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武抬头,定定地看着陶墨道:“还请大人施恩。”
陶墨为难道:“这,这恐怕不由你来做主。”
“民女邱婉娥拜见县令大人。”清朗女声从堂下传来。
众人惊,齐齐朝外看去。
只见素装女子盈盈跪于堂外,在两旁衙役衬托下,显得尤为楚楚可怜。
“胡闹!你来做什么?”邱老爷第个跳起来。
金师爷懒洋洋道:“大人,惊堂木。”
陶墨下意识地拍。
重了。
堂下人齐齐惊得回头。
陶墨自己也吓了跳,干咳声道:“请上前来。”
邱二小姐这才起身,轻移莲步上前,重新跪下。由于她带着面纱,所以旁人只能隐约从面纱轮廓揣测她相貌,应是不俗。她朝陶墨拜,轻声道:“民女来此,乃是有事相求,请大人成全。”
陶墨道:“可是为了你婚事?”
邱婉娥摇头道:“并非婚事。其实,民女已决意出家为尼,因此想请大人为民女作证。”
邱老爷惊叫道:“什么?你……”
邱婉娥叩头,声音平静无波,“请大人成全。”
邱老爷连道胡闹,若不是碍于这里是公堂,他几乎就要冲过去扯着她回家了。
陶墨呆道:“你好端端,为何要想不开?”
金师爷连连咳嗽,低声道:“出家是为了修正果,悟正道,乃是真正想开,怎能说想不开?”
陶墨道:“可她正值青春,这……”
金师爷当然知道她正值青春,说出家不过是为了激将,但知道归知道,说出来却要另套才行。
“你这又是何苦?”梁文武终于开口了,话中带着丝丝无奈和凄凉。
邱婉娥不理他,又叩了个头,“还请大人成全。”
邱老爷气得眼睛都红了,手猛然捶地道:“当初是你非要在婚期未到之前让你娘去物色城中欲娶亲男子!也是你千挑万选选中了佟老爷。为何现在出尔反尔?!”
邱婉娥缓缓抬起头,“我挑佟老爷,不过是因为我知道梁文武纵然不想娶我,却也会念着过去情分来阻止。可惜我只猜到他阻止,却没有猜到他始终还是不愿意娶我。”这样费尽心机孤注掷,甚至赔上自己清誉,却仍是竹篮子打水场空。她想到此处,顿时阵心灰意冷。
邱老爷恨声道:“你,你竟然还对这个残废不死心?”
邱婉娥道:“死心了,所以我决定出家。”
邱老爷猛拍胸口,“造孽,造孽!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梁文武低声道:“你不必如此。我双腿已废,以后再不能行走。”
邱婉娥转头,定定地看着他,冷冷道:“你若是我夫婿,自然可以阻止我。你若不是我夫婿,又何必来阻止我?”
“不知廉耻!”邱老爷喝道。
邱婉娥充耳不闻。
陶墨终于反应过来,“那么,通知梁家,邱家与佟老爷商谈婚事,也是你了。”
邱婉娥点头道:“是民女。”
梁老爷见梁文武仍无反应,有些急了,向陶墨拱手道:“大人,邱二小姐如此情深意重,又与我儿情投意合,实是天作之合。还请大人做主,为他们二人定下婚期吧。”
邱婉娥道:“梁老爷番盛情婉娥心领。只是我注定与梁公子有缘无分,强求无益,还是请大人为我作证,让我可无牵无挂地出家为尼。”
32、针锋相对(五) 。。。
“好好好,你既然要出家,就出家去!我邱家只当没有你这个女儿!”邱老爷开始怒极攻心,口不择言。
梁老爷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此事还待从长计议。”
邱婉娥道:“我意已决,只求大人成全。”
“何须成全,你只需剃了头去尼姑庵里坐就是!”
“邱二小姐,你……”
“胡闹!”陶墨忍无可忍地拍惊堂木!
举堂皆寂。
金师爷对他刮目相看。这可是陶墨头次在毫无提醒之下,拍出记重响。随即他又对陶墨和自己无语,从何时起,只是拍下惊堂木也可让他刮目相看了。
陶墨看向梁文武,“我且问你,你是愿意让邱二小姐嫁给你,还是让她出家?”
梁文武眉头紧锁,“以邱二小姐……”
“只选个!”陶墨道,“不许选其他。”
梁文武呆了呆,踌躇许久,仿佛下定决心般,“若,若她真不嫌弃我双腿……我愿与她白首生,决不负她。”
邱婉娥从上堂以来,直表现得十分坚强,哪怕邱老爷谩骂也不曾让她动摇半分,如今听到梁文武话却猛然红了眼眶,串串泪珠止不住地落下来。
陶墨啪得又拍了下惊堂木,道:“既然如此,本官判你与邱二小姐三日后成亲!若再拖延,人五十大板!”
