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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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广东-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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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破于推土机之咆哮;晴空霹雳,山震乎打桩器之雷鸣。开窗展卷未毕,弧光已催人泪下;闭户抽笔伊始,而尘灰已涩乎纸墨。且中宵如厕,急急如百米冲刺之远赴操场;春夏暴雨,荡荡若怀山襄陵之漫漫侵枕。况吾老母每来相往,则须自租客舍以安之。以吾庐无厕,偏能漏雨也。凡种种困苦,日夜交攻,余隐忍数载,唯希有朝一日乔迁百尺高楼以效元龙;一枝而足,远慕庄生,兼以上慰高堂,而更专心玄览。

  就谓而今,大厦高耸,映照前后,而厨夫仆御,皆蒙恩典,左邻右舍,各领一室,分房榜上,吾竟无以焉!

  悲乎!余已年届不惑,半生书剑飘零。今欲平分后生小子之秋色固不可得,而号称文学硕士,执教学府之中,竟名落引车卖浆者流之外,岂非奇耻大辱哉!

  子曰:士可杀而不可辱。余思雪洗之道宜引先斩后奏之古例。遂择今日,擅自破门而入,移居新楼。岂敢捷足先登,但效笨鸟先栖耳。现已先入为主,静坐于此,恭候各位前来道贺。吾非不能屈居陋室,良以不能屈此志气。诗言志,文以气为主,志气既屈,诗文何在?是以此举非仅一舍一床之是求,亦见诗文志气之消长尔!愤劝势力小人,莫践诗心;不党君子,齐伸文气。

  余买鬼无钱,谋权乏术,故出此下策,难免盗匪之尤,然斯文行将扫地,何惜师道尊严!

  梦山醉客

  
  沙碧跟着于老师“发疯”完了,将近暑假,索性先跑回了老家。老妈怒不可遏,在沙碧成年之后,再一次要他下跪,但沙碧第一次违抗母命,突然像膝盖不会打弯的洋鬼子似的,拒不下跪。老妈说:“好,我老了,我塞你不回去了了,但你这样鸡蛋碰石头,我代表国家也要枪毙你!”其实,那时老妈已经被清出出党,还代表谁,只有资格代表她自己了。

  而广东那边厢,牛爱小两口又一次向沙碧发出了激情邀请,真是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别死读书了,赶快汇入不可抗拒的历史洪流吧——”

  牛爱手持一部刚代替大哥大不久,最新款的摩托罗拉手机,对沙碧如是大声疾呼,真像个急公好义,有财大家发的肝胆哥们。

  牛爱慷慨激昂地如是说:“我们是中国的流浪者,中国的冒险家客家人,我们是最有革命精神的红土地上人,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岩上杭,不,是直下广东南海,奔向财源滚滚的太平洋,因为‘众水皆东汀独南’,就从自然地理条件来看也决定了我们汀江人孔雀东南飞的历史命运,睁开眼吧,挥手上吧,有多少人跑在了我们前面,以蒋中发为首,多少昨天还是放牛娃泥腿子的父老乡亲抢了我们的先,他们早在第一个春天,起码第二个春天就有故事了,他们已经车轮滚滚,鸟枪换炮了,我们这些臭九哥还不行动起来就来不及了!”

  这话终于让总是慢半拍的沙碧心急火燎起来。

  “快出来吧!”牛爱又如是说,“先到为君,后到为臣,我们可以暂时跟乡亲们打成一片,然后再后来居上,占领制高点,抢夺领导权,带领新潮流,因为我们才是时代的主人翁……”

  “沙(傻)老师,快出来吧,你不知道这里有多好玩!”水娇则在那头笑得像踢翻了一筐铃铛,从此已经分不清她说的是“沙”还是“傻”了,从此沙碧也忽略不计,反而还觉得她好好玩呢。

  为了增强说服力,牛爱还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牛矮牯先下广东,为哥儿们杀开了一条血路,也就是说,我已经拓好了荒,就等你们来收获了,你TMD还不敢出来吗?”

  沙碧终于咬了咬牙,哄老妈说别骂了,他马上回福州,回教育学院给领导“做检查”,其实是金蝉蜕壳,偷偷溜下了广东。

  沙碧下广东自然没有出现像牛爱跟学生相跪嚎啕,相约二十年那样的豪壮场面,沙碧也不指望这样,他教出来的学生也都好像慢半拍的,除了李小飞——这小子反而成了裹挟老师南下背叛红土地的力量之一。准确地说,沙碧其实是搭学生李小飞的第一辆私家车,偷偷摸摸,扭扭捏捏,装模作样下的广东。

  原来李小飞被水娇一激,不再补习,弃学下广东跑起了电热圈,仅仅两年就混到了一部神龙富康,这样的致富速度简直令人愤怒,他不算“王八蛋”谁算?

