室内暖气太足,
在安静得令人窒息的巨大压迫下,落一根针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我守住黄昏,守过夜晚,到了深夜两点,把房门的喇叭锁□一下按下。我躺在
床上,把窗帘拉开,那时,已经打烊的小电影院的霓虹灯微微透进室内,即使不开
灯,还是看得见房间内的摆设。
躺下去没有多久,我听见楼下通往街上的那扇大门被人“呀”的一声推开了━
━照习惯,那扇门总是不关的,二十四小时不锁。
我以为,是哪一个同住的女学生突然回来了,并不在意。
可是我在听。
进来的人,站在楼下好一会儿,不动。
然后,轻轻的脚步声上了二楼,我再听,上了三楼,我再听,脚步向我的房门
走来,我再听━━有人站在我的门口。
大概一分钟那么久,房外没有动静,我没有动静━━我躺著━━等。
我听见有钥匙插进我那简单的门锁里,我盯住把手看,幽暗的光线中,那个门
柄慢慢的正在被人由外面转开。
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那把柄千真万确的在转动。
有人正在进来。
一个影子,黑人,高大、粗壮,戴一顶鸭舌帽,穿桔红。⒌⒍。闹学记夹克、
黑裤子、球鞋,双手空著,在朦胧中站了几秒,等他找到了我的床,便向我走来。
他的手半举著,我猜他要捂我的嘴,如果我醒著,如果我开始尖叫。
当他把脸凑到我仰卧的脸上来时,透过窗坍的光,我们眼睛对眼睛,僵住了。
“老兄,我醒著”我说。
我叫他BROTHER。
他没有说话,那时,我慢慢半坐了起来。我可以扭亮我的床头灯,不知为什么
,我的意念不许我亮灯。我听见那个人粗重的喘息声━━他紧张,很紧张。
在这种时刻,任何一个小动作都可以使一个神经绷紧的人疯狂,我不能刺激他
。
“你不想说话吗?”我又说。
他的双手不放下来,可是我感觉到他放松了。他不说话,眼光开始犹豫。这一
切,都在极暗的光线里进行著。
“你坐下来,那边有椅子。”我说。
他没有坐,眼睛扫过我伸手可及的电话。
“我不会打电话、不会叫、不会反抗你,又请你不要碰我。要钱、请你自己拿
,在皮包里━━有两百块现金。”我慢慢的说,尽可能的安静、温和、友善。
他退了一步,我说∶“你要走吗?”
他又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他一共退了三步。
“那你走了。”我说。
那个人点了点头,又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头,他还。⒍⒍。闹学记在退,
他快退到门口去了。
“等一下。”我喊停了他。
“你这个傻瓜,告诉我,你怎么进来的?”我开始大声了。
“你的大门开著。钥匙放在第十四号邮件格子里,我拿了,找十四号房门━━
就进来啦!”这是那人第一次开口,听他的声音,我已了然,一切有关暴行的意念
都不会再付诸行动。这个人正常了。
“那你走呀!”我叫起来。
他走了,还是退著走的,我再喊∶“把我的备用钥匙留下来,放在地板上。你
走,我数到三你就得跑到街上去,不然━━不然━━我━━”我没有开始数,他就
走了。
我静听,那脚步声踏过木板楼梯,嗒嗒嗒嗒直到楼下。我再听,那扇门开了又
合起来,我凝神听,雪地上一片寂静。
我跳起来,光脚冲到楼下,冲到大门,把身体扑上去,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去压
那个锁,我再往楼上跑,跑过二楼,跑到三楼自己的房间,再锁上门。
我往电话跑去,拿起听筒,一个女人的声音立即回答我∶“接线台,接线台,
我可以帮助你吗?”
