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击的时候,人数已增加到四五千,照着我们向敌人发炮地方的观察,敌人大小炮总有十五门到十七门,对着石公庙新民桥长堤上我们的工事猛轰,我们看到来势很凶,就移到鹅子港小河的西岸,依着那大堤据守。这样,自然我们扼守的地形,有一道小河拦住了敌人的前进,可是也有了个很大的毛病,就是西岸的大堤和东岸的大堤是一样高,我们隐伏在工事里,看到的是隔河的一道大堤,不是敌人来路的一片平原。我们尽管有观察哨兵在河那边,他报告敌人的形势我们也不好用机枪去射击。但我们有了一个肯定对策,敌人要想由那道堤跨过河来,那还不是容易事。他一上了堤,我们的步枪都可以打他,果然敌人在炮轰过半小时以后,就用波状的密集队,对着石公庙新民桥黄木关猛烈冲击。”程坚忍插了话问道:“黄木关?我们在得山的河这边了,这个大据点是怎样……”他没有把话说完,睁着眼望了他。李参谋叹了口气道:“这是我们这次会战最泄气的事情,那团从友军划过来归我们指挥的队伍,人家有人家的战术,说什么他也不会相信。昨天下午,这位团长,就带了全团士兵,渡河南岸去了。德山的防务,我们原相信了这一团人,就没有由柴团再派人去布防。等到他们一走,敌人立刻涌进了德山市,我们只好隔河改守黄木关了。”程坚忍道:“那个混蛋团长,不就是前两天师长向他警告的那一位吗?人家训练的部队,拿了过来,那总是不凑手的。好了,事过去了,不必谈了。你说,现在那边情形怎么样了?”李参谋道:“我得补明一些情况:第三营已恶战了三四昼夜,第七、第九两连,损失相当的大,己调回了城区。由石公庙,到黄木关,是第一营的防守任务了。敌人波状攻击发展的最高峰是在新民桥。敌人九架飞机不断在头上轰炸扫射,我们既不能在河西大堤上控制石公庙那一片平原,我们就无法制止敌人在那面堤下,爬上堤来。爬上来之后,他们靠了飞机在低空的掩护,用着河里残存的小渔船,和木板绑扎的木筏抢渡过来。我们看到这情形,众寡大悬殊了,只好撤退到岩凸既设阵地里去。敌人是狠毒的了不得,他们认为我们是真的垮下来了,渡过了河的敌人,约摸有三千多人,分了南北好几路,一齐向岩凸猛扑。这时,我就在第一营指挥所里,和杨维钧营长在一处。杨营长把两个连,八字形的放在五里山和杨家冲,对指路碑来的敌人,伸出两个钳子。我们是一面来策应着北郊的防地,一方面又提防敌人由德山市黄木关,沿着沅江冲过来,相当的吃力。到了下午两点钟,敌人有四门大炮,已经移到了黄木关的北首,谈家港。轰隆轰隆正对了岩凸轰击。总有点半钟之久,每两三分钟,就有一颗炮弹,在指挥所前后爆炸。我在指挥所里向外一看,满地烟雾上涌,已堆起了一座雾山。除了火光陆续在雾里开放着火花,已不能看见更远的地方。五里山过来,向南的叶家岗,那里有一排人扼守,正挡住了敌人向岩凸来的前进路线,敌人的机群,就不住在那里盘旋,那个地方是第一连连长胡德秀,亲自在那里据守,他是个老广,是我同乡,个子瘦瘦的矮矮的,平常也看不出他什么能耐,可是打起仗来,真有他一手,杨营长和他打着电话,还怕语言有点不清,让我接过电话,把命令向他重复述说一遍,我老实和他说着广东话,我在电话机里,都听到炮弹的爆炸声,他听了我的口音,竟是在电话里笑起来,他说:‘参谋,广东人在五十七师,也不会丢面子呀,我在这里报答祖国了,我是总理的同乡呀,中华民族万岁!’老程,我听了他这话,我真觉着血管都要兴奋得破裂起来,我握着耳机的右手,情不自禁地有点儿抖颤,我说:‘好!敌人的情况怎么样?’他说:‘敌人向这里放了五六十炮,又丢了七十颗大小炸弹,我现在和一班弟兄,守在散兵壕里,不要紧,机枪在破坏的掩蔽工事里抢了出来,一点没有损坏,还可以使用,我决心在这里死守。’说着,又叫了一声中华民国万岁!我放下电话,把话向杨营长说了,副营长董庆霞,是个有名的石头人,他沉着一副黄胖的面孔,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只管紧扎着绑腿。杨营长问我:‘叶家岗那里比这边的炮火还要凶猛,这一排人,已经只剩一班人,还继续留在那里,不能发挥什么效力,我主张把他们调回来,参谋看怎么样?’我说:‘还撑持一个时间看看,等一会,敌人必有一个黄昏攻击,那里在我们手上,岩凸稳得多。’杨营长说:‘不过他人太少,恐怕难撑一点钟。’正说到这里,胡连长电话来了,他说:‘现在判明新民桥敌人的主力,已向叶家岗猛犯,敌人是波状密集队,请营长注意!’杨营长说:‘你撑着我就来。’说着,放下了电话机,起身就要走。副营长董庆霞,他也猛地站起来说:‘营长,这里更重要,我去。’我赞成他这个说法,并且主张在敌人黄昏以前,把力量集中到岩凸来防守。杨营长同意我这个办法,就让董副营长带一班人,在炮弹爆炸的空隙,冲了上去。那时,地面上是烟雾一团,天空上的敌机还嗡嗡的飞着呢。”
