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後进了花房,布帘在後面落下,方诸急忙道:“他怎样了?”
音尘略一沉吟,道:“甚好。他已安然返回人间,上仙随时可上秦府去寻他。”
方诸长长舒出口气。音尘在一旁看著,神色有些莫名。
因往日里有允梓墨亲自打理,近来又有海棠仙子悉心照顾,外面虽是天寒地冻,这房子里头却还俏染花枝,几条挂藤垂到摇椅之上,倒颇有点生气。
方诸一手搭在一棵藤萝上:“可否告诉我,是不是……妖王救的他?”
音尘目光一顿,很快又浅笑道:“上仙为何如此作想?”
你如此反应,那便是了。
“必是你拿自己作为交换。”方诸心中大恸,“海棠仙子臣服于妖王,替妖王做牛做马,而妖王,则依约从魔尊手中救回飞卿。”
难怪你不想让小狐狸听到。若他晓得了这一层关系,恐怕会几个狐火烧了我。
你终究,是为了我方诸。
音尘闻言,唇动了动,却没有道出话来。她垂下眼帘,作法为花房取暖,神情掩在了莹莹仙晕之中。
罢了。
音尘,我当初不过是顺手将你的幼苗捡回仙山,浇了几天水,看你长得欢快,欣慰之下又顺手给你输了几次仙气而已,你就算欠我,这千年来侍立左右,出门则鞍前马後,居家则问暖嘘寒,便是百倍於当初的恩情,也早已还清。
方诸愧然道:“音尘,妖王的人情,我自会去还,你莫要投到妖王门下……”
音尘含笑打断他:“红尘皆由心生,术法本是幻象,其实,是仙是妖,又有何异?”
说著慢慢收了法,房子里萦著一股仙气,愈发地暖了。
花房虽小,然或盆子里挂著,或罎子里填著,上上下下百来株,各季花卉都种了些。方诸还记得,但逢日高烟敛之际,花枝越过窗子探出来,外面远远望去,举目一片姹紫嫣红的明妍。
方诸透过半张的天窗,望向天际:“可否……再托你一件事?”
音尘颔首:“上仙且说无妨。”
“送我……到天府府上。”
方诸站在一抹漆金雕梁之下,等了好久,也不见有人出来应门。周围也不见有人经过,连只路过的仙鸟都没有,他想起此门前昔日车水马龙,自己初次来送拜帖时,还在一条长龙後面候了好几盏茶的功夫,心中不由愈发曲折。
待天边云霞开始由紫转红,他终於有点急了,袖手四下张望了一番,在一棵古树底下晃见一根竹竿。
他心头豁然一亮。
天府的府邸与其他仙家不同,既无巍峨宫门,亦无参天古刹。天府豪阔擅交,却也乐山乐水,府上学人间的山水园林布局,盘旋的石径边上修廊建亭,星罗於嶙峋假山之间,四周再环绕几池绿水,掩映在葱茏的古木底下。除了南边那片桃花林,整个园子复廊蜿蜒,小馆逶迤,东有竹柏交翠,西有藤萝蔓挂,风起时,万竿摇空,滴翠匀碧,视之令人心旷神怡。
如此一座扎眼的府邸在手,天府又是个爱显摆的,所以他家的围墙只略略修了一人半高,恰好露出里头一截黛瓦飞檐,让路过的人堪堪瞧见。
这样的围墙放到人间,难保不会让有心人惦记,所幸天府住在天上,倒不必担此无畏之心。
不过,今天他倒是该把心提一提了。
方诸手持竖竿倒退几步,一咬牙,朝著大门旁一段墙垣冲过去,距围墙三步远时,竹竿点地,一跃而起。
☆、第十七篇
“你在做什麽,上仙?”
啪一声,竹竿忽的拦腰破裂,断成两截,正飞到半空的方诸失去支撑,大叫著坠下来,刚好趴到围墙上面。
他咬牙倒抽几口气,艰难地抬起上半身,手扒墙沿回头一看,先是见一只晃眼的凤凰,昂著脖子瞥了他一眼,再一扭头,一张不太讨喜的脸立刻撞进眼来。
“天……天玑星君……”这话一脱口,手上一个没抓稳,扑通一声跌落下来。
天玑看著他从大字趴里慢慢爬起来,绽出个明媚无比的微笑:“上仙,看来你终究明白,凡人再好,到底是比不过仙人。看你这般作为,是想吃回头草了吧?”
