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不同清脆响声。
陶墨怔忡抬头,却见顾射起身,朝里走。
“棋……”他迟疑道。
顾射头也不回道:“既然无心,何必流连。”
陶墨回头看棋局,呆呆地重复道:“既然无心,何必流连?”
既然无心,何必流连……
刷。
郝果子翻身坐起,头痛地按着额头,忍不住道:“少爷。”
“嗯?”
“这八个字我听了晚上了。”闹得现在即使陶墨不说这八个字,这八个字也会自动在他脑海中不断回旋回旋……
陶墨道:“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郝果子道:“也许是看出少爷无心下棋?又或许……”是在指少爷对旖雨公子态度?他愣了愣,随即被自己这种想法所惊住。少爷对旖雨公子是何态度又关顾射什么事?他总不会吃醋吧?
……应当不至于吧?
陶墨听郝果子只说了半句,就不接下去,追问道:“又或许什么?”
郝果子拼命将刚才想法晃出脑袋,道:“顾射心思高深莫测,谁猜得到。”
陶墨翻身,手掌贴着耳朵,继续烦恼地将这八个字翻来覆去地咀嚼。
郝果子道:“少爷何必这么在乎顾射话?他兴许只是随口说罢了。”
陶墨没有立即回答。
郝果子想到陶墨对顾射心思,既想泼冷水,又不忍泼冷水,只能幽幽道:“老陶快回来了,少爷你与顾射还是莫要走得这么近好。”
提到老陶,陶墨思绪终于从这八个字中钻了出来。他对老陶敬意并不只因为对方处处为自己着想,将他打点妥当,还因为老陶在很多时候替代了父亲所本该站位置。有些话他本不必说,有些事本无须他来考虑,但是他说了,考虑了,并非因为他是他少爷,而是因为这是陶墨父亲临终遗言。
父亲……
贴着陶墨脸颊手突然湿润。
清晨出门,空气中浮着湿气。
陶墨搓了搓有些发僵双手,目光被路边马车吸引。
蓬香坐在马车上眼睛半眯,似乎在打盹儿。
陶墨从郝果子手中接过裹着衣服油纸包,朝他走去。
正要陷入梦乡蓬香被人轻轻推,顿时个激灵地醒过来,看到陶墨,忙揉着眼睛道:“陶,陶大人?”
郝果子没好气道:“你大早在这里做什么?”
蓬香道:“公子让我送大人去县衙。”
郝果子道:“县衙多是马车,不劳烦你们。”
蓬香反问道:“马车呢?”
郝果子语窒。
昨日下了公堂,陶墨是走着来,倒不曾驾马车。
他狐疑地看着蓬香道:“你怎知少爷没有驾马车?”
蓬香道:“我只是来碰碰运气罢了。既然陶大人真没有马车,不如就让我送你程?”他笑眯眯地对着陶墨道。他好歹也在群香楼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身上怎可能不沾半点胭脂气。光是这样笑,已得那些小倌勾人时七八成神韵,端是妩媚又柔情脉脉。
但陶墨并没有接话,而是将手中油纸包递给他道:“无功不受禄,你家公子之物,我完璧……”他瞟了好果子眼。
“完璧归赵。”郝果子大声接道。
蓬香并不接过,而是佯作疑惑道:“莫不是陶大人穿着不合身?可是我家公子说了,陶大人身材他是绝对不会估错。”
陶墨道:“这礼物太重,我受不起。”
蓬香垂头叹息,道:“陶大人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想当年陶大人在我家公子身上花银子又何止这件衣衫。如今公子只是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而已。”他语气放柔,“陶大人可明白公子心思。”
“虎狼之心,谁能明白?”郝果子想起当年之事,气就不打处来。
陶墨还是推拒道:“当日之桃李与琼瑶,都已两清。请旖雨公子不必耿耿于怀。”
蓬香道:“陶大人何必这样伤人心。公子虽然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他这次来谈阳县其实是想找陶大人。”
“哈!说实话了吧?”郝果子冷笑道,“果然是嫌以前害我家少爷不够,所以现在赶过来补送刀。”
蓬香怒道:“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君子?在哪里?”郝果子道,“当初若不是你串通黄广德,我家少爷又怎么会沦落到这番田地?”
蓬香道:“我家公子也是身不由己。他身在群香楼,接是生意,是客人!难不成黄广德捧着钱上门,他能拒绝不成?”
郝果子喉咙窒。
陶墨道:“我当初提过为他赎身。”当年他曾为旖雨话伤过心,动过情,但如今再说起此事却再无半点情绪波动,只有就事论事感叹。
蓬香声音顿弱,“公子也没办法。就算陶大人当初愿意出银子为公子赎身,但卖身契捏在姓章手中,他见黄广德如老鼠见了猫,哪里敢放我家公子离开。”
郝果子正觉有理,转念想,又觉得不对,“既是如此,你家公子当初为何不对少爷说个清楚明白?偏要若即若离地吊着他?”