“这……”孙诺刚想开口,就见听陶墨架势十足道,“你们也起打!”
“什么?”卢镇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陶墨不管他,径自起身道:“退堂。”
下了堂,陶墨兴冲冲地走到书房,心仍极速跳动。他连灌几杯冷水,才让全身沸腾血液稍稍平静。刚刚阵呵斥乃是时冲动,如今平静下来,就忐忑起来,不知后果如何。
过了会儿,金师爷和木春才进来。
他们进门,就被陶墨抓住问:“如何如何?他们表情如何?”
金师爷道:“大人既然判定他们三日后成亲,他们自然无话可说。”
陶墨这才放下心来,又觉此事自己办得不错,成全了对有心人,心中不由高兴,“我看得出,那梁公子与邱二小姐是两情相悦,若是不能结为夫妇,就太可惜了。”
金师爷踌躇道:“只是三日之期,未免有些太短了。”
陶墨愣道:“短了么?”他还未成亲,因此并不知道娶亲需多少时日来准备。
木春笑道:“大人这是别有用意。”
金师爷撇嘴道:“哦?愿闻其详。”
木春道:“大人如此判固然是遂了梁家与邱二小姐愿,却定会让邱老爷怀恨在心。他不能翻案,不能拿梁家如何,却能将气出在邱二小姐身上。大人快刀斩乱麻,定下三日之期,纵然那邱老爷有心向刁难邱二小姐,只怕也腾不出手来。”
金师爷恍然,随即又觉得自己若静下心来,定然也能想到这层,只是让木春抢先罢了。
陶墨听木春如此说,不禁有些迷糊,“这,邱二小姐不会有事吧?”
木春道:“虎毒不食子,我看那邱老爷还不至于为难她。”
陶墨还是有些不安,怕她步佟英红后尘,道:“我们是否要看着点儿?”
金师爷呆住,“大人想要如何看着……点儿?”
“这,就是……”陶墨顿了顿道,“邱家围墙有多高?”
“……”金师爷看木春。
木春拿茶壶倒茶。
陶墨终究没看成邱家围墙。他刚出门,就被等在门口顾小甲请上了马车。
顾射坐在马车里,神态悠闲,慢条斯理地煮着茶。
陶墨自发地在角落里坐好,然后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顾射眉眼如画,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这样看着,便是种无比享受。陶墨出来时,心情还起伏不定,但此时此刻,却都平静了下来,仿佛可以这样辈子看下去。
顾射煮完茶,倒了杯递给他。
陶墨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喝了口,脸微微皱起,“有点苦。”
顾射淡淡道:“是苦丁茶。”
陶墨又抿了口,“不过再尝尝,又觉得有点甜。”
顾射目光扫放在桌上纸包,似笑非笑道:“因为没放黄连。”
“为何要放黄连?”陶墨不解。
顾射道:“因为高兴。”
陶墨道:“那没加是因为不高兴么?”
顾射睨着他,“你觉得我不高兴?”
陶墨仔细观他眉目之间神情,半晌,沮丧道:“我看不出。”
顾射道:“你看上去很高兴。”
陶墨愣,随即喜笑颜开,“看得出?”
“想得出。”
陶墨遂将今日堂上之事头头是道地说了遍。他有意讨好顾射,因此故意将原本枯燥之事画蛇添足,讲得罗里啰嗦絮絮叨叨才收尾。
顾射只听不言。
陶墨这才想起孙诺是他同门,金师爷曾说过,若孙诺当讼师,顾射必会相助,难道这次也是?他试探道:“你送信我收到了。”
顾射道:“哦?”
“那两字我虽然不识得,但幸好木春识得,他说是速审。”陶墨道。
顾射道:“确是速审。”
陶墨道:“我已按照你所言,速速审结了。”
顾射半眯起眼睛缓缓睁开,转头看着他。
陶墨心头别别乱跳。这是头次,他觉得自己身影映到了那双瞳孔里,不再只是浮在表面闪而过掠影。
“很好。”顾射道。
马车陡然停下。
陶墨身体向前冲,顾射依旧面不改色。
“我……”陶墨觉得气氛很古怪。
顾射道:“到了。”
陶墨愣了下。顾小甲从外打开门。
陶墨又看了顾射眼。
顾射视而不见。
陶墨只好依依不舍地下了马车,然后愣住,“这里是……”
顾小甲道:“这里不是陶大人县衙吗?”
陶墨道:“是,但是……”
顾小甲道:“既然是,那我们告辞了。”他说罢,径自跳上马车,头也不回地驾着马车就走。
陶墨看着马车绝尘而去,心里不知为何有些空落落,连带走路都没什么力。
郝果子见他神情恍惚,担忧地问道:“少爷是否是审案审得乏了?”