那笑容看的方诸浑身一个哆嗦,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回以粲然一笑:“有劳星君挂记。”
天玑轻哼一声,脸上又回复一片冷冽:“可惜下山容易上山难,你既已脱离仙籍,要想再回到天庭,可就不那麽容易了,方诸——”
“多谢星君操心。”方诸仍旧笑容可掬,“星君对我如此关爱,方诸不才,也不能为星君做点什麽,但盼得一机缘,觐见玉帝,届时一定极力作荐,助星君喜得司情吏一职。”
天玑的脸立马黑了。
北斗天宫天玑星君禄存的大名,在仙魔妖三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倒不是因为他像青君那般有多风流,或是同天府那样有多擅交,他虽非北斗七星之首,为人又眼高於顶,然因掌管仙界资产,又很会顺著杆子往上爬,深得王母宠爱。这恃的宠既是王母的宠,他要傲娇也没人能奈他何,况且仙界上上下下,从王母到散仙,能不能穿华服戴美饰,骑宝马坐香车,可都全指著他,他想不成天泡在目光浴中都难。
这原本也没什麽,出身高贵又手握重权,三千浊流中一瓢墨水独领风骚,这放在人间也是情理之中,就像小狐狸说他方诸的,是命太好。可是,那天玑仗著王母恩宠,四处狗拿耗子,结果手越伸越长,就连方诸这司情吏的差事他都时不时插一脚。天上的情案,方诸数万年来也就审过数百桩,而其中有百多桩都是天玑上疏,王母首肯,方诸不得不为之的,在方诸闭关修炼暂不方便出手时,这厮还会代方诸行刑。
同太白等人一样,玉帝对此颇有微辞,然他惧内之名名扬四海,在王母默许之下,观之也只能一只眼闭一只眼睁。天玑忖之良久,数千年前,终於赶在一个天高气爽的晴日,趁著玉帝于琼林中信步骑马,毫无警惕,忽的冒出来痛陈方诸尸位素餐,不堪为司情吏,而自己万年司禄,廉洁奉公,一身正气可昭日月,满腔高古胜於九天,如此人才,方为司情吏上上之选。
玉帝先是惊得险些马失前蹄,接著面不改色看著他指天画地慷慨陈词,最後扔下句“容孤斟酌片刻”,便丢下喜上眉梢的天玑,策马离开了。
这边厢,方诸看著天玑的表情,笑得更灿烂了。
谁让这厮如此讨人嫌,他方诸会招惹到秦飞卿,若论功论劳,天玑当推魁首。
天玑压下颊上两团黑云,冷哼一声道:“觐见玉帝?哼,王母已下令将你逐出天庭,今後你方诸是圆是扁是生是死,可都不关仙界的事了!你,好自为之罢!”
复一记冷哼甩过来,拂袖乘凤而去。
待一仙一凤隐没在云彩之中,方诸才抱著胳膊捂著膝盖,嗷嗷叫唤起来。
“你怎麽在这里?”
霭霭霞虹之下,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射过来。
☆、第十八篇
“啊……”方诸赶紧站直身子,站在阶下恭然一揖,“这位仙子,我……小人是来拜访你家星君的。”
白衣小童微微皱起眉头:“星君不在府中。”
方诸怔了怔:“他不在府中?”那会是去了哪里?
小童低低笑了一声,冷冷地望著他:“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明知故问?星君有事下凡,离开已有一炷香的功夫。”
一炷香?方诸这才将小童端详了一番,见他嘴角乌青,右臂也挂了彩,猛然意识到自己在人间虽是过了好几日,此处却只是一个须臾。
他望向小童的目光饱含愧疚与感激:“之前的事……多谢。”
小童别过眼,沉默地木著脸。
方诸暗叹口气,再拱手道别,甫一转身,听小童在後面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怎麽会在这里?”
我方才不是回答了……哦,方诸顿悟,道:“是海棠仙子音尘送小人上来的。”
小童目光一凝:“海棠仙子?是海棠花妖罢?”
方诸一震。
小童冷笑道:“你既欲与妖魔为伍,就莫要沾惹我家星君。他受你拖累,已经够多了。”
语罢侧身,踩著流星踏进府中。
方诸钉在原地,许久才从衣袖里摸出一片海棠花瓣,垂眼看了片刻,张口念诀。白花渐起,绕在方诸身周,方诸回头看了看墙中参天的古木,再是一眨眼,他人已到了凡间,秦府大门口。
此时天已黑尽,沉沉暮色中,秦府门口两只石狮子巨口大张,看上去略渗人。站在狮子巨口跟前的方诸有些头皮发麻,打左边晃到右边,又从右边荡回左边,如此这般晃荡了一刻钟,进去通报的小厮方挑著灯笼出来。
小厮一推开门,看见的就是外头那个自称少爷友人的青年热锅上乱窜的情景,心下不由有点小不悦。想他家少爷,自小含著金汤匙长大,三岁吟诗,七岁作赋,长大了更是才貌并举,身边跟的那一大串友人,个个对他望尘莫及,结之而感三生有幸,言辞间谨慎小心就不提了,还时不时携著这个带著那个上门来加固友情,而且态度甚是卑微恭谨,就连对他这个不起眼的小厮都是有礼有节。
可眼前这个叫允梓墨的……穿著寒酸形容枯槁就不说了,等人还等得如此急不可耐,一点寒风就受不了了,跟其他公子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其他公子是天上的彩云,他就是地上一抔黄泥。一抔黄泥,究竟是如何高攀上他家少爷这只凤凰的呢?