蓬香道:“公子也是人,是人总有私心。他不愿意与心上人分离有何不妥?”
“心上人?”郝果子嗤笑。若真是心上人,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步入险境不闻不问,视若无睹?
得得得。
晨雾中,马蹄声与车轮滚轴声由远自近。
激烈争论声由此缓。
马车破雾而出,顾小甲坐在车辕上,双手拉着缰绳,神情慵懒。
郝果子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他面容可爱过。
顾小甲驾着马车在陶墨身边停下。
马车帘布被桑小土从里面掀起,露出靠着狐毛毯子顾射来。
顾射道:“上车。”
于是,蓬香便见陶墨匆匆将油纸包塞进他手中,头也不回地上车了。
郝果子跳上车辕,坐在顾小甲身边。
顾小甲旁若无人地驾车而去。
留下蓬香人沾着微潮晨雾发怔。
53
53、居心叵测(八) 。。。
陶墨坐在车里有些局促。原本专属位被桑小土占了去,他只能挨着顾射坐。
顾射闭着眼眸,似乎有些困倦。
陶墨呆呆地看着他侧脸,心跳如雷。
直到桑小土轻声道:“大人,到了。”他才蓦然回想起车里还第三人,顿时面红耳赤,不知自己刚才痴态让他瞧去了多少。他讷讷应声,起身下车,转头却见顾射已经醒了,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顾公子要不要来县衙坐坐?”他提出邀请。
顾射道:“改日吧。”
桑小土放下帘布,将陶墨失望眼神隔绝于帘布之外。
看着马车踏着清晨冷意慢慢消失在街道尽头,陶墨转身进县衙。
郝果子在他身后道:“今日顾射出现真是时候。”想起蓬香苦苦纠缠模样,他就觉得阵恶心。
陶墨猛然收住脚步,懊恼道:“我忘了道谢了。”
郝果子道:“等回去再说也不迟。反正我们现在就住在个屋檐下。”
“谁与谁住在个屋檐下?”深沉沧桑声音从前面传来。
郝果子惊抬头,叫道:“老陶!”
老陶慢吞吞地走到陶墨面前,躬身行礼道:“少爷。”
陶墨眼眶热,双手抓住他胳膊,“你平安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老陶道:“我路惦记着少爷,不敢耽搁,日夜兼程赶回来。”
郝果子道:“老陶,你年纪不小了,身子骨可吃得消?”
“赶路倒没什么。只是这屋顶漏风却差点冻死我。”其实老陶眼就看出屋顶上瓦片乃是被人用内力震碎,而会瞒着他做出这等无聊事情想来想去,除了端木回春不做第二人选。
陶墨哪里想到这层,以为真冻坏了他,心里大急,“我立刻去请位大夫来瞧瞧!”
老陶摆手道:“这倒不必。我身子骨还挺得住。”
陶墨哪里肯听,当即打发郝果子去请大夫来。
老陶拗不过他,就由着他去了。
陶墨问道:“老东家可还安好?”
老陶默默点头,半晌道:“当初是我负他,难得他竟不记恨,还肯放我条生路,颐养天年。”
“放你条生路?”陶墨吓了跳。
老陶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忙弥补道:“我是说,不曾拿过去签契约来约束于我,还肯放我回少爷身边。”
陶墨听着也是大为感激,“这位东家果然是心地良善,宅心仁厚。”
老陶笑着将话题扯开,道:“少爷学问大有长进。”
陶墨道:“是金师爷日日指点。他时常读些为官坊间小说与我听,实在大有助益。”
对于金师爷,老陶还是信得过,相信他挑书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便点了点头。“少爷刚刚从哪里回来?”
陶墨迈步脚微微僵,片刻才道:“我这几日与郝果子同借住在顾射府中。”
老陶故作讶异道:“哦?少爷几时与顾射这般亲近了?”
陶墨便说了些顾射好话。诸如古道热肠之类。
老陶不动声色地听着,等他说完才道:“我还听说,顾射帮他师兄弟与卢镇学在公堂上打了场官司?”
陶墨先是愣,须臾想起他指是梁府与邱府案子,便道:“这案子已经了结了。”
老陶道:“顾射是锤先生高徒,少爷与他结交无可厚非。”
陶墨听得隐约觉得不舒服。他与顾射结交,绝非因为他是锤先生高徒,而是因为他是顾射。但是老陶才刚回来,他也愿意为这件事与他起争执,便默默地听着。
“只是不可厚此薄彼,怠慢了林正庸门下。”老陶语重心长道,“为官之道,无非两种。则,出类拔萃,平步青云。则取中庸之道,明哲保身。少爷,你可明白我意思?”
