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航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其中不乏一些只是来找他聊天喝酒的孤独患者。可是像今天这位半路撤退的,还是头一次遇到。
不行,好奇心已经快顶到嗓子眼了。
“我说……你不是有什么……病吧。”
他听到旁边的人动了动,但没做声。
“我是说——呃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洁癖?就是接受不了跟特定人以外的……”
“我也听说有一种病,说起话就停不下来。”
“哈哈哈哈那我们可以当病友了。”
“……”
对话再一次终结在方柠的沉默里。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有陌生人睡在旁边的原因,方柠始终无法入睡。听着房间里另一个人均匀的呼吸声,他睁着眼睛看着黑暗里的一切,看着天花板,衣柜,灯具……家私的每一寸散发出的幽怨气息,看着它们反射的光芒在时间的流逝里变蓝,变白。
终于,他沦陷在浓浓的睡意里。
可是好像没多久就被杜澜破门而入的响动吵醒了。
方柠迟缓地坐起身来,一眼就看到杜澜铁青的脸,转过头,戚航正用一种死到临头的表情看着自己。
“你别说话。”方柠小声交代道,随手把枕头拍在了他脸上。
“柠柠,你这么做太冒失了。”
消息也太灵通了吧。
再说了,一大早就过来开始教训人吗?
立场又是什么?
情人吗?还是所谓……长辈的角色?
方柠望着他,静静地完成了这些心理活动。
“还没恭喜你呢。”话说的不痛不痒。
“这是谁?”
“与你无关。”
方柠轻描淡写地应付着他,说完又顺手点了根烟。
“如果是你正常交往的人,那没有问题。”杜澜走到床边,一副随时准备掀被子的架势,“而且——你要少抽点烟,对肺不好。”
“是么,因为会跟你的心一样黑吗?”
杜澜轻叹一声,大概是早已预料到自己会被怨恨的结局了吧。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晚上回来吃饭吧。爸爸想你了。”
方柠依然靠在床上,不置可否。烟雾在两人间静静地飘荡,两个人就这样无言地对视了一会,杜澜才面露痛心地离开。
听到那声关门响,戚航才小心翼翼地推开枕头,显然听到的对话没能帮他理解刚才的状况。
“呃……那个人……和你什么关系?”
方柠熄灭了烟:“不知道。”
戚航更吃惊了:“那个人,我没看错的话,是杜澜吧……”
方柠皱眉:“你认识他?”
“你在开玩笑吧——谁都知道夏千……”
戚航还没说完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嘴巴就被一阵烟味牢牢地填满了。
他已经不想去想自己摊上的这位主顾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脑回路。上一秒还在冷言冷语,下一秒就如饿虎扑食一样地压到自己身上。
……所以昨晚那畏畏缩缩的是什么情况?
难道是旧情人之类的?可是最后提到爸爸的那句又是什么意思?
血液努力逃离着戚航的大脑一路向下,带走了他最后一点思考现状的能力。
只是方柠并没感到多少愉悦。他抓着戚航的胸口,机械地做着疯狂的动作。他太清楚此时自己想泄愤的心情远远多过想找个人肌肤相亲——有时候就会这样,想到以前和杜澜,也总是吵着吵着就……
该死,有没有办法再也不用想到他?!
