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生活在沙漠里的阿 拉伯人,只留出一双被风霜吹得通红的眼睛。这完全是出于抗寒的考虑,如今北方奇冷的天气已经可以给那些疏于防范的人造成生命威胁。另外还要提一提的是,他们都斜背着一个深绿色挎包,左侧的衣袖上,贴着一圈清一色的灰黑色羽毛,硬硬的,犹如染黑了的鸽羽,有着十足的古典气息。
这队装扮非同寻常的士兵都背着九五式突击步枪:自古人祸喜欢紧跟天灾,况且此时接近年关,盗窃抢劫案件略有增加,军分区决定让出去抗灾的士兵都带上没上子弹的步枪。
士兵,武装力量,气宇轩昂,然而他们要开赴的地方似乎不太需要暴力。因为经过几天的紧急营救,困在坍塌的房子里人都已经被救出,受灾的人们正等待着救灾物资的到来,村外的雪地上,一个个白色的临时帐篷上盖着白雪,一片灾难过后难得的安详景象。
早晨,人们还沉浸在睡乡之中,由此暂时地忘掉了灾难的伤痛。
一个学生记者,却对这场雪灾兴趣盎然。她叫白羽珍,她来到这个京城郊区的受灾村子已有两天了,拍了许多照片,但还是觉得有些不足,于是趁早偷偷爬上了屋顶,决心去拍下眼前这一片白茫茫的雪世界。站在那乱瓦房的屋顶上,面前的一切,大地,坍塌和摇摇欲坠的房子,以及那片空地上搭起的坐坐帐篷,都蒙上了一层白雪,除了屋边上的一颗树皮黑黑的大树,杂色很少,这是一个白色的世界,除了几面灾难地上不屈飘扬着的红色国旗。
感觉白色刺眼,白羽珍掏出墨镜戴上。朝树林那边望去,一队士兵正慢慢开来,她笑着拿起了照相机正要调焦的时候,她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收敛了,手中的相机也放了下来。
寒风呼啸,卷着无数雪块而来,她的脸触到了风的劲力,透过墨镜,眼中看到的,是一粒粒迎面打来的雪粒子。这样的架势她是从未见过的,胆怯,突然脚下一软,她猛地坐在了屋顶上,大风刀一样地割着她的脸,她慌忙扯过围巾蒙住了脸部,雪粒瞬间将深蓝色的围巾打得白花花的,手上虽然带着手套,但仍被雪块打得生疼。
冷风,肆虐,欺凌,她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要被掀走了,无助,她忽然意思到自己已经身处危险之中,后悔没听魏部长的话,擅自跑到这屋顶上去了。正这样想着,耳边却听到一个人在喊:“班长,快看,屋顶上有人。”
她忙往屋顶下看,见到的是那队士兵。
班长,快看,屋顶上有人!听到小广东的喊声,士兵中的一个军士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屋顶上的白羽珍。“不要慌,趴下。”白羽珍听到军士冲她喊道,军士向屋子冲去,边跑边吩咐手下的士兵:“到屋子下面接应。”
他边喊,一边急忙冲上屋角的一堆乱砖,一脚一脚,一身深色的衣着,犹如一只狡黠的黑猫,很快跳上了屋顶。然而他也很快踉跄了一下,屋顶不结实,他踏得重时,便蹬掉了几块碎瓦,边跑,那屋顶就随着他的脚步顺势坍塌过来,大有一口将他吞噬掉的意思。
白羽珍看得紧张,情况变得如此快,还没等回过神来,她就已经被那个军士抱住了。
那军士抱住她后,就往下跳,乘机抓住屋旁那棵大树的一根树枝。可惜,树枝断了,白羽珍明显感觉到军士已经慌了,好在,地上是厚厚的雪层,摔下来,不疼。
所有的士兵纷纷围了上来。
没事儿吧,班长?士兵们问。
见鬼,我以为我是可以站住的!那军士骂了一句。
谢谢你,解放军叔叔!白羽珍激动地说,摘下墨镜以示尊重。士兵们这才看看这个天真的女生,又看看班长的脸色,她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单论年龄,怎能叫班长叔叔呢?
