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长坐在那里下手谕,一动也没有动。铁人铁人!”他赞叹着走出了师司令部,看到全城的上空,又是烟雾腾空。三四处的火头,喷吐着几十丈的烟焰,尽管向长空里伸张,西北风不停地吹着,将那焰头下面的浓烟,卷成了百种波涛,烟头滚滚向东南角直扑将去。这个时候,全城有了三个救火的组织,一是师直属部队,二是留在城里的警察,三是代理警局长,把留在城里的少数人民,组织了个乡镇服务队。那留在城里的老百姓,原不过几十个人,向来也就自动的出来救火和送子弹送茶饭抬伤兵。警局方面,嫌这样太散漫,在见着百姓的时候,通知了一声,打算有一个组织,只半天的工夫,老百姓都自动地到警局去登记,听候组织调用。警局为着每次轰炸,都是四处起火,就让老百姓和附近的邻居各组一队。一遇火起,不必等候指挥,就自动的去救火。每队各指定了一个人当队长。至于输送担架任务,由军队和队长接洽,只这样一个简单的约定,老百姓就在前一日的一小时内,把服务队组织起来了。这时,程坚忍走出兴街口。见师直属部队全涌在师部过去两条巷口上,登属的登属,扒墙的扒墙,将下风头火势前面的民房,一齐拆倒。那火被风吹着,浓重的厚网,完全把人罩住,火星带了狂热的空气,向人直扑。救火的人全身是灰尘。着火的地方,风卷着火焰一扑,立刻就卷去一间屋子。水枪注射的水,和盆桶泼出去的水,根本压不下一块火。于是救火的人摇摇头,放弃了扑灭火源的企图,只是去断火路。为了这里高师部太近,救火的士兵们,用着冲锋陷阵的姿势,在屋上的人,用斧头砍椽子,用棍子捣瓦。在地面的人,用绳子缚了木柱拉,用锄头去捣毁墙壁。有时一阵火星飞了过来,烧灼几个人的衣服。大家只将衣服上的焦糊地方扑熄,照常的拆屋。直等哗啦啦一声倒了,人才随着灰尘由烟雾里钻了出来。这时,敌机还不断的一架两架,由头上飞过。它似乎知道下面有人救火,一阵阵的把机枪扫射,子弹射到地面的青烟,也可以看出。城外敌人的炮弹,嘘呼呼怪叫,刺激着头顶上的空气。可是这些救火的人杀进烟堆里,杀进火阵里,杀进风涛里,只管拆屋谁也不理。程坚忍不由得暗地里又叫了几声铁人,铁人!
第36章 自杀的上帝儿女
在弟兄们这样勇敢救火之下,程坚忍料着这里的火势,可以压制得下。师长是命令自己到各处看看,并没有指定在那一个地方督率救火,就不必在这里了。昂起头来一看,见中山东路一个火头,冲出了有三个火峰。风势由这边吹过去。看到那倒下来的烟,像一条巨大的乌龙,滚着云雾,向东南城飞舞。敌人在沅江南岸的大炮,有意助长那方面的祸害,可以看到阵阵的白烟,向东门那边发射,虽是城的四周都有炮声,自己总有这么一个过敏的感觉,南墙到东面断了。东北墙的城基,到东门也平了,那里有个很大的漏洞,说不定敌人就有在那里冲进来的可能。中山东路的火场,总可以扰乱东边防军的后路,于是情不自禁的由烟火丛中,奔出了兴街口,折转向中山东路走去了。在兴街口看火的时候,人让烟雾熏炙着,鼻子里充满了焦糊味。到了中山东路,在西北风下面,突然觉得身上有阵凉爽的意味,这才回想到兴街口在火的下风头,空气都烧热了的。抬头一看当顶,已没有敌机,漏出一块阴沉的云天。这也就听到沅江南岸的敌炮,正咆哮着暴虎的声浪。轻重机枪,像打在芭蕉叶上的暴雨,起着高低的浪层,心里暗骂了一声,这疯狗莫非又要进扑水星楼?于是开着跑步顺着中山东路,向东门奔了去。路上遇到两次回来的传令兵,先注视了他们的姿势,步伐都还从容。问起江边的情形,都说没事,这才安心向面前的火场走去。火是由这边向东烧,而且火的起点处,正是一片轰炸以后的废墟。正好逼近了看火。这火势约摸燃烧了二三十户人家,由西北斜向东南,高低不齐的屋子,向四周吐出上丈长的火舌。南向几户人家之外,也是一片废墟,只有正东的下风头还是牵连不断的民房烟焰挡住了视线,不知道有没有人拦火。但隔着火,听到杂乱的人声,看看火场,水头像无数的烟雾怪兽,奔出人家,拦断中山东路。料是穿不过去。便顺着小巷子向北边绕过去。绕到火的下风头,见有十来个百姓和十几名警察,也照着师直属部队那种办法,继续的由西向东拆屋。有个人站在一堵倾倒砖墙上,挥着手叫道:“各位,那巷口上只拆一幢房子不够,房子那边是一幢木壁房子,火会飞过去烧着的。赶快,不要等火势逼近了,人上不得前。”那人员穿着一身青布棉袄裤,可是说话的声音尖锐得很,由那头上披着一把黑发推测料着这是一位女子。便奔向前去,叫着刘小姐。她迎着点头道:“程先生赶来看火的。