陶墨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忍住,低声道:“我与顾射只是私交,并不涉及公事。”
这才是老陶真正担心。他轻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忍了下去,又转移话题道:“听说前几日旖雨公子来过县衙?”这消息倒是端木回春传递给他,也是他之所以快马加鞭赶回来原因。当初因为自己时大意,使得陶老爷含恨而终,这样悲剧他不想重演。
陶墨道:“他住了几日便离开了。”
老陶点点头。端木回春已经派人回去打听了,如果他没有料错,只怕是黄广德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才逼得旖雨不得不投奔到谈阳县,寻求陶墨庇护。
陶墨见老陶心事重重,道:“你赶了这么多天路,定然疲惫不堪,不如回房再歇歇?”说到回房,就不免想起房顶上洞,他又道,“屋顶我会尽快催促他们修缮好。木师爷屋子没有破,你先去他屋子住吧。”
独留自己房顶完好无损,端木回春还真是肆无忌惮。老陶摇摇头,转身朝端木回春之前住屋子走去。
他这边才走出没多少步,门房就从另头匆匆跑来,道:“大人,崔大人说有命案。”
陶墨心头紧,猛然想起顾射上次提过案子,暗道:该不会是真吧?
出乎意料。
死并不是他想象中恶霸。
而更出乎意料是,死人他看着十分眼熟。
他转头看郝果子。
郝果子起初没认出来,后来打量得久了,面色渐渐惊疑起来,半晌才低喃道:“晚风?”
崔炯看他脸色,试探道:“大人认得他?”
陶墨颔首道:“他是我老乡。”不但是他老乡,而且借着旖雨关系,他们还曾坐下来把酒言欢。
郝果子皱眉道:“怎他也出来了?难不成群香楼倒了?不然怎么小倌个个都呆在楼里,跑出来了?”
崔炯这才知道原来死这个是小倌,顿时对查案失了几分兴头。
陶墨问道:“尸体是在何处发现?”
崔炯道:“是在河里发现。发现时候他手中抱着块浮木,但人已气绝身亡多时。致命伤可能是背后所中箭。”
陶墨皱眉道:“好端端,谁要杀他?”
郝果子轻声道:“会不会是黄广德?”
陶墨道:“为何?”
郝果子道:“我知道恶人不多,而恶得要人命恐怕就是他了。说不定他看上了晚风,但晚风不从……”他编不下去。晚风是群香楼小倌,恩客不知凡几,又怎么可能突然不从?
“啊,会不会与旖雨有关?”这么想,他觉得自己好像扯到了根线头,“我就觉得旖雨出现得蹊跷。说不定是惹了什么大麻烦,不得不躲到这里来。”
陶墨道:“无凭无据,莫要瞎猜。”
崔炯正听得津津有味,巴不得他们再多扯出几个疑犯,忙道:“这讨论案情正是需要大胆假设。我们都是衙门中人,倒也不必像百姓这样忌讳什么。”
陶墨道:“不知案发之地在何处?”
崔炯道:“我已经派人沿着河岸往上游搜索,想必不久便会有消息。”
陶墨眼角瞥到金师爷正匆匆走来,忙迎了上去,“师爷,你怎来了?”
金师爷望了眼尸体,低声道:“这尸体可是从河里打捞上来?”
陶墨点头。
金师爷道:“这里往北数十丈便是邻县,恐怕这命案并不是犯在我们县里头。”
陶墨疑惑道:“这又如何?”
金师爷道:“这命案是根据案发所在地来划分归属。若这案子不在谈阳县犯,便不由我们接手。”
他边说,那边就有衙役匆匆回报道:“崔大人,这案子是邻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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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居心叵测(九) 。。。
案子既是邻县,他们自然不愿越俎代庖。金师爷和崔炯匆匆收拾证据,便移交给了邻县。
陶墨心里松了口气,又隐隐感到有几分不安。
郝果子话看似天马行空,其实细细琢磨起来,倒是有几分道理。
回到县衙,郝果子将事情与老陶说,老陶也认为其中定有蹊跷。不过去群香楼打听探子还未回来,事情到现在还无头绪。他想了想道:“那晚风既然与旖雨相熟,于情于理,我们都应通知声才是。”
郝果子看他眼,见老陶眼中精光烁烁,心中定。比起半路杀出来木春,他自然更相信路经历风风雨雨老陶。
陶墨之前也是这么打算,便道:“也好,我去找金师爷同去。”
“金师爷去了邻县,时三刻怕是赶不会来,不如我们自己去。”老陶道,“这件事毕竟与旖雨毫无干系,我们去也只是知会声,不必兴师动众。”
陶墨觉得有理,便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