  但李小飞的发达才不是靠他大舅蒋中发的帮衬,刚好相反,李小飞不走读书出头的“正道”,让祖师爷大为光火,简直对他“生死不管”了。李小飞和蒋牛等是蒋中发一外一内的两个侄字辈,但老蒋其实更看重李小飞,因为蒋牛等是一根大地瓜,小学都没毕业,烂泥扶不上墙,老蒋指望李小飞能走读书做官的“正道”,别像自己只做个被人眼红加歧视的小商人,大半辈子被人家踩在头上拉屎拉尿,五十多岁了才娶妻生子,如今他自己那两个小子还在深圳贵族中学读书,他还要提前花高价把他们弄去英国留学,当新新代的“读书王”。下了广东,老蒋对先天不足的蒋牛等的帮衬还多些,但李小飞机灵得多,他跟蒋牛等靠蛮力打进日本鬼子的大厂订到了大单不同,他在东莞惊险死追无纺布,在深圳用5块钱一个的土电炉改装成3千元一个的“电烘箱”赚韩国“嫖”(朴)先生的故事已在新乔人中传为美谈。

  “暑假没课嘛。” 沙碧忽悠学生说,“我下广东是来体验生活的,我想写一部反映中国农民闯市场的长篇报告文学。” 

  “OK!”李小飞也像赶牛似地飞旋着方向盘,“沙老师下广东来,整个假期,我们吃喝嫖赌全报销!”

  “我才不会跟你们同流合污。”沙碧不屑地说,“我不会麻烦你们的。”

  沙碧果然不“麻烦”他们。他到广州就下车了,跟学生分道扬镳。

  但沙碧开始并没有马上去找牛爱两口子,也没有去投奔祖师爷,当然更没有去找矮子为劳,他尽量避开大队新乔人的热门去处,比如深圳、东莞、顺德、中山等塑胶制造业最集中的黄金地段,他一个人看着地图,按图索骥,偷偷摸摸地拐到了新乔老乡人迹罕至的江门,又转辗到了江门西北角一个更冷僻的小县城——沙坪,也叫鹤山。

  联想到当初蒋中发给沙碧塞升学红包时说的那句“我深圳的公司等着你”,按金庸小说的套话,沙碧下沙坪简直就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

  
  沙坪除了有个亲切的沙字,还因为沙坪有沙碧的同村同宗,也是沙碧的小学启蒙老师沙必富在这里开的一家电热圈厂,这家厂是那些人渣级的新乔同乡下广东的落脚点之一。几年以前,老沙就背着野蛮老妈(没一个“广东佬”敢在她老人家面前自讨没趣),挥舞着一个黑砖头似的大哥大,跟沙碧打过招呼:“书呆子,广东天大地大,出来开开眼哦。”

  而沙必富之所以对沙碧还有“亲和力”,就是因为他除了那个破大哥大,跟新乔的老农没什么两样。相比之下,老蒋他们衣锦还乡的那一整套亮丽行头,反而让沙碧敬而远之。

  沙必富大队党支书出身,58年偷挖野蛮老妈他们“青年突击队”种出的一个十六斤三两三的大地瓜“土皇帝”去福州(一说是北京)开过“献宝会”,但据说隔壁江西的一帮蛤蟆老表还带了个比“土皇帝”重半两的“金元宝”,所以沙必富和他的“土皇帝”马上作废,他连农转非“吃国家粮”的好处都没捞着,后来索性“弃政从教”,当了民办教师。他是个以为要把“全国”读成“船国”,把“人民”读成“灵民”才算普通话的老牌民办教师,但他抱着此生“必富”的信念,一辈子没日没夜地算豆腐账,一分一毫地抠辛苦钱。作为沙小呆子的启蒙老师,其实没有革命信仰的沙必富只会照本宣科,而且完全彻底,毫厘不爽地照本宣科,所以说,正是他给了小沙碧70年代中后期依然正统的红色教育,比如教沙碧背“葵花开花一盘金,芭蕉结果一条心,我们歌唱一个调,跟着华主席新长征”,要沙碧当“共产主义的接班人”,沙碧全信以为真。   

  其实沙必富是个机会主义分子,他跟蒋中发不知有什么转折子亲,眼看民办转正也没多大意思,很早便涎着老脸蹭进蒋家的一帮皇亲国戚里面,躲在蒋屋头一栋戒备森严的老生产队的保管楼上,叮叮当当地帮蒋中发敲电热圈,那时还对外号称“造原子弹”,所以,老沙也算是新乔人做电热圈的元勋了。后来蒋中发放弃垄断——其实他也已经众叛亲离,没法垄断了。老蒋没办法再蹲在家里做货,然后经邮局向全国发货并接受像雪片一样飞来的汇款单,他必须率先奔向最接近原料地和要货厂家的生产第一线了。于是,闽西红土地上的第一家私人企业“新乔电料厂”顷刻瓦解,“蒋家王朝”之“发财富贵”(蒋中发、蒋中财、蒋中富、蒋中贵)分为四瓣,电热圈的“惊天技术”一夜之间普及了整个新乔勉强会算I=U÷R的人,新乔泥腿子的电热圈工商游击队便如汀江放洪,倾泻而下,转眼间涵盖了整个珠江三角洲以致闽南地区,顿成垄断之势。眼疾手快的“王八蛋”们很快占领了要津,划分了各自的势力范围,便把沙必富这样的小鱼小虾荡到了边缘。