第18章 夺回岩凸
李参谋站在屋子中间,两只手代替了飞机大炮机枪步枪,又代替了我军敌军,不住地随了口里所说,比画着姿势。他自己这条身子,也是代表了杨营长、董副营长、胡连长,扮演了几个角色。时而身子半蹲着,时而直挺着,时而移动个一半步。说到了这里,程坚忍就笑道:“说书的,你虽说得有声有色,可是有点儿文不对题,你这回书好像说的是杨维钧接防鹅子港,胡德秀死守叶家岗。只是一篇过场书,并不明白你所说精彩的一幕。”李参谋笑道:“一班人守在十几门大炮和九架飞机的威胁下,难道还不算是精彩的一幕吗?不过我还没有把最精彩的一幕说出来罢了。不忙,你等我慢慢讲这一段热闹书,我先喝一杯水。”说着,弯腰下去,把床铺下的大瓷壶掏出来,再在窗户台上,取来一只粗瓷碗,斟了一碗冷开水,站着喝了。一口气把水喝干,放下了碗,依然站着道:“你再听我说这段最精彩的吧。董副营长去过之后,敌人的飞机,就集中向岩凸轰炸了。大炮是不用说,除了德山市那一路的炮,还有新民桥那一路的炮,都对了岩凸这一带阵地轰击。火焰把前后周围上千米的地方,都笼罩了。耳朵里所听到的全是爆炸声。敌人对于这一个据点所付的代价,实在是可以送他四个字,不惜工本。工事外面,简直是个绝大的雾天,也可以四个字来形容,不见天日。我们看这情形,判断着敌人,必然想进扑岩凸,抄到黄木关的后面,然后和德山来的敌人合流,顺着江边公路,直攻常德大东门。因之,一面把详情随时电话团指挥部,一面电话前方几个据点把兵力后撤,以便集中。说到这里我不能不称赞董庆霞和胡德秀是两个铁人。我们在那炮弹轰去了半边的指挥部向外看,每两三分钟,前面平地上就有一阵火花涌了起来。那些火花,那一丛由平地涌起,不是一座魔塔?可是他两个人,就带了两班人,由叶家岗转了回来。我说的铁人事实上真也是一群铁人,飞腾的硫磺焰屑,地上溅起来的尘土,水稻田里的泥浆,把这些弟兄全身都涂抹着。还有挂彩的弟兄,脸上手上扎着涂抹了友烟的纱布,那一份形状,真难用言语来形容。我看到他们,虽然说一声辛苦,可是眼睛两包眼泪水,真想抢着流出来。杨营长看到他们苦战下来,也就叫他们到岩桥去休息。我们的营指挥部,是在陡马头岩凸之间的皇经阁附近,我们隐身在长堤下的工事里,看得十分清楚。敌人在沉江岸,拉着一条纵线,由乌鸡港武庙山叶家岗五里山,有五路部队向这岩凸前方猛扑。在这五路敌军的前面约摸是一千米,炮弹是一个连着一个地给他们开路。炮弹上面,还有飞机车轮式的飞着,也是不断的扫射和投弹。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们在前方布置的那两连人,当然是拦不住敌人的步兵。到了四点多钟,敌人的山炮声,忽然停止,只有零落的迫击炮声。我们立刻接着第一连指挥所的电话,敌人的步兵,对着岩凸,分三路猛进。每路是五个波队,我们三挺机枪,正好截住这三路。电话报告过了,前面的机枪,己像大堤决了口一般,哗啦啦作响,敌人的轻重机枪,也不能分别它有多少,也分不出是哪里起哪里落,只是接连着发射。杨营长向我说:‘参谋,请你到团指挥所保持着接触,敌人来势凶猛,非我自己前去不可了。’他说完了,背起步枪,挂着手榴弹,跳出指挥所就走。这指挥所附近的掩蔽部里,只有一班预备队,全跟着他上去了。我在掩蔽部里,向外张望,见杨营长带了一班人,连蹿带跳,又时时的伏在地上躲避敌迫击炮的炮弹,很快地就看到他们钻进了面前的烟雾丛中。那时,就有两个敌机,由南边转了半个圈子飞来,似乎他已发现这里存援兵上去,正盯在杨营长后,像燕子掠地一样,斜侧了翅子飞,嗒嗒嗒,一阵又一阵,在烟雾上扫射。我十分替杨营长这一班人担心。同时,我对他们这大无畏的精神,又实在佩服。我也就伏在工事里向前张望,眼皮也不肯眨一下。