好了,好了,下风头,我们已拆开了十多幢房子。再拆两幢,火就不得过去了。不过这样烧一半拆一半,常德城里的房子,还经得住几回轰炸呢?”说时,在她那被火炙风吹的红脸上,皱着两道眉峰,深深的带了焦急的样子。程坚忍道:“不要紧,明后天,我们的援军就可以达到了。”他一面说,一面打量她,见她棉袄上布满了烟灰,襟底还灼焦了碗口一块。两只手被灰泥沾满了。正想安慰她两句,她忽然跳下来,奔向还成形式的一条巷口。那里正有四五名老百姓将一条粗绳栓缚了屋角,大家在拼命的拉着绳子下端。那屋角上虽是瓦片纷纷下落,房子却不曾动摇。屋子下面,有两个人正各用着斧头向支壁的木柱乱砍。刘静媛喊着大家来。她已加入了拉绳的队里,哗啦一声,将屋拉倒一间。他想,一位平常斯斯文文的小姐,变到这个样子,中国人究竟是站得起来的。这样他也就跳进乡镇服务队里,帮同着拆屋。因为今天的风太大,火势就非常的猛,没有大量的水,注入火场,根本压不倒那普遍铺张的火焰,只有烧了的让它烧,不再让它蔓延。在此情形下,大家只有拆屋。足足忙了一小时以上,才把这下风头的房屋,拆出宽三十多公尺,长五十多公尺的一个间隔。因为北门方面,被炮弹打着,又有两处起火,警察都奔北门去了。剩下十来名百姓,大家周身灰尘,累得喘不过气来,个个挑选了一个避风的所在,靠了人家墙脚,在光秃的屋基石板上坐着。刘静媛坐在地上,伸平了两脚,背靠身后一堵墙,头半垂在右边肩膀上,微闭了眼,口里不住喘气。程坚忍站在她旁边倒呆了,因道:“刘小姐,你累极了,好好地休息一下。”她点点头没作声。右边巷口,黄大娘母女同走了来。黄大娘提了一只木桶,黄九妹手上拿了一只木瓢。程坚忍点着头道:“我看到你娘儿俩救火的,我一直没工夫打招呼。”黄九妹穿了件青布袍子,高卷了两只袖子,连衣服带皮肤都是灰尘沾染遍了的。她在疲乏的神情上,也还带了一种羞涩的笑容,问道:“参谋,王彪没有来?”程坚忍道:“我单独的出来,他在师部还好。”黄九妹微微一笑掉转身来,哟了一声道:“刘小姐累得很了,喝一点水吗?”刘静媛这才睁开眼来。苦笑着道:“好极了;我渴得嘴里冒烟了。”黄九妹在桶里舀了一瓢水递过去。她一口气将半瓢水都喝完了,将头昂着,听了一听道:“哎呀!这炮响得好厉害。”程坚忍道:“哪天都是这样多的炮。不过以前散在四郊,现在可逼近了城根了。”这句话提醒了大家,都站着昂头四处观望。有一个人站在墙堆上,突然向下一跳叫道:“敌机又来了。”说着,撒腿就跑,程坚忍看时已有八架敌机临头。它飞得并不高,翅膀上的红膏药图记看得清清楚楚。八架飞机分作三批,三三二的三小队,照着城区,飞了个大圈子。由西向东南,正好飞到头上,所有在空场上的人,都来不及跑,大家立刻找一个掩蔽所在,把身子卧倒下去。刘静媛却还是那样靠了墙坐着,动也不动。程坚忍将身子蹲下来,向她道:“刘女士你疲倦得很吗?”她闪了眼又张开来道:“一个炸弹下来,炸死了倒也干脆。”就在这句话之间,敌机已俯冲投弹,只觉远远近近,全是塌天似的爆炸声。飞机在投弹之后,机头仰起全飞向了城北。看那样子,这中山东街,大半是废墟,废墟之外,又烟火不曾熄下去,大概他还是择肥而噬,先炸那房屋紧密的所在。城里第一次轰炸燃烧的烟火,本来还没有熄,一批炸弹下去,东北角又冒上了几丛青烟。随此之后,敌机接着是一阵猛烈的机枪扫射,每阵子弹的发射声,都很清楚地听见。程坚忍道:“刘小姐,敌机来了,不会立刻就走,在头上还有得盘旋。这街中心有石头堆砌的防守工事,可以到那里暂避一下。”她道:“不必避了,我愿意去皈依上帝。”说时,她果然闭眼不动。程坚忍道:“你这是自杀呀!信仰宗教的人是不主张自杀的。你看同伙都走了,敌机已绕到了西城,这是我们躲闪这敞地上最好的机会。”刘静媛睁眼看时,果见老百姓们,连黄大娘母女在内,一齐照着程坚忍的指示,全奔到街中心工事里去掩蔽了。她便道:“程先生你走开吧,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休息就是了。”说着,伸手要将程坚忍推走。这样一来,越是看着她有自杀的准备。程坚忍道:“事到于今,我可不顾许多了。”站起身来,捞住她一只手,将她拖了起来,然后将背对了她,反转右手,把她向胁下一夹,等她两脚悬起,自己就向街心飞跑,把她直拖进一个小碉堡里去放下。然后向她点着头道:“刘小姐,对不起,我不能见死不救。”刘静媛还不曾说话,却听到街心里的老百姓哄然一声,随着鼓起掌来,程坚忍到碉堡外看时,老百姓都向西边天空指手划脚,有一架敌机,尾部燃烧着发生浓烟,接着一丛火起,向西边倒栽了下去。