方柠难过地停了下来,望着身下戚航的表情由陶醉变得不解,还有想要发火却发不出来的憋屈。
任谁在这种时候被打断都高兴不起来吧。
可是真好啊,看在钱的份上再憋屈都不会发作呢。
这种场景是不是很熟悉。头条新闻里杜澜和夏千芒永远幸福美满的微笑,永远亲密无间的动作,永远羡煞旁人的互动。
只是有些东西看得懂,听得明,可惜永远学不会。比如,令人信服的谎言,和出神入化的演技。
“你走吧。”
方柠翻身下床,拿过椅子上的睡袍披上。只留下戚航对着自己腿间还未尽兴的小兄弟同病相怜。
他望着站在窗边的那个忧伤的背影,和再一次扑向自己的烟味,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
“你……果然是有病吧。”
方柠好像静止了一样,过了好一会,才淡漠地回应道:“你觉得是就是吧。”
☆、已经和我
戚航不是第一个这么说他的人。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对于这样绝非善意的评价,方柠早已习以为常。
还记得那次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天,杜舜之就吵着要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了——对,就是他和杜澜共同的爸爸。
以至于到现在,在他眼里,方柠都是一个异类般的存在。
自己动手写的剧本总是以让人看不懂为己任,看中投资的项目,也都是些根本不接地气的影片类型,受众面还不如三流恐怖片的大。至于卖不卖座、口碑如何这样的问题,从来不是他做决定时候的考量标准。这些影片能在院线上见到已是最大的成就,大多最终都沦为一群人用来孤芳自赏的试验品。
有人会口下留情地评价这些作品“充满了哲学思辨的隐喻”;有人则将它们视作前卫、先锋的代表作;大部分能看到的反馈,说的最多还是“看不懂”“不明白想表达什么”“好烂”。而那些看不到的反馈,估计多半都在认为拍这种东西的人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但杜舜之一针见血地看到问题的所在。他不止一次地警醒过方柠:
“你不能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然而方柠看不出来这样有什么不好。
他的世界里只有他和杜澜,荒芜得好似一个无人到访过的孤独星球,被遗忘在无垠的宇宙里自生自灭。
有时候他会想,他那素未谋面的妈妈亦是如此。不然她不会在方柠出生一个星期后就一个人不辞而别。
她给杜舜之留下了一封信和一个襁褓里的婴儿,给那个婴儿留下了一个冠有她姓的名字。然后决然地离开,丢掉所有悲喜交加的过去,放弃了亲生儿子将要独自面对的未来。
周围人大概能知道她为什么离开——简单来说就是个怀孕后才知道对方有家有室的不幸遭遇,但没人会知道,她是以怎样的心情,背起早已打包好的行囊,迈出踏出家门的那一步。
杜舜之找过她,但结果也如她信上预言的那样,“别找我。你也找不到我。”
于是,出于愧疚和那么一点点的责任感,杜舜之把方柠带回了家,平静地在结发之妻留下的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那一天,他才意识到,是时候该成长为一个男人了。
他已经伤害了两个他爱的女人,不能再错下去了。
后面的事情就如所有人看到的那样。杜舜之不仅仅是在事业上有所作为,作为父亲,更是对两个儿子尽心尽责。为了洗去众人非议的声音和复杂的眼光,他甘愿咀嚼孤独,再也未娶。
就这一点来说,方柠是心怀感恩的,因为在成长过程中他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加上还有作为兄长的杜澜挡在前面,他有时候也会想自己是否被保护过度了。
但这都不是他对杜舜之仍保留一份敬畏之心的原因。
除了提供他从小到大物质上的保障,方柠想杜舜之之于自己最大的意义,就是让他出现在了杜澜的生命里。
可这也不足以构成让他乖乖地到点回家吃饭的理由。
他完全想象得出那是怎样的情形。餐桌上爸爸左手边一对金童玉女,右手边自己形单影只。然后就是聊聊业内行情,公司八卦,或是展望一下那个新生的三口之家的未来生活,如果有幸能得到他们的注意,说不定会被催着找个女朋友或是干脆就安排个相亲什么的。
反正都不会是方柠感兴趣的话题。
够了。
方柠拿着钥匙走向车库,想着一会兜风的路线——嗯,无论如何不能像昨晚那样乱来了。
远远地,他发现自己的车旁站了一个人。
接着他看清那就是昨晚睡在自己旁边的那个。
戚航看着那种好像万年无表情的脸,没想到那双缺乏血色的薄唇一开口就让人无语凝噎:
“我记得我付过钱了。”
戚航咧嘴一笑:“你给的是两个晚上的。”
方柠开门上车:“我再给你两个晚上的你会走吗?”
“不会。”戚航笑得愈发无耻了,“我们可是病友呢。”
方柠默许了他自顾自上车的行为。可是感到困惑了。
如果不是为了钱,他实在想不出这个人还有什么理由还粘着自己。
……难道就是因为昨晚一直没爽到么。
“……当然最幸福的就是女神夏千芒顺利产子的消息啦,在此再一次替粉丝送上衷心的祝福。这期的一周娱乐播报就是这样。节目的最后送上一首歌……”
前奏刚起,方柠就关掉了电台。
“没想到你会喜欢听八卦。”戚航在一旁意犹未尽,“真有意思。”
有些时候,新闻能告诉他今天夏千芒携男友去了哪儿做了什么,比直接给杜澜打电话方便得多,说不定还会比他说的更接近事实真相。
他无数次表达过对谎言的不满,无数次争吵过,冷战过,也无数次再去忍气吞声地寻求复合。
他以为他会麻木,可惜没有。杜澜这个名字总能第一时间戳中他的敏感神经,比毒药还灵。
……他妈的果然是有病。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杜澜是你什么人?”
“你也很八卦。”
方柠的答非所问令戚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不会以为我是要去收钱爆料什么的吧?!”