约摸有半点钟,在皇经阁的北首,已经发现了很密的机枪声,并且有几个迫击炮弹,射落到指挥所附近。外面一个哨兵,匆匆地跑进来,向我报告,北面已发现有敌人,大概相隔到一千一二百米。我听了这话,确实吃了一惊。这样子,岂不会让敌人冲到岩凸后面来了。那我们在岩凸的人,全会被他包围。这时,指挥所只有一个连副,和几个杂兵,我毫不考虑地就打电话给柴团长。我一面告诉在指挥所里的人,紧急戒备。所幸缴获日本鬼子的那支步枪,还是带着的。我预备到必要的时候,大家冲敌阵,做个自杀攻击。还好,不到十分钟,杨营长己带回第一连由岩凸回来,他也没有来指挥所,就在北面一道小堤所,临时布起阵来,将敌人截住。这时,我己判断这里已陷敌手,因为正面沿着公路,也已发现敌人。最后我已看到敌人一支波状的部队,有三个波队向皇经阁推进,我料想是我最后一分钟到来了。我摸了摸身上挂着的两枚手榴弹,我又端起步枪来看看,抚摸两下机枪。好!精彩的表演来了。隆的一声很猛烈地在面前几百米的地方响着,一阵火花爆发,离着指挥最近的一个敌人波队,中了我们一颗炮弹。”他站着说声身子向下一蹲,又一起,右手紧紧地捏个大拳头,在左手巴掌心里猛地打了一下。他接着道:“自此以后,我们每颗山炮弹发出去,都落在敌人的波状密集部队里面。沿着沉江西来的敌军,首先就让打垮。后来我们的炮弹,陆续向北路发射,敌人就节节后退。我在指挥所里,紧紧地握着步枪的两只手,也就松懈下来。不过敌人的步兵虽已停止住了,炮兵又开始发动,指挥所头上不住地发出呼呼的怪叫,敌兵也在向我炮兵阵地还击。我正要向柴团长打了电话去,柴团长却带了一连预备队由后面冲上来,正由指挥所经过。那个刚由这里下去休息的董庆霞副营长,胡德秀连长,他们竟是跟着同来。这时,敌人的飞机虽己撤退,可是那敌人炮弹的火光,就在我们面前水稻田里,一丛丛的开着火花。阴暗要晚的天色,面前的田园,像在闪电光里照着,他们就在这野火群里面,分了二队暗影,半俯了身子,向面前敌冲去,我亲眼看到柴意新团长,领着一班人和一挺机枪,一阵风似的踏着石板人行路,啪啪作响,抢到面前那道短堤上去。天色虽越发黑了,在炮火光里,我还隐约看到一群影子,跳着抢上了堤。一阵机枪声发出去,随着两侧的机枪,都应声而起。也不到十分钟,前面已是一阵杀呀的冲锋声。随着手榴弹的爆炸声,叫了起来。我实在忍耐不住了,走到指挥所外面堤上来远眺。那发着红火球的敌人迫击炮阵地,已移到两里路外去,吐着火舌头的敌机枪阵地,也三三两两地在前面向后退。我们这里三群闪动的火焰,在前面堤下,逐渐地向前移。随后一阵火花闪动之后,又是遥远的一阵喊杀声,我知道柴团长又来了个冲锋。我就站在堤上看呆了,我忘了头上随时有炮弹落下来。后来还是一个兵站起来叫我:‘报告参谋,团长来了电话,我们已经把岩凸拿回来了。’我才松了那口气,回到指挥所里,一通电话,师长叫我回来。我就摸黑走回来了。”他一面把这幕精彩表演说完,方才俯着身子下去,把那粗瓷壶拿起,再斟了一杯冷开水在手,仰起脖子,嘴对了茶碗,咕嘟嘟几声,把水一口气喝千。程坚忍笑道:“在你这一番说话,不要说是打仗的人那股子劲有多么大,单凭你这全身努力,也可以想到这一仗的紧张。”李参谋笑道:“假如我还留着一条命在,等完全胜利了,我有几件拿手好表演,或者来个常德战役演讲会,或者到电影公司里去当一名副导演,那真有声有色。”程坚忍道:“为什么不当正导演呢?”他笑道:“那就为了拍片子的技术差劲啦。不过你放心,我无论当正导演副导演,你和你的爱人我都会给一个角色地位的。没有罗曼司在内,这部战事片子是嫌太硬性一点的。”说着,打了一个哈欠。
第19章 三个女人
这一种笑声,把同屋子里的一位张副官惊醒了,他在床铺上昂起头来笑道:“老李,你说得真是有声有色,我睡着了的人,都让你这位副导演,把这精彩的镜头,照耀得如临大敌。”李参谋向他深点了个头笑道:“对不起,我实在是大兴奋了。起来坐一会儿,来一支烟,好不好?”说时,在身上掏一盒纸烟来,向他照了照。张副官道:“我还是睡得好,大一亮,敌机就该来轰炸,我还有任务,要对付空袭呢!”程坚忍道:“在军营里生活了这多年,对付空袭虽然是司空见惯,可是据我的经验来说,五十七师,实在最能忍受飞机威胁。一个部队,有些欠训练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