客气,咱是为人民服务的人民军队,谢就免了,就一点,以后莫管叫我叔叔。那个军士淡淡地说着,一边拍着身上的雪粒。
那叫什么呀?白羽珍笑起来,故意娇声问道。
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八零后九零后的样子,跟咱同辈,喊哥。那军士倒不客气。
啊?哥!白羽珍依然在笑。
是学生记者吧,到屋顶上采访那大树啊?军士拉长了声调,士兵们一阵欢笑。
打乡政府那边的村子来,一路拍照的……
跟着我们,得把你送回去。真是拿你们没办法,谁讲抗灾就一定要到灾区来的?在学校搞点儿什么活动都可以嘛,非要来灾区做什么?帮不上什么忙倒也罢,还净添乱。
军士的一番数落,白羽珍听得略有些愠气,可毕竟救她一回,实在不应该回驳他。
跟上,跟上!军士对她说。他们继续向前行进。
白羽珍在后面偷偷打量着这个军士,他的身材并不魁梧,跟别的士兵一样,昂首挺胸,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往前走。而后,她开始思索军士刚才说的话。对啊,这么多的学生记者来灾区干吗呀?除了采集回校宣传的资料,几乎一无是处。她此番是随着魏部长的军分区医疗救援队来的,一为救助一些受伤的人,二为赈灾义演做些准备。两天前,她在乡政府那边遇到了大批学生记者,都是各高校组织来的。她记得自己上大一的时候,四川汶川一带发生大地震,虽离北京千里之外,学校各学院还是纷纷组织宣传,太远记者不好派,就从互联网上直接下载图片资料,实没这个必要,因为消息一经传开,就是举国哗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是随后她就明白了各学院宣传的必要性,因为学年末评比最佳学院的时候,对汶川地震,当时被称为国难,宣传态度的积极性乃是一大标准,再有,对宣传募捐一事做出较大贡献的学生,在第二学年就被提拔为学生会正副主席或各部门的正副部长。将一场大地震称做国难当头,却在国难之上如此大做文章,白羽珍想到这里,便想起军士的话,她感觉这个军士似乎深谙世事,最起码,对大学还是有所了解,要不然他又怎么敢如此藐视学生记者的存在呢?还有,军士说她跟他是同辈,那么他又是为什么选择了服兵役而不去上大学呢?
白羽珍跟着这些士兵们静静地走了约二十分钟,他们便出了树林,终于行进到村子的腹地,他们见到了一排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房屋,凌乱,而且破旧和萧条。好几处乱瓦房已经坍塌了,其中一间塌房,已被一大群人围住了,还有三五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和几个戴红袖套的人站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悠闲商量着,像是管事儿的。
士兵们挤开人群,走到坍塌的房子前面。一个戴红袖套的人迎了上去,那个军士拉下脸部的绸布,露出的是一张十分年轻的脸,目光炯炯,他上前行了个军礼道:“我们是海淀军分区下辖的玄羽联队,奉命给贵乡送来一些赈灾物资,并帮助灾后建设。”
戴红袖套的是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人,浅淡的眉毛下一双细小眼睛来回乱转,说:“你们好,解放军同志,我是这儿的乡长,代表全乡欢迎你们。”
随后军士又补充道:“我们走小路,赈灾物资将由卡车从公路上运来,一会儿就到。”
那戴红袖套的人道:“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这件事非常头疼。雪灾,比零八年的那场还要来得猛烈。我是这个乡的乡长,这几位是公安局的同志。”那个充满稚气的军士一面不太留心地听着,一面走近坍塌的房子,随手拍拍碎瓦上的脏雪。那个乡长接着说:“昨天夜里刚塌掉的,今天早上才发现……”
怎么是砖瓦房?军士问道。
是啊,这次雪灾,乡里里塌掉的都是瓦房。外来务工人员的,多次提醒他们加固些,就是不听,愣舍不得花钱,今儿可总算是出事儿了。乡长答道。
乡政府可以……怎么就不能强制给他加固房子?白羽珍撅嘴问道。
塌的房子可不少,我哪儿顾得过来啊?乡长连忙说。
那是你乡长没尽到责任,愧对相亲父老。白羽珍说。
你这丫头,怎么乱说话?!乡长厉声说。
本来就是嘛!白羽珍并不示弱,还想理论,那个军士却一抬手示意她住嘴。
房主呢?那个军士问道。
好像不在村子里。乡长答。
屋子里还有人么?
不知道,雪盖得太厚,没法进去。
走不进?笑话。那军士似乎有点生气,遍冲着与他同来的几个士兵喊道:“彪子,小广东,跟我进去,其他人外边接应。”军士的生气,却让白羽珍高兴起来,她带着俾倪的神色看看那个乡长,军士又问:“有手电么?”