陶墨摇摇头。
“那是哪里不舒服?”郝果子紧张地问道。
陶墨依旧摇头。
“这,这为何无精打采?”郝果子不解道,“我听说,少爷将这件案子审得很好呢。”
陶墨认真道:“真审得很好?”
郝果子立即道:“当然,人人都竖拇指。”
陶墨道:“可是为何我觉得……顾射不大高兴呢?”
“顾射?”郝果子眉头皱,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嘀咕道,“他几时高兴过?”
陶墨瞪他。
郝果子扁了扁嘴巴,“要不少爷问问师爷,或许他们知道。”
“师爷?”陶墨眼睛亮。
金师爷今日回家得早,琐事俱推给了木春。
陶墨找到木春时,他正站在窗边,隐约有鸽子飞走。
“木师爷。”他在门外踌躇着喊。
木春回身笑道:“东家,请进。”
陶墨看他案上垒起来公务,到嘴巴话便又吞咽了回去。
木春察言观色,微笑道:“东家有事?”
陶墨支支吾吾道:“也没什么事。”
“关于顾射?”木春针见血。
陶墨吃惊地看着他。
木春道:“若是公事,你不会吞吞吐吐。若说是私事……我能想到不多。”
陶墨满脸通红。
33、针锋相对(六) 。。。
木春关上窗户,状若漫不经心地问道:“听闻顾射马车来过。”
陶墨也无心理会为何他消息如此灵通,急忙点了点头。
木春道:“可是顾射说了什么,令东家不悦?”
陶墨飞快地摇头,叹气道:“他,他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又好像说了什么,但是我领悟不到。”
木春佯作为难道:“若是连东家都不知,我又岂能猜到?”
陶墨直言道:“我觉得你比我聪明,或许想得到。”他顿了顿,捋章道,“不如我把我们对话都说遍,你听听。”
木春做了个请姿势。
陶墨道来。
他记性极好,对顾射又上心,描绘起来头头是道,连顾射当时神态都活灵活现。
木春微讶之后,便笑吟吟地听着。
末了,陶墨收起各种表情,郁闷道:“马车只转了圈便回到了县衙,我也不知他是何意。是否是我在言谈之中得罪了他而不自觉?”
木春道:“若要这样说,也可以。”
陶墨见他果然知道,忙瞪大眼睛追问道:“说错了什么?”
“东家可还记得那孙诺与顾射关系?”
陶墨颔首道:“出自同门。啊,你是说,因为孙诺?”
木春道:“梁家上公堂原意便是想让梁公子与邱二小姐结亲。如今东家遂了他们意,自然等于让他们聘请讼师卢镇学小胜局,代表邱家孙诺小败局。卢镇学师从林正庸,与孙诺、顾射恩师锤先生乃是多年宿敌,他打败孙诺赢了官司,顾射又如何能够高兴?”
陶墨听得愣愣,半晌才道:“那邱二小姐与梁公子明明是两情相悦有情人,我只是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何错之有?”
“无错。”木春道,“不过所求不罢了。”
陶墨脸错杂,“那他给我速审是何意?”
木春道:“开堂之初,邱二小姐与梁公子纠缠尚未浮出水面,孙诺小占上风。在此情形之下,顾射自然希望你速战速决,遵照顾小甲所言,待双方期满各自婚嫁,两不相干。”
陶墨疑惑道:“他又怎知后面会……”
木春但笑不语。
陶墨恍然大悟,道:“他早知邱二小姐与梁公子是对有情人,也早知暗中通风报信是邱二小姐?!可,可我若真照他所言,判两人期满各自婚嫁,岂非活生生地拆散了对有情人,说不定还会造就两段孽缘?他……怎能如此?!”
木春见他大受打击模样,正要劝说几句,就见陶墨转身,就奔出房外去了。
陶墨飞奔出县衙,路跑,直跑到顾府门前才停下来。
他出来时心情激愤,只想找到顾射当面对质,但如今真站在顾府门口,却又踌躇不前,徘徊不定起来。
大约来回走了将近炷香时间,他终于跺脚,上前叩门。
门很快打开,那门房识得他,也不要拜帖,立刻向顾小甲通报。
顾小甲没想到自己在公堂上又跪又拜却还是落败,正塞了肚子火,听说陶墨上门,噌得站起来,也不禀报顾射,三步并作两步地朝门口走去。
陶墨此时此刻已经平静下来,只想向顾射好好问清楚。在他心中,顾射固然冷漠,但为人处世都极富原则,应当不是这样为求胜而不择手段之人。因此他看到顾小甲气势汹汹而来,微微怔。“你……”
“你来做什么?”顾小甲声音比他还高亢。
“我……”
“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