方柠扫了他一眼:“为什么不会。”
戚航笑得前仰后合:“你真是想太多了——当然了有钱当然想赚啊——可是我上哪找这路子。”
路子可多得是呢,少年。
方柠默默地想。这些天他也没少打这方面的算盘,比如偷偷爆点刚生完孩子的那位女神以前的黑历史,或是用点手段向公众展现一下杜公子那“不为人知”的那一面。人物素材都是现成的,编个故事简直是信手拈来。
只要想象一下新闻出来时候线上线下所有人鸡飞狗跳的场面就觉得暗爽。
可惜始终欠缺一点行动力,尽管对杜澜的爱极生恨已经快把他逼到绝望的极限。可他还不能,还不想用这种方式伤害他。
他已经失去了杜澜,他不想再离他更远。
“早上你为什么不回去。”
“因为不舍得你啊。”
方柠不耐烦:“你想要什么?”
戚航举双手以示诚意:“我是说真的。我觉得你很有意思,而且我发现我有一点……喜欢你。”
方柠已经懒得看他了:“你们接客时候常这么说么?”
“我们只是不常接到你这样的客。”
“以后你不会了。”方柠靠边停车,冷淡的眼神向戚航示意他该滚蛋了。
戚航知趣地耸耸肩,解开安全带:“好吧。谢了。”
下了车,仍是不死心地敲开了车窗:“如果你还想要的话,你知道到哪找我吧。”
车窗不耐烦地合上,把最后那句“慢点开别像昨晚那样”卡在了窗外。
方柠想,戚航一定是上辈子含冤而死的小哑巴,不然怎么话多得好像少说一句就能憋死一样。
于是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用尽全力,不作他想,只是一心一意地开着车,假装欣赏着灯火通明的夜色。花枝招展的店铺,刚刚加班下班归家的白领从前面窈窕地走过;中学生模样的孩子背着书包成群走过斑马线,手上拿着小吃摊上买的晚餐,一同奔赴那令人困倦的晚自习和未可知的理想;路旁的人行道上有穿着运动装听着音乐的夜跑爱好者,身上的皮肤被汗水浸润得亮亮的,他们一路奔跑着穿梭过乘凉散步的大叔大妈,很快便消失在树影斑驳的石砖路上。
耳边传来重低音的摇滚乐,循声望去,一辆车从旁边嗖地掠过,有柔软的长发从车窗里飘出来,在空中肆意飞舞着。
招摇过市。方柠一下就想到了这个词。昨晚上自己就是这么干的。
他喜欢这么玩。坐在他心爱的座驾里,飞驰在夏天阳光烘烤着的路面上。吹在脸上的暖热的风有着和车一样张狂的速度。有时候恍惚之间,他会感觉好像可以就这样永无止境地走下去,行遍无数条岔路,看遍未来无数种可能。
然而这样欣喜的心情已经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即使是在回到自己的公寓,看见沙发旁的落地灯骤然亮起,然后发现坐在沙发上的,是他日思夜想的杜澜。
“你去哪了?”
没有回应。
“为什么不回家吃饭?电话也不带?”
杜澜面前的茶几上,是方柠早就自动关机的手机。
“还有这张罚单怎么回事?”
方柠一点都不想回答。只是平静地望着他,以一种复杂而异样的眼神。他看到他一丝不苟的发型和衣着,看到他愤怒的脸和紧紧抿在一起的嘴唇,看到他左手的无名指上,那枚在灯下闪闪发光的戒指。
那道光刺进眼睛里,心好痛。
“你可以不问的。反正你也不在乎。”
“我不能不管你。”杜澜三步并两步走到方柠面前。
“凭什么?因为你是我哥么?”
“柠柠,你别这样……”
“呵,你不是要管我么。你倒是管啊!”
“方柠。”
杜澜猛地抬起手,对着那张脸,却迟迟甩不下这巴掌。
方柠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杜澜的阴影里。他仰着头,静默地注视着他,眼睛里的痴恋和怨恨早已交织成一片苦涩的汤药。
“杜澜……”方柠情不自禁地念出了他的名字。欲言又止。
他想,也许他可以用上所有的表达技巧来寄托对杜澜的眷恋,等华丽的辞藻枯萎殆尽,他早已在心里,把那些再恶俗再直白不过的句子念了成百上千次。
杜澜,杜澜。
你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可不可以……别走。
别走。
“你好自为之。”
身前的那道阴影骤然消失,再一次让出了那片令人生厌的惨白灯光。
是的,他又走了。
听着他关门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