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板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远处掠过一点闪光,转脸看看,什么也没发现。我暗笑自己神经过敏,拿起了盖板。突然,后腰上受到一下猛烈的冲撞,一股巨大的震荡霎时间波及全身,几乎每一块肌肉,每一处关节都已麻木。而在我金星四射的眼底,“巨眼”正旋转着离我而去。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脑海:
“完了,我被击中了!”这是我自己的身体在旋转,旋向幽冥的世界……
然而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我忽然感到自己仍在呼吸,浑身上下也没有一点痛苦的感觉,定了定神,耳旁又传来一片熟悉的呼喊“阿冰!阿冰!……”哦,我还活着!一阵狂喜使我发不出声来……
弟兄们七手八脚把我弄回内舱,仔细一检查,真悬透了:一个不知名的物体正好从氧气瓶与宇航服之间穿过,打断了气瓶托架,断裂处离宇航服仅有两公分!
惊魂稍定,鲁飞扬又开心起来:“瞧瞧,阎王爷倒是想招个驸马爷来着,八成是人家闺女没看上,又把他给踢回来啦!”
周潜拍着我的肩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象阿冰这么好的小伙子,真让阎王女儿看上可就糟罗!”
话音刚落,一下震动使所有的人变貌失色,太空中的震动,从来就只有一种解释!但我们全副武装,如临大敌地寻遍了机枪,却未见一处洞孔。后来不知是谁首先将目光转向机翼,才发现机翼上新开了窗户。大家过去一看,不禁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那个可恶的流弹,竟然将襟翼整个儿撕开!就是外行业也看得出:问题严重了。
我把刚摘下的头盔又拿起来:“让我靠近看看,看还有没有补救的希望。”
我和鲁飞扬上了机翼,凑近一看:完蛋!襟翼支承座已不知去向,要修复至少必须更换一整套联动机构,身处太空,我们是无能为力了。眼下唯一能干的,也只有用隔热片将破损处重新封闭起来,就这事也耗去我们大量时间。那一瞬间的撞击,已经使易碎的隔热片损坏了四十有余,粘结这种轻而脆的玩意儿,非得比大姑娘绣花还要细心不可。
我们又在轨道上呆了两天,坚持完成了“巨眼”的修缮。这是特别漫长又难捱的两天。噢,你别认为我们会表情严肃甚至哭丧着脸,恰恰相反,这期间我们的言行举止可以辑一本幽默大全!然而,无论是鲁飞扬耍的活宝,还是我讲的那七、八十个笑话,甚至就连周潜厚着脸海吹他婚前那些浪漫的蠢行,那无一例外爆发的笑声似乎都干巴巴的,假得连自己都讨厌。
最后的扫尾工作拖得格外长久,不言而喻,每一个人都在下意识地逃避发动机再次响起的时刻。一想到将要用半边升降舵踏上归途,怎不叫人汗毛立正、细胞跳舞?那亲切可爱、温暖稠密的大气层,此刻已不亚于拦路的魔鬼!
发动机轰鸣,心脏突然变得活泼无比,我们终于跃进蔚蓝色的世界。在距地面150千米的时候,周潜亲自坐进了驾驶椅,他挨个巡视着我们,咬着牙说:“弟兄们,铆住劲儿!”
“没得说,干吧!”
“豁出去了!”
我们在各自的座椅上捏紧了拳头。说来也怪,这会儿一点儿也不慌,浑身上下爆发出一种气吞山河、脾睨一切的感觉。
航天飞机侧身闯入越宋越密的底层大气,我死死地盯着仪表,机械地动作着,尽量不去想那围绕机身的大火,更不去想那些刚换的隔热片。绝对低温状态下的产物,毕竟只有理论上的把握,假如它们脱落,几分钟内,整个机身将会成为一支燃烧的蜡烛!
谢天谢地,令人但忧的烈火终于熄灭,航天飞机总算回到了音速。最后,在指令导航下,我们对准了基地的跑道。由于缺少了一边的襟翼,不得不时时用尾舵纠偏,降落过程就橡跳着摇摆舞。同样原因,虽然在第一时间关死发动机,放出减速伞,跑道仍然显得太短。飞扑而来的草地、灌木和小河,似乎正在重复着一名老话:祸不单行,事不过三。我们能熬过这最后一关吗?
就在冲出跑道的刹那间,周潜大喝一声,用尽全力,使飞机来了个180°原地急弯,訇然一声巨响,起落架断了,机腹重重地摔在草地上。哎哟,五脏六腑都给震离了原位,精神却分外集中:等待接踵而来的……灾难。几秒过去,耳旁只传来救援车凄凉的叫声。我缓过气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五张疲倦的笑脸。全体无恙,平安大吉!而出现在脑海里的第一句话却是:
“阎王爷的女儿不喜欢我,倒让你们大伙都沾了光!”
紧急出动的救援队员一定纳闷:这几个怎么了?别是摔糊了吧?都到了这个份上,也能乐得出来?