我发觉自己的牙齿格格在响,我全身剧烈的发抖好似一片狂风里被摧残的落叶
,我说不出一句话,说不出一个字。
我把电话挂回去,跑到衣柜里面,把背脊紧紧抵住墙。用双手抱住自己的两肩
,可是我止不住那骨头与骨头的冲击。我一直抖一直抖,抖到后来,才开始如同一
个鬼也似的笑起来━━听见那不属于人的一种笑声,我又抖、又抖、又抖……。
。⒎⒍。闹学记爱马落水之夜在我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时,已经会开车了
。当时的交通工具仍然是以三轮车为主的那最后两年的台北,私家车并不多见。我
的家中自然也没有汽车。
回忆起开车的学习过程实在很简单。在当时,如果一年中碰到一个朋友恰好手
上有辆车,那我必定抓住机会,低声下气的请求车主让我摸摸驾驶盘,那怕是假的
坐在车里不发动车子,也是好的。
偶尔有几个大胆的好心人肯让我发动了车子开,我必不会辜负人家,把车当当
心心的开在台北市空空荡荡的马路上,又会开回来。
开了两三次,就会了。那时候用的大半是天母一位美国朋友的车━━当然也不
属于他的,车属于他做将军的爸爸。爸爸睡觉去,儿子就偷出来慷慨的做好国民外
交。
我是开了好久的车子,才去进驾驶学校的。那个往事被写成一个智斗警察的短
篇,叫做《天梯》,已经收到书本里去了。
好的,从此做了一个养马的人。
。⒏⒍。闹学记我叫我的车子马儿,对待每一匹生命中的马都很疼爱,常常跟
车讲话。跑长途时拍拍车子,说∶“好马,我们又要跑罗!”
那车子就听得懂,忠心的水里去,火里来,不闹脾气。
说到“水里去”并不只是形容词,开车时发生最大的事件并不在于一次国外的
车祸,而在台北。
我的经验是,每次车子出事,绝对不在于马儿不乖。决定性的出事原因,必然
在于主人不乖。
那是一个狂风大雨的寒夜,我姐就选了这种天气去开“学生钢琴发表会”,地
点在植物园畔的“艺术馆”。天不好,姐很伤心。
这是家中大事,当然全体出动参加捧场。
大雨中我去停车,停在“艺术馆”和以前“中央图书馆”之间的一块空地上。
对于那个地方,我不熟,而且,那天太累了,眼睛是花的,累的人还开车,叫不乖
。
当我要停车时,看见一个牌子,白底红字中文,靠在一棵树边,写著━━“停
车场”。没错,就停在牌子下面。可是其他的车辆都驶得离我远远的,停在二十几
步路边的地方。
“好笨的人,这里那么空旷,怎么不来停呢?”我想。
等到钢琴表演结束,家长和小朋友们捧了一些花篮出来,各自上车走了。我的
车内派到爸爸和妈妈同坐。看见那倾盆大雨,舍不得父母淋湿,就说∶“别动,我
去开车来,你们站在廊下等。”又因为天气酷寒,我怕父母久等会冻著,于是心里
就急了一点。发足往雨夜中冲去。
停著的车子必须来个大转弯才能回头,我看了一下左边。⒐⒍。闹学记的宽度
,估计得倒一次车才能全转。我看一下右边,右边树下那块牌子又告诉我━━停车
场。那个停车场一辆车也没有,雨水中平平坦坦的。那就向右转好了,不必倒车,
一个大弯就可以改方向了。那时,我念著父母,又急。
好,发动车了,加足马力,驾驶盘用力一扭,马儿跳了出去,是匹好马。
不过一秒钟吧,我听见不算大声的一种冲击声,然后我发现━━车窗坍面不是
雨水,而是一整片大水在我四周。
车子在沉━━是在沉,的确在沉。在沉━━。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惊慌,我根本莫名其妙,我以为自己进入了一种梦
境。这不可能是真的。
车子还在沉,四面部是大水、大水。
我一定在做梦。
那时小弟带了他的全家人往他的车子去,夜寒,大家挤在伞下埋著头疾走。就
在那时候,侄女天明三岁,她一回头,看见小姑的车子沉入“停车场”中去。她说
∶“小姑━━”手中一朵菊花一指。
这一来,正往自己车去,也带著妻女的大弟听见了,猛一回头,忙丢掉了雨伞
就往池塘水里跑。这都是外面发生的事情。事后说的。
我无声无息在水中慢慢消失。
我仍然在对自己说∶“这一定是在做梦。”
这时,水渗进车子里来了,水快速的浸过我的膝盖,水冻醒了我的梦,我又对
自己说∶“我正在死,原来是这种死法━━真是浮生如梦。”
。0⒎。闹学记就算是梦中吧,也有求生的本能,我用力推开被水逼住的车门
,用力推,车门开了,水淹过了我。我不张口。
我踩到椅背上去。我露出水面了,我看见四周有科学馆、艺术馆,还有那向我
远远奔来的大弟弟。
“救命呀━━”这才不必要的尖叫起来。
大弟拖我,我又不肯被救了,说了一声∶“我的皮包。”又钻进水中去摸皮包
。
等到我全身滴水站在地上时,开始跟大弟激辩∶“明明是个停车场,怎么突然
会变成一个大水塘?我问你,这是什么鬼?”