有,有,有!乡长说着,便叫另外几个人给他们凑齐了三个手电筒。
班长,都被封住了,怎么进去啊?那个叫小广东的士兵说。那个军士是班长,他没作声,脱了手套,蹲下来,扒开雪,又掀开几片瓦片,终于,弄出了个洞来。彪子和小广东拿来手电往里照,光线太弱,看不出什么来。
没人?彪子道。
爬进去!那个班长说。
啊?!小广东不由得一惊。
怎么,连匍匐前进都不会了?在军营里练了成百上千回,今天总算能拿来干件真格的事了。班长说,他半蹲下身来,准备匍匐。
我先进,班长。彪子说,他趴下来,熟练地爬到里头。
随后,小广东和那个班长也进去了。
里面一片漆黑,三个人俯下身,来回搜寻。
三个手电筒照来照去,希望能发现一点儿人的踪影。
黑暗,但士兵们嗅到了一点儿温暖的气息。
班长!真的有人!彪子突然叫道。
小广东急忙过去,遮住了他的班长的视线。
班长也上前了,想要看清点儿什么。
里面确实有人。残断的石灰墙壁勉强支着塌下来的屋顶,一张小小的破旧的床铺,上面坐着个不到三十岁的妇女,靠在墙上,她的怀里有两个很小的婴儿。女人的眼睑垂着,显然是睡着了,两个婴儿的身子被几层被单盖住,只露出个脑袋来,大而明亮的眸子惊恐地看着那三束黯淡的手电光和那三个的黑影。四周有墙和塌下来的屋顶,又被大雪密封,坍塌的房子宛然一个不透风的温室,那个女人身上的衣服很单薄,却并不感到寒冷。
喊醒她。班长说。
彪子随即推了推那个女人。
女人醒了,随即惊了一惊,但她很快明白,这些人是来救她的!
你在这里做什么?小广东问道。
房子塌了。女人答道。
我看见了,你为什么不喊救命?小广东说。
喊了,喊了很久,没人应。女人说,
那你就准备在这等死么?小广东接着问。
我也没什么办法,但我相信会有人来救我和我的孩子。
还有其他人么?
没了,孩子他爹是个电工,半个月没回家了。
小广东还想接着问下去,但他的班长抢先对那个女人说:“你的预感很准确,我们是来救你的!快走吧,女同志,这堵破墙可不比解放军更值得相信,它可随时会背叛你的。”
嗯,什么?女人问道。
班长,你莫跟她掉书袋了。”小广东笑道,又对那女人说:“我们班长是讲,这儿很危险,房子随时会完全倒掉的,咱们还是出去吧。”
哦。那个女人笑了。
这也算是掉书袋么?班长嘟哝着,脱下外衣给那个女人披上。小广东和彪子,各拿被单包住了孩子,一人一个,抱起来。就这样,三母子被三个士兵救了。
出来以后,围观的人感到一丝意外,纷纷议论起来。
乡长开始夸起兵们的英勇。
白羽珍抢先去抱过了一个孩子逗着。
然而两个孩子一齐哭了。
怎么了?小广东惊问道。
噢,噢,我可没惹他们。白羽珍有点儿慌张了。
他们饿了。那个母亲说。
有吃的吗?彪子问他的战友们。
喏。一个士兵从自己的行囊中拿出一个馒头。
彪子接过馒头递给那个母亲,女人将馒头掰成两半,分别给了两个孩子。孩子的确是饿了,接过馒头便停止了哭泣,大口啃起来。他们已经不再恐惧,或者说好奇来得比恐惧更为浓烈,好奇常常表现为一种勇气,他们吃着,一边又打量起士兵左臂上的黑色羽毛。
她自己不要吃么?小广东问。
她不饿?一个士兵说。
因为她是阿妈。还有馒头么?班长这样说。
士兵们纷纷解开自己的行囊。
班长,快看!陆班长来了!一个士兵突然喊道。
人们朝他指的的方向望去,透过清晨朦胧的雾气,一两灰绿色的军用大卡车渐渐驶入人们的视线,这似乎是某种希望,在灾害到来的时候。人们纷纷涌向大卡车,围成一个圈,这个无需指挥,急待救助的人会自发地这么做,就像土匪打家劫舍一样。
从车上下来几个士兵,左侧衣袖上也有同样的黑色羽毛,领头的一个,就是小广东说的那个陆班长,下车便大声道:“玄羽联队,奉命给乡亲们送来救援物资。”比起刚才徒步到来的几个士兵,这些坐车来得显然更受人们欢迎,因为他们带来了真真切切的好东西,人们在嘻笑、兴奋、渴望,仿佛眼前根本不是雪灾,而是一个巨大的丰收年。
真是太好了!同志,我是乡长……乡长高兴地叫道。
每户人家半带袋大米。陆班长接着说。
半袋大米?乡长惊问。
我们只运来一卡车的大米,又不是没吃的,只就是菜场顶棚被雪压毁了,这些大米不过是为解附近村庄粮肉供应的燃眉之急,菜场很快就能修好。先来的那个军士说,一边扫视着四周的人,话音刚落,乡长不作声了,围着的人也似乎很失望。
诶,老乡,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受灾比你们严重的地方很多,希望各位能够理解,政府还要救助别的地方不是?陆班长只好说。
什么呀!大半个中国都被雪盖住了,八方都有难啦。军士说。
同志,就半袋