迎接那些紧张得脱了色的面孔的,是一阵轰然的笑声,那是出自内心的欢笑,笑声中包含了太多的情绪,那种感染力谁也无法抗拒。
奇迹般保留下来的航天飞机进了大修厂,我们这些死里逃生者正好提前享受一次长假。长年累月穿梭于天上人间,谁不盼望着过上一段平静的日子。假期一开始,弟兄们就天南地北,各奔东西,去寻找自己那份逍遥自在。只有我,天下尽可去得,却又无处可去,谁让我是孤儿呢?大伙倒是热情地争着邀我同往,但我一一拒绝了。长这么大,我最受不了的便是同情,哪怕来自这些生死哥们。
周潜自然是去安享天伦之乐。他那上高中的儿子管我叫叔叔未免太大了点,要让他喊大哥吧,我这不是平白无故小了一辈。不好办,谢了,周大哥!
曲魏云要回到幽雅的故乡小镇去构思他的大作。
鲁飞扬则要筹备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事情结婚。
我不会寂寞。那天基地的群体部长找上门来:“……不到对抗赛中露上一手,实在辱没了你这个拳击天才,也辱没了‘火鹰’的名声,最好的宇航分队怎能没有最好的拳击手?……咱们基地就等你宋重振雄威,跟你说吧,只要你参加,胜利就有了一半保证,你可是咱基地有名的福将……”
那老小子那张嘴呀,死麻雀也能说成活老雕,我能不答应吗?再说我的一双拳头还真不含糊,基地里能挨过我三合之击的恐怕还没有。至于福将什么的,外面的确有这么个说法:自从我来到这里,“火鹰”似乎一直福星高照。
我随拳击队踏上征程,在旋风般的节奏中自得其乐。倒霉的是第二场对抗赛中,四区那个被称作“屠夫瓦夏”的斯拉夫大汉一拳打断了我的鼻梁,虽然最后我仍以1点之微侥幸胜之,但自己随后也进了医院。更倒霉的是没过两天,我便得到一条来自官方的消息,上头拨来一架崭新的航天飞机,其处女航的指令长就选自“三剑客”。消息来源还进一步透露:初定人选恰恰就是我杨冰!这把我给气得恨不得往自己鼻子上再擂上一拳,至少六个星期之内,我已完全失去了飞往太空的资格。
鲁飞扬正在渡他的蜜月,这个头彩理所当然地落入曲魏云手中。新飞机命名为“晨星”号,属于全面改进的新型机种,往发射架上那么一站,简直漂亮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没等他们登机我就离开了,曲魏云那张神采飞扬的面孔实在太让人忌妒,要知道,本来“晨星”号是我的!
然而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倒楣的鼻梁竟会使我这“福将”的名声格外响亮。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古人诚不我欺。地面控制中心传出一声惊天霹雳,几分钟之内就使整个基地陷入混乱:顺利完成试航项目的“晨星”号,重返大气层时突然发生爆炸,所有乘员全部失踪……初步分析认为是被高速飞行物体击穿燃料舱…… 最初的震惊使我呆如木鸡,然后我发狂般奔到发射场,白痴似的对着发射架,对着那片旷野不停地狂呼乱叫,直到声音嘶哑,直到鼻子里流出的血染红衣襟……登上“晨星”号的应该是我,爆炸的瞬间应该有我在机舱里,失踪者的名单中本应有一个杨冰!这一切竟然全部都转嫁到我最好的兄弟身上,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也许冥冥中真有所谓天意,但这天意的结局令我痛苦万分,曲魏云是替我死的,在我的一生中,将永远无法抹去这一份深深的内疚和自责。
从那以后,周围的人都说我变了,那个整天乐呵呵、倔头犟脑的小杨冰已不复存在,“严峻深沉,令人生畏”,新来的小伙子门背后说。我知道,这是准确的描述。也只有和鲁飞扬碰到一块儿时,才偶尔会故态复萌。鲁飞扬看来是本性难移了,尽管接替了周潜的位置,还是那样飞扬佻脱。
现在我指挥一个新的分队,我把这支队匝称作“晨星”。每当我仰望东方的晨星,就仿佛看到曲魏云的身影,因为这些明亮的晨星上,正依附着他高洁的英魂。我相信,让“晨星”再度扬威于太空,定会带给他一份慰藉。
很少有人理解:杨冰工作起来怎么那样玩命?很简单,我的生命并不全属于自己,至少也是与曲魏云共同拥有。两个人的生命,自然要体现双倍的效率。同时我也继承了曲魏云的秘密:一定要完成那本关于“神风队员”的书,一定要让后人知道:前辈们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何等沉重的代价。
我又来到了太空,置身于没有枪炮声的弹雨之中。蠓虫还是那样密,雪花还是那样飞舞,垃圾之海还是那样辽阔。我不知道这片垃圾要清理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永远那么幸运,也许下一个牺牲者就是我!但既然历史的前进必须有生命的祭献,我又何必抱怨?但愿这片太空、这些热血的教训,能够使人类成熟的进程加快,多一些理智,少一些失误。
但愿我们这些“太空神风”,永远不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