这时候家人都来围观啦!弟说∶“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有个池塘啊?”我尽
可能不使牙齿打抖,说∶“是刚刚变出来的,存心变出来淹死我的,从来没有什么
池塘的,这是奇幻人间电视剧━━。”
爸爸当时立即指挥∶“妹妹和弟弟回去━━全身湿的受不起这种冻。有小孩子
的也都快回去。妈妈坐别人的车也回去。这个车,明早请人来吊━━。”
我舍不得我的马儿,一定要跟它共患难,我坚守现场,不愿离开,不但不离开
,硬逼家人快快去打电话,请修车厂立即就来救马。
那种情形下,弟弟们也不肯走了。爸爸说∶“要有理智,这种大雨里,都得回
去,况且大家都淋湿了,快快给小孩们回去泡热水。”
在那个摄氏六度的冬夜里,爸爸和我苦等吊车来,弄到清晨三点半,马被救起
来了。
。⒈⒎。闹学记我只差一点就跟那两位见义勇为的吊车好手跪下叩头。
中国同胞真好真好。我不是说爸爸。
过了几小时,我才真正弄懂了。
那是个真真实实的水池,以前就在的,偶尔水池里还有朵莲花什么的。我身上
满妞的浮萍也是真正的浮萍,不是幻象。那天下大雨,水池在夜间我停车时已经涨
满了水,所以,看上去就成了一块平坦的地。再有那么一个神经病,就把“停车场
”这块牌子给搁到水池边上去。
来停车的台北人,全不上当,很小心的避开这片告示,停得远远的,不会见山
就是山。
然后,来了一个回国教书的土包子,很实心的一个“初恋台北人”,就相信了
那块牌子,把车恰好停在牌下。过了两小时,自愿落水。
“这是一次教训,你可懂了吧?”爸爸说∶“在台北做人,不要太相信你的眼
睛。斑马线上是压死人的地方,好味阴花生是送你到阴间吩的,宾馆请你进去休息
不是真正休息,马在此地是用来杀鸡的!”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那次之后,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个金面的人来对我说∶“谁叫你看见别人夫
妻吵架就去多管闲事呢,自己功力全无,还弄神弄鬼替人去解。结果人家夫妻被你
解好了,你自己担去了他人的劫难━━落到水中去。”
家人后来说∶“如果不是天明回头得早,过两秒钟你的车子可能完全没顶,水
面又会合起来。我们绝对不会想象你在水底,总以为你突然开车先走了,也没讲一
声这种事在你。⒉⒎。闹学记做出来很平常,不会奇怪。于是我们挤一挤就上别
人的车回家,三天以后再报失踪。你呢━━在水底泡著呢━━。”我说∶“放心,
会来托梦的。”
后来梦中金面人又来了,说∶“舍掉你的长发吧,也算应了一劫。”梦醒,将
头发一把剪成国中女生。等我过了数月,经过新竹一间庙,突然看见梦中金面人原
来是尊菩萨。沉思了一会儿,我跪了下去,心里发了一个大愿,这个愿,终生持续
下去,直到天年了结,不会改变。
至今还是拥有一匹爱马,跟我的马儿情感很深很密,共享人间快乐,又一同创
造了许多在此没有讲出来的故事。
我又想,那一次,应该可以请求“国家赔偿”,怎么没有去法院呢?那个没有
去,是人生角度取舍问题,没法说了。
。⒊⒎。闹学记我要回家那一年我回台湾来九个月。
当时手边原先只有一本新书打算出版,这已经算是大工作了,因为一本书的诞
生不仅仅表示印刷而已。
虽然出版社接手了绝大部分的工作,可是身为作者却也不能放手不管。那只是
出一册书━━《倾城》。
后来与出版社谈了谈,发觉如果自己更勤劳些,还可以同时再推出另两本新书
━━《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