另有二架敌机,尾巴上拖了两条长长的青烟,像根长带子,向北飞奔去了。一个老百姓叫道:“痛快痛快,我亲眼看到我们的高射炮飞上去一道白烟,把敌机打中的。同时,也听到机关枪响,那两架敌机,准是中了高射机枪。”又有老百姓叫道:“又有三架过去了,再打……”一言未了,那三架飞机却轮流的向西门俯冲,连续的爆发了炸弹声。程坚忍知道那一带正是防空阵地,在敌机那样低空投弹,到地面不会超过五百公尺,料着高射部队没有反应,就算完了,心里一着急,只管呆看。忽然看到嘘嘘嘘一阵炸弹穿落空气声,料着不妙,赶快向碉堡里一缩,果然,立刻眼前火光发射大声震耳,飞沙和碎石子,呼的一声,涌进了碉堡,大家寂然无声了五六分钟之久,有一个老百姓也奔进碉堡来,他喘着气道:“好险,好险!这个弹落在外面不远,工事里面有人都震倒了。”刘静媛听了这话,伸手握着程坚忍的手连连摇了几下。口里连道。“多谢,多谢,你救了我,你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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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战至最后一人的壮举
十分钟之后,炸弹在街上爆发的青烟,算是稀少了。听听飞机声,已经飞向西北郊外,大家渐渐地走出来张望。见火场北边已拆倒的民房,还在冒着青烟,在那周围,又是墙倒瓦碎,露出了几根歪斜的柱子。中弹的地方正是离开躲避所在,不到一百公尺。刘静媛和程坚忍也走出来了,走到原来坐着休息的地方,在那附近的电线上,挂着一串人肠子,地面上还有一条人腿。她不由得立刻掉转身来叫了一声天啊。可是她转身之后又看到两三丈路以外,堆着一堆人血。程坚忍道:“刘小姐,你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情形吗?在敌人疯狂滥炸之后,这几天以来,这样的情形就多了。”刘静媛道:“在敌机没有投弹以前,我真打算一死,敌机投弹以后,我实在是害怕。若不是你把我挟了走开,我还坐在这墙角下的时候……”说了这话,就向原来坐着的地方看去,那一堵墙却变成了一堆砖了。她没有接着向下说,又握住程坚忍的手,摇撼了几下道:“我应当怎样的感谢你呢?”程坚忍道:“那没有什么,我知道很危险的情形下,我不能让你坐以待毙。小姐我看你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吧。看这个样子,敌人在今日恐怕还要来轰炸两次。”刘静媛踌躇着,正好黄大娘母女已走到身边,黄九妹道:“我们还是回振康堆栈去吧。反正什么地方也不安全。那里地方情形,我们倒是熟悉些。”程坚忍偏着头沉想了一番,点着头道:“这也总算是没办法中一个办法。我送你们走一截路。”于是黄大娘拿了一根扁担,挑了两只空水桶,在前面引路。她走着道;“刘小姐你不要害怕。反正性命是一条,死也就是一回。”刘静媛在她母女后面跟着,再后面是程坚忍,回头看了看答道:“我并不是怕死,而且也怕不了。这几天昼夜让大炮响声轰动着,我像喝醉了酒的人,根本就有点神经麻木了。不过我看到火烧大炮轰炸弹炸的地方,实在是惨得很。都是宇宙里的人类,人对人为什么这样残暴?”程坚忍道:“所以日本这侵略的国家,野蛮的民族,是必须和他拼到底的。他若是胜利了,我们四万万五千万人,全会变成牛马。”他们说着话,由小巷子插上中山东路。后面有人叫了声老程。他回头看时,是李参谋带了两名弟兄由后面走来。他笑道:“我老远就听到你在演说。”程坚忍道:“对了,这十几分钟之间。大炮声休息了一下。我还直觉的,以为大炮还在轰,怕人听不到,故意提高了声音说话。东门的情形怎么样?”他说话时,刘静媛三人径直走了。她远远的说声:“再见吧。”他自不好再送,就点了点头,李参谋倒不向他这里的情形便答道:“东门外敌人今天已增加到六七千人,大炮有四十多门。从天亮起,就集中了炮火,集中了兵力,向城基猛冲。柴意断团长,就在炮弹丛里,带了一连弟兄,奔上城基上去指挥。敌人用密集队冲锋,由天亮到我离开东门的时候为止,已冲了十几次,所幸我们那里有两条重机枪左右夹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