这小厮到府上方才两月,然平日里从其他仆人那里,零零碎碎听过不少事情,譬如少爷跟这个叫允梓墨的,两人可谓相交甚笃。允梓墨刚才来的时候,他已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见他除了一张脸还算出众,浑身便再找不出一点可圈可点之处,心头不由纳闷,真不知自家少爷是如何被他迷惑上的。
方诸听到动静,立刻迎上前来,却只见到方才那小厮,不由张大了嘴,又在小厮鄙夷的目光中赶紧阖上,踌躇著道:“小哥……你家少爷呢?”
小厮仰著下巴道:“少爷已经歇下,恕难见客,允公子就请回吧。”
方诸一愣:“你家少爷向来喜欢晚睡的……”莫非,是不愿再见到我……
小厮蹙眉截断他的话:“少爷喜欢几时就寝,那是少爷的事,我们做下人的,可管不了这许多。”
方诸看著他冷若冰霜的脸,强按下心头的火气,讪笑道:“那就叨扰了。”
拱手一揖,自回府去。
☆、第十九篇
允府书房里,灯火在劈啪声中摇曳。
晃荡灯光中,穿白衣的小狐狸趴於案上,一手摁宣纸,一手抓毛笔,一双黑亮的眼珠子凑近纸面,几乎就要贴了上去。他旁边站了个倚案磨墨的青年男子,两只袖管高高挽起,露出两截乾瘦的胳膊。
“喂,方诸,你动作快点——”小狐狸大嚷,一脸不耐。
“稍安勿躁。”方诸淡淡地瞟了他一眼。
小子,趁我法力全失使唤我是吧?等我哪天恢复了仙身……算了,看在你嫂子的份上,我少爷肚里可撑船,上仙胳膊可研墨。
小狐狸扬起下巴哼一声,霍地站起来丢了纸和笔,背著手大摇大摆几步晃到书架前,随手拿过几本书就开始乱翻。
“诗……书……礼……易……春秋……论……诶,方诸,你这里就没两本有意思点的书?”他回头撇撇嘴。
方诸飘过目光去看,见他手里那几本书,蓝色封皮经他一捏都成了团咸菜,不由抽了抽嘴角。
允梓墨被庄叔逼著念书考状元那会子,这些书可都是允家最值钱的宝贝,梅雨天怕潮著,大热天怕烧著,府里上上下下几个人都跟敬奉老祖宗似的伺候著,就差没立个牌位供著了。倘若庄叔是真的庄叔,见了此番场面,恐怕也得气得立马羽化,去侍奉允梓墨那位没见过面的先父。
“空雨表弟,表哥再跟你说一次喔,”方诸笑得很是慈祥,“在凡间,我是允家少爷,你和你大哥是允家远方表亲,旁人面前,你要叫我允表兄。”
小狐狸一脸不屑地切了一声,重新扎进书堆,东边翻翻,西边找找,架子上的书呼啦啦散落一地。
方诸垂眸扫了地上的书一眼,压著邪火温声道:“閒书也并非没有,不过,恐怕不太适合你看。”
小狐狸不断将书往天上抛:“什麽书?”
方诸道:“都是些不入流的书,不是稗官野史,便是露水传奇,市面上买来仅供閒时消遣的……”
狐狸双眼一亮,腾地跳将过来:“在哪里?”一条火红色狐狸尾巴噌地冒出。
方诸侧首瞅了瞅搭在自己肩头的爪子,凝眸。
他将这尊大神这一晚上的种种折腾回想了一下,再将自己方才打扫整个大宅的情形回味了一下,又意识到自己的法术突然恢复……可能性似乎不大。自己不过在天上耽搁了两天,宅子里就成了这样,他若不抬出点分量十足的家伙,恐怕明早起来允府头顶的瓦片就没了……
於是抬手往书架顶层指了指。
嗖一声,搭在他肩上的爪子不见了。一头红毛狐狸呼楞一声蹿上书架,屁股後面呼呼扇著条大毛尾,毛茸茸的爪子在顶层好一通乱翻。
“没有……没有……没有啊——”狐狸跳了下来。
方诸瞅著他脸上阑珊的意兴,赶紧语重心长叹口气道:“找不到也好,你嫂子教你识字,是希望你能知书达礼,不是用来看閒书受蛊惑的……”
噌噌,狐狸一弓身,又跃了上去。
方诸在底下捧心道:“哎哟——可不要翻朝东那一角啊——那里可没有放閒书啊——”
话刚说完,红狐狸立刻往东边旮旯扑了过去,埋头一顿大战,很快抱了一堆什物跳下来,化成个怀抱书册的白衣少年。
“允表兄藏书颇丰嘛。”小狐狸盘膝坐下,哗啦啦翻著书。
方诸看著他抖落下的一堆灰尘杂物,切切齿,捶捶胸口再接再厉道:“唉,不足为外人道也。想必你也知道我的事,当年允梓墨就是因为看多了閒书,才会误入歧途……” 笑容尽力维持著慈爱,口吻努力酝酿出痛心。
小狐狸头一抬,大喇喇打断他:“我大哥说了,你当初是因为不男不女,才会当上柳下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