  但当时沙必富还是个做实业的小工厂主,还没有完全蜕变成后来那个放高利贷的吝啬鬼夏洛克。

  沙碧这下才开了眼界:沙必富在沙坪的所谓“工厂”是他租的郊区一间农房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客厅、饭堂兼车间。不锈钢板、镀锌板、人造云母板和电热丝摊了一地,唯一的电器是一架万用表和一台点焊机,冲床都没有一台,小工们开料都用剪刀,一个个剪得咬牙切齿,手上都血迹斑斑,缠着胶布。也没有滚筒机,滚电热圈的还是老蒋最初用的口径大小不一的一个个硬木筒,除了滚电热圈,还可以吃饭的时候当凳子用。老沙的逻辑是:“能省就省,能用手工的就不用机械,能用机械的就不用电器。”

  “别说我老土!”但沙必富如是说,“矮子为劳一家子还在中山板芙种菜呢。”他或者索性就说:“我又不求你来,你嫌我这里原始,到深圳投奔祖师爷去啊,他那里倒是现代化了。”

  沙必富戴副老花眼镜,把持所有的“技术”问题,最廉价的小工们几乎都是文盲,只会死做。跑业务的人订到了单,把电热圈的规格、数目报给老沙,老沙噼里啪啦地拨着一把快散架的老算盘(别说电脑,连计算器都免了),把各种数据打出来,问一声:“有冇错?”大家说:“冇错冇错!”老沙再用万能表逐个检测做好的电热圈,看看差不多就pass,才不用精密到多么苛刻。一平方厘米的电热圈老沙要花3分的本钱,他给跑单的人的出厂价是6分,说这还是整个广东最便宜的价格了,深圳东莞他们都要八分一毛。沙碧发觉在这里帮老沙跑的人也全都是木头木脑的老乡,没一个李小飞那样的“跳皮客”,也没一个蒋牛等那样的“火爆佬”。老沙连床都没给他们备,让他们跟小工一起铺草席睡地板砖,他们好像也没怨言,一边噼里啪啦地打蚊子,嗦嗦唦唦地搔跳蚤痒,一边说好好,比家里凉快。没人跟老沙争执,这里的生意也死气沉沉,老沙说是“细水长流”,却忘了“人无横财不富”这句更有用的古训。都手机时代了,老沙还死扛着一个摔破了的大哥大不放。租屋里的座机电话,老沙做了个木匣锁着,按外面士多店里的价格向打电话的乡亲们收费,不单打出要钱,如果是跑单的人厂家来的要货电话也要收钱,老沙说:“我不独吞,我告诉了你,就算我有良心。”所以,那些出来跑单的穷小子第一件大事就是赶快给自己挣到一个BP机和一部手机来。像沙碧就没有手机,他当时的月工资还不倒三百块,大都被野蛮老妈“保管”去了,她的理由是得积钱给他讨老婆,那点工资任他吃光用光的话,他迟早要打光棍。他背着老妈,偷偷的积攒了三年,只带了六百块钱出来,而那时最差劲的手机都要两三千块。

  老沙对小工和跑单人的教训是:“我们又不是出来度假的,能将就就将就。”

  还有,这里的猪肺和猪大肠比家里还便宜了一半,所以租屋里每天弥漫着猪屎的臭气。

  “我看你的架势,也不像是做一天两天的客。”老沙打量着沙碧的行装说,“你说要考察体验我们的生活,我看也得要十天半月以上,既然出来了,就跟家里不一样了,这里什么都要用钱买的,所以我们还是向祖师爷学习,亲兄弟明算账,亲子叔,亲父子,两公婆也明算账,东莞深圳那边也是这样的,他们只会比我更认真,除了第一餐算我请你的,以后吃饭就跟大家一起记账了。”

  “那当然那当然……”沙碧脸红耳赤,唯唯诺诺。

  “念你还是个穷教师,屋租就不要你交了,我帮你出了算。”老沙又宽宏大量地说,“但你好歹是个老师,不能叫你也睡地板,你不嫌挤就跟我睡。”

  于是沙碧在租屋里唯一一张叽哩嘎啦的破木板床上喂了半个月的蚊子,闻了半个月老沙快要断气似的鼾声和快要一个甲子的陈年脚臭。

  但最终让沙碧落荒而逃的并不是老沙租屋里的艰苦生活,而是他根本就不是“跑业务”做生意的料。

  沙碧知道,现在的广东以致全国的电热圈市场早不是当年蒋屋头“新乔电料厂”时代的卖方市场了,当年外面的塑胶厂家甚至打电报到闽西的深山老林里来订货,蒋中发整天抽着红梅烟,那神气就像“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不错,现在各地的塑胶厂家已多得铺天盖地,电热圈的需要量正与日俱增,但技术含量低,不需要多少本钱的电热圈厂,尤其是以蒋中发为首的新乔人办的电热圈厂,像后来中国无人不知的“沙县小吃”一样,如雨后春笋,越来越多,开始供过于求,电热圈市场已变成了买方市场。开一家电热圈厂,在那里守株待兔,其实是最没出息的了,真见功夫的还是推销电热圈,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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